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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一色的黑甲骑军,在劲风中身姿彪悍,整肃而立,俨然一股凌越众生睥睨四方的气势。
这次劳军的使臣主使是敬事房太监田增鲁,副使为兵部主事左凤添,看到肃王如此,均心下暗自凛然,久闻这位肃王在藩地,不过弱冠之龄就率军打退了戎狄之军,在京里之时看他谦和温厚,还以为传闻多有夸张之处,如今看他出征不过半年,便已将叛王其二擒获,又是亲上战场搏杀的,果然是个文武双全的贤王,一时两人都忙上前见礼。
楚昭听了他们来意翻身下马道:“原来是父皇使臣,战场上身披甲胄,施礼不便,还请两位使臣稍等,待我沐浴焚香,再来接旨。”
田增鲁忙笑道:“叛王祸乱天下,王爷捷报连连,陛下圣心甚悦,特命左凤添大人和在下前来劳军,还望诸位多加勉励,早平叛乱,出京之时,陛下就有交代,王爷出征在外,礼数不必强求,只叮嘱下官们将劳军之物送到便好。”
楚昭道:“父皇隆恩,便是如此,君臣父子之礼岂可轻忽。”一边命人立时传了军中大将,又备下香案,自己回了帐中,匆匆梳洗后换了干净衣袍,接了劳军的旨意,又命人举办了盛大的宴会接待天使,大帐之中,觥筹交错,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楚昭坐在中央,看着诸将们喜笑颜开,面容淡漠,饮了几杯后便起了身回帐了,帐中还放着元狩帝赐下来的专门指明给他的东西,有按着他尺寸做好的衣袍靴子,有日常用的防疫病的药丸,有锋利的宝刀,有护身用的锁子甲,还有他爱吃的点心。
他也无心细看,只是一个人默默坐在那里发呆,帐子掀了起来,骆文镜走了进来,看到他如此,含笑道:“适才旁敲侧击问了下,如今京中倒是好消息的多,春闱案、福王案一事了了,太后和贵妃几乎是软禁在宫中再没见过人,太子摔伤了腿,听说,宫里傅双林公公,也刚提拔了御前副总管,那田内使还说了,这次陛下赏赐之物,还是傅公公亲自到内库盯着给您挑的。”
楚昭眉目深蹙,低头又掀了一托盘上的红布,看到里头满满的都是些金玉玩器,大概是看他出征在外,给他赏人用的,他低头拿了个文彩辉煌的纯金麒麟轻轻摩挲着不语,骆文镜看他如此,道:“殿下莫非是又犹豫心软了?如今情势虽然利于王爷,但是未尝不是帝王之心术,如今您领兵在外,兵权在手,陛下如此动作,恐怕不过是让殿下您安心平叛,等三王之乱一平,殿下回京,交出兵权之后,情况如何,又很难说了。毕竟陛下年富力强,一个太强的儿子和一个软弱但听话的儿子之间,只怕后者更容易掌控……殿下已错失过一次良机,削藩回京,这一次……”
楚昭久久不言,很久以后才有些涩然道:“海狼那边联系的如何了?”
骆文镜笑道:“自不必说,只待王爷一声令下,那闽王不过是囊中之物罢了,朝野只以为闽王难攻,实际上于王爷来说,却是易如反掌,到时候朝廷只以为王爷还在闽中胶着战事,我们却可趁此良机,悄然率大军回京……必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又有谭指挥使多年布下的人脉,必能以最小代价,取得京师。”
远方的风鼓噪而来,吹得营帐外头的旗帜噗噗做响,连帐中的烛光都动荡起来,地上的影子混乱不已,楚昭仍是默然不语,骆文镜顺手拿了托盘上一枚田黄石印章起来赏玩,一边笑道:“王爷不是早就下了决心吗?我们出其不意,宫里世子定然安全,到时候好好孝顺上皇,也是一样的,总比将来再次被压制在京中,太子楚昀若是真的上位,殿下到时候手无权柄,任人宰割……咦?”骆文镜忽然奇怪道:“这田黄章居然已刻了字了。”
历来皇帝赐物,类似田黄鸡血一类的印章,大部分都是州县所贡,只是空白石料,一般不会提前刻字,因此骆文镜十分惊奇,翻了过来努力辨认那上头的字,只是帐中光线幽暗,那字是阴刻,极为细小,一时居然看不出,楚昭却忽然心一动,从骆文镜手里拿过那印章看了眼,果然看到已刻了字,顺手在帐中案上拿了印台盖了印油,又拨亮了灯光,在案上纸张按了个印。
骆文镜看那印上犹如蚊蝇一般的小字,低声念道:“潜龙勿用?这哪里刻的,这勿字反了吧?”话音才落,两人面面相觑,已是反应过来,骆文镜悚然道:“适才那田太监说,这些赏赐,是傅公公挑的……难道……”
楚昭拿了那张纸递在了火上,看着那纸烧尽,脸上已难看之极,骆文镜低声道:“勿反?傅公公的意思是这个吗?”
