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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惊心动魄的行刑没有被年迈的帝王叫停,于是依然静默地施行,又一张被打湿的桑皮纸被缓缓贴在了面容上,那具被捆缚着的柔韧的身躯挣扎开始渐渐无力,胸口的起伏开始渐渐放缓,细瘦的指尖无力地低垂下来,楚昭转头目眦欲裂,他从来没有一刻这样清晰的面对自己的无能和软弱,面前就是他攀登多年将要达到的权力的顶峰,而伴随着这个宝座的得到,他将失去一直默默跟随着他的人。
春凳上的挣扎已经停止,不知是他已经放弃还是已经死亡,他听得见吧?父皇言出如山,他也认为自己会放弃吧?他也知道自己的软弱无能吧?他是什么样的心情去迎接死亡?死亡!这个词在楚昭脑海中惊现,他再也不能见到这个人,他见过三弟的死亡,湿冷的小小身躯被内侍裹起来,他见过母后的死亡,安静而寂寥地死去,有着太多的遗憾和不甘心,他在战场上全力拼杀,在断肢残腿中拼出血路,他跋山涉水回到京城,以为自己早已看淡生死。
可是,不能是他,不能是傅双林!
楚昭霍然站了起来,不顾一切猛然冲了过去,一掌将那正要往下贴桑皮纸的内侍扇了一巴掌,那一掌力度极大,小内侍被直接扇跌在一旁,几名内侍都睁大了眼睛,却并不敢上前,楚昭已迅速将双林面上的湿纸揭开,看到他青白的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整个人荏弱得让人心悸,双眼紧闭着,嘴里塞了丝帕,因此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来,楚昭将他嘴里的丝帕抽了出来,伸手使劲去解那绳索,手指几乎都被绳索勒紫,才将双林从那长凳上解了下来。
楚昭忽然听到后头元狩帝呵呵的笑声,他紧紧抱着手里这具软而轻的身躯,看到他胸前终于有了细微的起伏,心里稍定,转过头怆然看向元狩帝,元狩帝在床上大笑着却到底气力不济,上气不接下气,整个脸都变得青紫起来,伸手按着胸口,面色狰狞起来。安喜过去扶着他,元狩帝虽然声音细弱,却双目炯炯,他嘶声道:“我儿!这是父皇教你的最后一课,想要什么东西,自己去拿,莫要等!莫要求!等是等不到的!这天下除了你自己,谁都没有办法让你永远得偿所愿,哪怕你已坐拥天下,稳操胜券,在你不小心的时候,一样能有人从你手边夺走你最想要的东西!”
他奋力咳嗽,嘴角有了血涌出,楚昭大骇,将双林放下,又扑到了元狩帝床前,元狩帝笑着含泪伸手,楚昭伸手握住他的手,元狩帝低声道:“朕一直等你带兵亲自杀回来,拿下这至高之位,削藩是一次,平乱是一次,可是我儿仁厚……你父皇我心里又是失望,又是骄傲,只是你今后要牢牢记着这个道理,有些东西,不是你至高无上,就能留得住的,特别是人心……求不得,等不到,想要,就自己拿,不要后悔……”
元狩帝的手垂了下来,楚昭抬起头,悲恸大喊:“父皇——”那声音仿佛在喉咙里就已破碎不成声,犹如泣血一般,令人闻之泪下。
安喜噗通跪倒在一侧,含泪喊道:“皇上……殡天了……”
第126章 登基
双林醒来的时候,整个人依然是头晕目眩的,仿佛依然在那窒息的水里挣扎一般,身子软得不像话,他动了动,立刻有人在他身边喜悦道:“傅公公,您醒了?可好些了?”
双林头目森森,感觉到有人扶了自己起来,给自己喂水,好一会儿才认出了人来:“敬忠?”
敬忠红着眼圈道:“是我,您可好些了?柯太医刚走,昨儿给您灌了些安神的药,说你今天应该会醒,好好歇息将养便好了。”
双林仿佛整个人都有些迟钝,许久以后才想起自己失去意识前的事情,亏得他长练瑜伽,调整呼吸,一直在那场行刑中保持着头脑清醒,直到楚昭救下他,才松出了一口气,然而即便如此,在那漫长而痛苦的窒息中,他这具残缺不全的身体还是毫无尊严地失禁了——在这个世界这么多年,经历过这么多次生死关头,甚至还经历过失明的日子,这一次是最让他深觉耻辱而绝望的。
他动了动感觉到身上干爽干净,知道敬忠他们应该是已替他擦洗过,看慎行从外头提了膳进来,看他醒了,也十分高兴,端了碗燕窝粥来喂他,一边念叨道:“皇上亲自交代了,您一醒就叫人传消息给他,又让膳房随时准备着给您吃的,陛下一直在前头乾清宫正殿灵堂那儿彻夜苫席守灵呢,听说十分哀痛,自己都不太吃,但还是叫英顺公公使人来问过你醒了没。”
双林吃了几口才反应过来,慎行嘴里的皇上,应该是楚昭了,他微微茫然了一会儿,才问道:“殿下……登基了?”
