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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她就必须千方百计地留住比尔,不使他扫兴而离去。阿三晓得自己在做爱上
肯定比不过比尔那些也是金发碧眼的对手,她以为比尔一定有着对手,并且想起她
们,也毫无妒意。她就想着从别的方面战胜她们。比尔曾经对她说过:你是最特别
的。阿三敏感到他没有说“最好的”。她自知有差异,却不知如何迎头赶上,只能
另辟蹊径。
他们做爱的地方通常是在周末时阿三的学生宿舍,也曾经到宾馆租过房间,但
在那种地方,阿三的艺术全无用武之地。房间太干净,太整齐,也没有可供创作的
材料。当然,有浴室,可这又是一个新课题,阿三完全陷入被动。她不知所措地站
在淋浴器下面,水淋淋的,由着比尔摆布,倒是有了一点欲念,但是很快被沮丧压
倒了。比尔从来不带阿三去他的住处,阿三很识相的从来不问,虽然心里有些嘀咕。
但是,在宿舍有在宿舍的好处,那是阿三的地盘,她更加自如,想象力很活跃。冬
天到了,宿舍里没有暖气,他们在一床床沉重的棉被底下做爱,取暖,于比尔都是
新鲜的经验。午后的阳光模模糊糊地照进来,心里有一些颓唐,还有些相依为命似
的。
一个外国人,频繁出入学生宿舍,自然会引起校方的注意。先是班主任,后是
教导处,最终是校保卫处,陆续找阿三谈话,要她严谨校风校纪,并向她了解比尔
的情况。阿三闭口不言,也对比尔闭口不言。但她悄悄地着手在校外租借私房。从
他们地处南郊的学校,再继续往南去,有一个华泾村,村民都是花农,以种菊花为
业。近些年家家新造了楼房,自己住不完,就向市区一些无房户出租。阿三就是到
华径村去租房子的。当阿三打点停当,带比尔到新租的房子里,正是华泾村晒菊花
的日子。家家门前都搭着晒花架,铺着白菊花。他们穿行过去,上了二楼,走进阿
三的房间。温煦的阳光照在窗帘上,空气中洋溢着苦涩的花香,比尔真是有醉了的
感觉。阿三把房间布置得很古怪,一个双人床垫放在正中间,一顶圆帐系在吊扇的
挂钩,垂到地上,罩住床垫。他们就在那里面做爱。
我爱比尔
02
然后,比尔让阿三坐在他的膝间,面对面的。裸着的阿三就像是一个未发育的
小女孩,胳膊和腿纤细得一折就断似的。脖子也是细细的,皮肤薄得就像一张纸。
可比尔知道,这个小纸人儿的芯子里,有着极大的热情,这就是叫比尔无从释手的
地方。比尔摸着阿三的头发,稀薄,柔软,滑得像丝一样,喃喃地说:你是多么的
不同啊!这就好像是用另一种材料制作出来的人体,那么轻而弱的材料,能量却一
点不减,简直是奇迹。阿三看比尔,就想起小时候曾看过一个电影,阿尔巴尼亚的,
名字叫做《第八个是铜像》。比尔就是“铜像”。阿尔巴尼亚电影是那个年代里唯
一的西方电影,所以阿三印象深刻。她摸摸比尔,真是钢筋铁骨一般。可她也知道,
这铜像的芯子里,是很柔软的温情,那是从他眼睛里看出来的。他们两人互相看着,
都觉着不像人,离现实很远的,是一种想象样的东西。
有一次,比尔对阿三说:虽然你的样子是完全的中国女孩,可是你的精神,更
接近于我们西方人。这是他为阿三的神秘找到的答案。阿三听了,笑笑,说:我不
懂什么精神才是西方的。比尔倒有些说不出话来,想了想,说:中国人重视的是
“道”,西方人则是将“人”放在首位。阿三就和他说《秋江》这出戏,小尼姑如
何思凡,下山投奔民间。比尔听得很出神,然后赞叹道:这故事很像发生在西方。
阿三就嗤之以鼻:好东西都在西方!比尔又给她搅糊涂了,不知事情从何说起的。
但比尔还是感觉到,他与阿三之间,是有着一些误解的,只不过找不出症结来。阿
三却是要比比尔清楚,这其实是一个困扰着她的矛盾,那就是,她不希望比尔将她
看做一个中国女孩,可是她所以吸引比尔,就是因为她是一个中国女孩。由于这矛
盾,就使她的行为会出现摇摆不定的情形。还有,就是使她竭力要寻找出中西方合
流的那一点,以此来调和她的矛盾处境。
现在,她特别热衷于京剧的武打戏。她对比尔说:如果能将《三岔口》中人物
动作的路线显现与固定下来,会是一幅什么样的画面呢?她把她所记录下来的《三
岔口》的动作线条用国画颜料绘在一长幅白绢上,在比尔生日那天,送给他作为礼
物。比尔很喜欢,当做围巾系在羽绒服的领子里。然后,两人就去吃自助餐,在一
家新开的大酒店里。
正好是感恩节,人特别多,大都是美国人,比尔的几个同事也在,隔了桌子招