骆文镜抬头看向楚昭,脸上也严肃了起来:“傅公公如今身在陛下身边……当初为保秘不外泄,您的安排,应该是未曾和他说过的,为何他如今却仿佛知道您的安排?难道事已外泄?”
他起身疾步来回走了几步道:“不,不该的,又或者,他知道些什么宫闱秘事?”
楚昭手里紧紧握住了那枚印章,久久才说了一句:“孤要……再想想。”
第123章 嘉莲
京里的傅双林并不知道楚昭在战场上天人交战,他一方面心系楚昭,另外一方面对宫里的情势也是越来越看不明白。元狩帝对他重用之意甚浓,安喜将许多差使都交给了他,不仅仅是宫里的事务让他担当,甚至频频出现于朝臣面前,对朝廷重臣几乎都已认得,更不必说宫里如今连妃嫔们都会悄悄派人给他示好,因为元狩帝几乎绝迹于后宫,每日里勤于朝政,也极少宠幸传唤后宫妃嫔宫女。
种种迹象都表明元狩帝其实是想将皇位传给楚昭的,傅双林这些时日一直有着这样大胆的猜测,但是,他究竟想对他的长子如何安排?帝心莫测,如果这一切都只是元狩帝故意表现在他面前的迹象,通过他去安抚远在战场的次子呢?
他虽然通过印章给楚昭发了“勿反”的信号,却在事后一遍一遍的怀疑自己的结论,反复推演着自己的推理,元狩帝对王皇后和楚昭的爱,会大于他对权力的爱吗?他自己的身体,到底是不是如自己所猜测的那样已是强弩之末?这些问题一旦有一环弄错,他就给出了错误的信息,将楚昭陷于危险之中,一遍遍在他的脑海里翻腾,让他夜夜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七月,东宫池中,生三头莲花,十分祥瑞,太子楚昀大喜,上书元狩帝道是“圣人有仁德,天人合应,既彰化本,必降祥符,一茎三花,正是祥瑞太平之像。”请元狩帝移驾东宫,赏此祥瑞之兆,也有朝臣风闻此事,忙上贺表,道是太子大孝,乃有嘉莲献异,重台发祥。元狩帝看了奏报果然欢喜,果然选了风和日丽之日,亲自到了东宫赏莲,双林也得以随侍。
楚昀腿伤养了几个月,虽然已能下地行走,却仍需人扶持,走得有些不灵便,仍是亲自出来迎接元狩帝,元狩帝亲自扶了他起来,让内侍们抬着春凳让他坐着,去了水阁赏花,果然看到那水中莲花灼灼,有一茎三花做品字形,含苞吐蕊,婀娜多姿,十分美丽,元狩帝看着也十分喜欢,命座中的翰林学士写了诗来,一时颂圣诗不断,又有人凑趣道:“如今肃王在外,捷报连连,天下太平,四海归心,指日可待啊。”
双林听到此话,偷眼去看楚昀,果然看到楚昀脸色阴沉了下来,眼色暗含暴戾看了眼那不识趣的官员,过了一会儿脸色才缓了过来,亲自给元狩帝敬酒道:“儿臣这些时日一直养伤,未能给父皇分忧,父皇日日忙碌,儿臣心中十分惭愧,今日难得借此祥瑞,给父皇尽尽孝心,让父皇也松快松快。”
元狩帝笑道:“难为太子一片孝心,腿伤之事莫要着急,伤筋动骨,慢慢调治着,等好了再当差便好。”说完看身后的内侍已有人试饮过酒,便接了酒杯一饮而尽,一时座中又是一番夸奖凑趣的话。
不多时远处乐声悠悠传来,水榭上临时搭起的舞台上有舞姬穿着五色莲花服舞蹈,腰肢柔软,四肢修长,舞衣旋转之时,散出烂漫粉花,令人目眩神迷,便是元狩帝也为之赞叹。又命歌姬现场奏唱翰林学士们新写出来的诗词,众人赏玩,
看得出太子精心准备过,酒水都极为精美,加上天气和暖,不多时宴席上客人都已熏熏然面红耳赤,醉意上涌,便是元狩帝都已有了几分醉意,额上也微微出了汗,楚昀忙一瘸一拐起身道:“父皇可觉得热了?请到后头净室歇息更衣,孩儿也和父皇说几句体己话儿。”
元狩帝笑道:“我儿想得周到。”果然起了身走到后头净室里,那净室四面通敞,挂着天水碧纱,凉风习习,屋里软榻摆设都极精致,十分舒适,双林忙带着小内侍上前扶着元狩帝宽了外套露出里头的银灰色素锦纱衣来,又除了靴子,替他擦汗净面,洗手后,斜靠在软榻上。
看楚昀亲自捧了一杯茶上来道:“父皇,这是儿子亲自沏的茶,用的杭白菊,说是可以解酒,父皇看看可吃得?”