敬忠道:“遗诏宣过了,皇上一直在前头和礼部拟庙号、谥号,布置灵堂关防,还要定帝号,明儿便是登基大典了,一直在忙呢,英顺公公叫我们别的事情都不用管,只服侍着您就好。”
双林不再说话,默默吃了那燕窝粥,听慎行和敬忠叨叨说着道听途说来的消息,元狩帝虽然病逝得突然,却早有准备,那日京畿防护皆已被控制,城门紧闭,四方驻军都稳如泰山,更不用说楚昭刚打了胜仗回来,兵权尚在手里,又得了太子之位,几乎是毫无争议顺顺当当的继了位,而元狩帝殡天之时,听说洛贵妃得了消息,也一根白绫追随先帝殉了葬,礼部正给她也议追封尊号,同时还要给慧纯皇后也要再追尊号,先帝却早有准备,早就将慧纯皇后葬于皇陵地宫之中,皇贵妃洛氏则葬于旁边的陪葬陵中。
而太皇太后则仍然病着,听说知道了元狩帝薨的消息,也在宫里哭了一夜。
正说话,外头却已有人来禀:“傅总管,前边来报,嘉善公主从行宫那边回来了,如今宫里正忙乱,竟没个人安排迎公主驾,安排丧礼事宜,正来请公公示下。”
敬忠有些不满道:“没看傅公公病着呢,不会去问前头安总管吗?”
那内侍有些尴尬道:“小的也知道不妥,听说傅公公身子不适,只是安喜、逢喜两位总管听说今天早晨已一同殉了先帝去了,英顺公公又是跟着陛下伺候的,不熟悉宫里情况,如今陛下正和朝廷重臣商议大事,忙得很,不敢就为这迎驾的琐事去禀皇上,但嘉善公主不比旁人,若是出了纰漏将来陛下问罪可也担当不起,只得先来请公公示下了。”
双林起了身披衣问道:“公主什么时候到?一行多少人?身边的总管太监和女官、乳母是谁?和尚宫局那边说叫她们派个女官来引导公主,再命个人先去尚服局那边,先将公主的丧服和身旁女官的都先备好,接了公主换了丧服,先去灵堂拜祭,叫人提前将她住的院子收拾妥当便好了。”
那内侍忙一一答了,又转身叫了身边跟着的小内侍飞奔去依言安置,又笑道:“公公说得是,如今宫里没个主事的,乱糟糟的,谁也不听谁的,都在各行其是,得了公公这句话,我们才好差遣。”
双林蹙了眉头,想到安喜逢喜居然一起都殉了,着实有些头疼,如今宫里还真就他一个御前副总管熟悉各处事务和人事,他感觉到身上是清爽了些,也只好道:“你去叫四司八局的总管都各自写个折子来,告诉我如今需办什么事,有什么事没办好,需要协调的,都赶紧叫人来报,紧着头皮拎起心,顺顺当当把这大事办完,等陛下事后自然会论功行赏,若是出了什么纰漏,大家就等着陛下秋后算账吧。”
那内侍松了口气,忙笑道:“公公辛苦了……论忠心,公公也是头一份儿了,又本就是陛下潜邸得用的人儿,今后必是皇上跟前一等一得用的了,咱们这些从前宫里的各宫,可都等着公公提携指点呢。”
双林垂下睫毛淡淡道:“陛下仁厚,只要用心办事,陛下总不会和咱们计较这些的。”
那内侍看他神容倦怠,知道他身子是真的不舒服,笑着又说了几句便下去了,敬忠不屑道:“不过是个迎公主驾的小事,宫里自然早有规矩,哪里就巴巴地要来请公公示下了,分明是看着我们公公是陛下跟前头一号人物,上赶着来讨好罢了。”
慎行一旁悄声道:“小声点儿,这些宫里的公公们,哪个不是积年的人精,道行深着呢,指不定哪里给你使个绊子,这可是国丧和即位大典,出点纰漏,满朝野都看着呢!那些文臣们,嘴巴比刀子还厉害!到时候主子没了脸,你有几个头够砍的?别给咱们公公倒添乱了,白白得罪了人别人还以为我们王府来的轻浮,没的丢了人。”说完慎行转头去看双林,以为一贯低调缜密的双林必会对他赞许,然而双林却只是怔怔看着窗外,仿佛没听到一般,慎行呆了一下,想到那天他和敬忠被匆匆召进宫服侍傅公公的样子,在那样敏感的传位遗诏颁布,龙御归天那天得以在先皇和陛下跟前伺候,又和陛下有着那样的关系……最后那样子回来,手上身上全是捆绑挣出来的血印子和淤青,他究竟经历了什么?谁也不知道,那日听说在跟前伺候的人全都自杀殉了先帝——总之,肯定是吃了大苦头。