着手。阿三今天化了很夸张的浓妆,牛仔服里面是长到膝盖的一件男式粗毛衣,底
下是羊毛连裤袜,足登棉矮靴。头发束在头顶,打一个结,碎头发披挂下来。看上
去,就像一个东方的武士。吸引了人们的目光。小姐走过来点蜡烛,很锐利地扫她
一眼,这一眼几乎可以剥皮。这些地方的小姐都有着厉害的眼睛。阿三不免有些夸
张地笑着,嘴里的英语也比平时用得多。同比尔一起去嫌菜时,她一路同比尔聊天,
停停嫌嫌,流连了许久。最后她挑了一小块蛋糕,插上蜡烛,让比尔吹灭,说:生
日快乐!比尔头晕晕的,盯着阿三说:你真奇异。阿三注意到,比尔没有说“你真
美”。
出酒店来,两人相拥着走在夜间的马路上。阿三钻在比尔的羽绒服里面,袋鼠
女儿似的。嬉笑声在人车稀少的马路上传得很远。两人都有着欲仙的感觉。比尔故
作惊讶地说:这是什么地方?曼哈顿,曼谷,吉隆坡,梵蒂冈?阿三听到这胡话,
心里欢喜得不得了,真有些忘了在哪里似的,也跟着胡诌一些传奇性的地名。比尔
忽地把阿三从怀里推出,退后两步,摆出一个击剑的姿势,说:我是佐罗!阿三立
即做出反应,双手叉腰:我是卡门!两人就轮番作击剑和斗牛状,在马路上进进退
退。路灯照着,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上,奇形怪状的。有人走过,就盯着他们,过
去了,还回头看。他们可不在乎,只顾自己乐。闹了一阵,阿三重又钻进比尔的羽
绒服里。这时,两人就都安静下来,静静地走着路,有时抬头看看天。深蓝的天被
树枝权挡着,空气是甜润的。
比尔谈起了童年往事。他的父亲是一个资深外交官,出使过非洲、南美洲和亚
洲。他的童年就是在这些地方度过。阿三问:你最喜欢哪里?比尔说:我都喜欢,
因为它们都不相同,都是特别的。阿三不由想起他说自己特别的话来,心里酸酸的,
就非逼着他回答,到底哪一处最喜欢。比尔就好像知道阿三的心思,将她搂紧了,
说:你是最特别的。这时候,阿三提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问题:比尔,你喜欢我吗?
比尔回答道:非常喜欢。由于他接得那么爽快,阿三反有些不满足,觉得准备良久
的一件事情却这么简单地过去了。她想:下一回,她要问“爱”这个字。比尔对
“爱”总该是郑重的吧!可是,她也犹豫,问“爱”合适不合适。他们之间的关系,
与“爱”有没有关系呢?阿三不知道比尔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阿三租了华泾村的房子,与比尔的约会倒比过去少了。一是路远,二是一个外
国人出现在农人之中,多少有些顾虑。每一次去都要下大决心似的。有时甚至想把
比尔装扮起来,潜送进去,好躲掉那些令人不安的目光。好不容易进了屋,他们便
要逗留很久,有时是一个下午带一个晚上。阿三正给一个丝绸厂画手绘丝巾,每一
条都不重样,画一条有十块钱。于是,四壁便挂满了所谓记录京剧武打的运动线路
的丝巾。这些富有流动感的线条,萦绕了他们,他们就好像处在漩涡之中。也有丝
巾尚未画上线条的时候,洁白的挂满一墙,而房前房后都是盛开的菊花。他们的床
垫便好像一个盛大的葬礼上的一具灵枢。阿三躺在比尔的怀里,心里真想着:就是
死也是快乐的。天黑下来,比尔的面目渐渐模糊,轮廓却益发鲜明,像一尊希腊神。
阿三动情地吻着比尔,在他巨人般的身躯上,她的吻显得特别细碎和软弱,使她怀
疑她能否得到比尔的爱。
比尔说:你是我的大拇指。阿三心里就一动,想:为什么不说是他的肋骨?紧
接着又为自己动了这样的念头害起羞来,就以加倍的忘情来回报比尔的爱抚,要悔
过似的。这样,她就更无法问出“爱不爱我”的话了。但她却可以将“喜欢”这个
题目深入下去。她问比尔究竟喜欢她什么。比尔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然后说:谦逊。
阿三听了,脸上的笑容不觉停了停。比尔又说:谦逊是一种高尚的美德。阿三在心
里说:那可不是我喜欢的美德,嘴上却道:谢谢,比尔。话里有讽意的,直心眼的
比尔却没听出来。
比尔走了以后,阿三自己留在屋里,也不穿上衣服,就这么裸着,画那丝巾,
一笔又一笔,为这个不常使用的房间挣着房租。想着比尔馈赠给她的美德:谦逊,
不觉流下眼泪。她哽咽着,手抖着,将颜料撒在身上,这儿一点,那儿一点。她心
里有气,却不知该向谁撒去。向比尔吗?比尔正是喜欢她的谦逊,怎么能向他撒气?