元狩帝看他一身海蓝团龙王服,头戴赤金簪冠,一瘸一拐的,额上冒着汗,接过茶放在几前,笑道:“快坐下好好歇息,现下又无外人,不要拘泥了,你腿脚不便,叫奴才们沏茶便是了。”一边命双林:“还不给太子宽了外袍,拿个帕子来擦汗。”
双林依言行事,拿了水盆旁备着的干净的汗巾子过来,楚昀自己接了过来擦汗,只是他额上的汗却拭之不尽,解下外袍,只看到里头的纱衣背心处都透湿了一层,心中疑云升起,却看到楚昀擦过汗将巾子递还给他,仍是和元狩帝笑道:“天气太热,倒是扰了父皇清净,父皇怎不喝茶?”
元狩帝笑着拿过桌上的茶杯,打开用杯盖拨了拨浮沫,笑道:“还记得你小时候,写了字来给朕看,也是这般眼巴巴地看着朕,好像朕只要说一句不好,你就要哭出来一样,都这样大了,孩子都有了,还是和从前一般孩子气,你都能替朕协理朝政大事了,一杯茶也要等着朕夸你好吗?”
楚昀本就喝了些酒,脸上有些热,看到元狩帝说起从前,眼圈忽然就红了:“父皇……父皇待儿臣一直是非常好的,儿臣自有记忆起,但有向父皇开口的,父皇从来都尽力满足,有次大雪天儿臣生病发热,就想吃口排骨鲜藕汤,父皇命宫里的内侍们大雪天破冰取藕,就为了给儿臣煮汤,皇祖母后来都说父皇兴师动众,非圣君所为,将来起居注上记下这样一笔,不光彩,父皇却说,我做天子,整日为社稷思量,为民生苦苦筹谋,却连自己的儿子想喝口汤都不能满足,那还做什么天子?”
元狩帝微微叹气,眉峰深深蹙起,低声道:“身在天家,反而比老百姓之家有诸多不得已,难以和平常人家一般行什么天伦之乐,但是,只要父皇能给你的,都会尽力给你。”说完却不喝茶,只是将那茶杯放回了几案上,双目锐利而深邃,看向楚昀道:“皇儿,你说是不是?”
楚昀袍袖微微发抖,他自幼对父皇就极为孺慕,只是元狩帝年轻时肃穆寡言,令人敬畏,并不怎么好亲近,而又一直偏宠楚昭,虽然没有怎么薄待他,但是比起楚昭,总是不足,如今……如今……他忽然嘴唇发抖,眼睛终于再也忍不住,泪水落了下来,颤抖着道:“父皇……儿臣的腿,若是,若是好不了了呢?”
泪水不断落下,打湿了他的前襟,楚昀哭得竟是极为伤心,元狩帝拿了帕子替他拭泪,眼里森寒,嘴角却仍含笑道:“怎么说得好好的又哭起来了,才说你长大了,能独当一面了呢,腿伤了又怎么了?不是一日好过一日吗?”
楚昀捏着元狩帝的袖子,仿佛回到了从前幼小时光,敬畏却又极度渴望着父皇的爱,崇拜他,渴慕他,他执着而抽泣着哭道:“祖宗之法,身有残疾之宗室子,不可承储,若是一直好不了,父皇是不是要孤将太子之位让给二弟?”
元狩帝讶然:“是谁在我儿跟前挑拨离间进了谗言吗?”
楚昀有些绝望的声嘶力竭哭道:“二弟样样都比我强,父皇是不是早就想好要给二弟承这太子之位了,我不过是个磨刀石罢了……等二弟班师归来,我就……父皇,您是不是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
元狩帝亲自替他擦着泪道:“我儿如何这般想?朕虽忙于国事,却对你和昭儿都是一般看待,朕若不喜欢你,这么些年我们父子之间的情分,难道都是假的?”
楚昀抽噎着道:“孤也不信……但是,孤的腿……孤的腿若是好不了了……”
元狩帝淡淡道:“做个闲王,不好吗?”
楚昀吃了一惊看向元狩帝,两眼通红发肿,元狩帝肃然道:“你自幼,朕也教你过诗书道理,帝王心术,如今不说君臣父子兄弟人伦这些道理,朕只问你,若是你腿脚不好,却非要在这太子之位,甚至要取孤而代之,肃王在外带着大军,立刻以勤王讨逆之名杀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