他心里一颤,扯了扯敬忠,悄悄退了出去,双林也不过是安静了半日,很快宫里四局八司各衙门的折子和当差的小内侍们流水一般地跑到了他的院子来请他示下,如敬忠所说,其实这些琐碎的事情,不过是需要个人牵个头定个调罢了,如今宫里安喜逢喜自尽殉主,又正是这新老交替,登基为位的节骨眼上,谁都不敢做决定担责任,自然是能有他站出来做主是最合适不过的。
他也没怎么看,基本都是随便翻了翻看差不多就批了字发还让他们赶紧办,临到了傍晚又有人来报:“嘉善公主吓到了,回了寝宫里哭着不肯用膳也不肯睡觉,那边掌事的姑姑意思是想请位太医来看看,然而如今宫里的太医按规矩都还被禁军看着,陛下又还在和前朝大臣们商议,清芬宫的掌事主管拿不定主意,来请公公示下。”
历来皇帝病逝,为先帝看过病的太医以及病逝前跟前伺候的奴婢,都是会被禁军看着,等新帝登基后,复核脉案、药方等事后,才会放出宫外,这时候如果宫内贵人如有疾病,其实禀明皇帝一般也可额外另派太医,但是这会儿显然楚昭忙得很,没人敢去跟前多事。
双林想了下,问敬忠:“不是说柯太医还来看过我吗?”
敬忠低声道:“他是王府良医所的,得了陛下特批才进宫给您看病的,如今在东宫那边当差——这几日宫里都是戒严的,柯太医还是得了陛下特批才能进宫的。”
双林点了点头道:“那就请人去东宫那边请柯太医走一趟,去给公主殿下把脉开方。”
敬忠忙去办了,双林处理了一会儿事,便觉得心浮气躁,想起敬忠适才说的话,问慎行道:“这几日宫禁很严吗?我想出宫透透气,不知道行不。”
慎行道:“下了戒严令了,各宫内侍宫人,一律不许出宫,不许无关宫人交接言谈,只有持陛下钦命令牌的人才能出宫办差,听说出宫办差的内侍还禁军相随,宫外如今采办都由鸿胪寺统一采办,宫里御膳房根本都不许进出了。”他看双林默默不语,又安慰他道:“明儿登基典礼以后,应该就好了——公公这段时间在宫里闷坏了吧,到时候和陛下说一声,想出宫散散心那自然事行的。”一边又笑道:“公公是想镖局崔老板那边了吧?当年在藩地,咱们和公公住在外头,确实自在,自进京后,规矩太多,又怕给爷惹事,我们也都没怎么敢出门,唉,公公一进京就入了宫,更是难受了,等宫里的戒严令过了,咱们出去找崔老板安排些乐子松散松散,他那边又招了好些新镖师,个个看着身手都很彪悍,有几位镖师还说出过海,说起海外风光来,喝!可不得了!什么和房子一样大的鱼啊!什么全身透明的水母啊,可有意思了!”
双林一怔,转头问:“那些镖师……来了多久了?”
慎行想了下道:“好像……就是三王之乱平了以后的事儿吧,那会儿王爷还没班师回朝,我听说因为打仗,到处匪兵多得很,崔老板接了好多生意,镖师不够,招了好些新的镖师,有个姓李的镖师还和我打听过崔二公子,说是以前见过一面。那会儿你一直忙得很,都没出宫,我本来想和您说一声的,没遇上您。”
双林想了一会儿,又问慎行:“陛下……班师回朝后,一直忙些什么?”
慎行道:“回来不是一直就忙易储的事儿吗?陛下几乎都在书房和骆大人、何大人他们商议事情,之前和陛下一同班师回来的将领也时常上王府来拜会,反正忙得不行。加上后来又被封为太子,简直是门庭若市,来的还都是阁臣啊和从前陛下的老师什么的,推都不好推。”
双林将那些折子叠了叠,没说话,慎行看他醒来以后一直懒懒的,话都懒得说,心里有些担忧,悄悄走了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