那么就向自己吧!眼看着她就变成了一只花猫,一只伤心的花猫。
这段日子,阿三缺课很多。她的时间不够,要绘丝巾挣钱,要和比尔在一起,
这两桩事都是耗费精力,她必须要有足够的睡眠。现在,她的白天几乎都是用来睡
觉的。她独自蜷在那大床垫上,耳畔是邻人们说话的声音,脸上流连着光影,这么
半睡半醒着,直到天渐渐暗下来,她也该起来了。她的下眼睑是青紫色的,鼻根上
爬着青筋。倘若是要去见比尔,她就要用很长时间来化妆。她的妆越化越重,一张
小脸上,满是红颜绿色。尤其是嘴唇,她越描越大,画成那种性感型的厚嘴唇,用
的是正红色,鲜艳欲滴。阿三的眼睛本有点近视,房间里的灯光又不够亮,所以实
际上的妆要比阿三自己所认为的更加浓烈。看上去,她就好像戴了一具假面。她的
服饰也是夸张的,蜡染的宽肩大西装,罩在白色的紧身衣裤外面。或者盘纽斜襟高
领的夹袄,下面是一条曳地的长裙,裙底是笨重的方跟皮鞋。
等校方找阿三谈话,提醒她还有一年方能毕业,须认真上课,第二天,阿三不
和任何人商量,就打了退学报告。从此,学校里就再找不着她的人影。直到暑假前
的一个晚上,她悄悄回到宿舍,带走了她的剩余东西。去的时候,同宿舍的一个女
生在,乍一见她,都有些认不出,等认出了,便吃了一惊。看着她收拾完东西要走,
才问她知道了没有。阿三说知道什么,她说学校已经将她作开除处理了。阿三笑笑
说:随便,神色终有些黯然。那同学要送她,她也没拒绝。两人走在冷清的校园里,
路灯照着两条人影,这同学本不是最亲近的,可这时彼此都有些伤感似的,默默地
走了一程路。曾经朝夕相伴近三年的景物都隐在暗影里,呼之欲出的情景。然后,
阿三就说:回去吧。走出一段,回过头去,那同学还站在原地,就又挥了挥手。
阿三没有告诉比尔,被学校开除的事情,带着些自虐的快意。她的住在邻县的
家人,更无从知道。她有一段时间,在华泾村蛰伏不出,画丝巾或者睡觉。连比尔
都以为她离开了本市。这段时间大约有两个月之久,华泾村又架起了花棚,铺开了
白菊花。花香溢满全村,花瓣的碎片飞扬在空中。阿三独坐屋内,世事离她都很远,
比尔也离她很远。她画了一批素色的丝巾,几乎全是水墨画似的,只黑白两色,挂
了四壁。房间像个禅房。她除了吃点面包,再就是喝点水,也像是坐禅。再次走出
华泾村时,她苍白瘦削得像一个幽灵。又是穿的一身缟素,白纺绸的连衣裤,拦腰
系一块白绸巾。化妆也是尽力化白的,眼影眼圈都用烟灰色。嘴唇是红的,指甲是
染红的。穿的鞋是那种彩色嵌拼式的,鞋帮是白的,鞋尖却是一角红,也像染红的
脚趾甲。就这么样,来到比尔面前。
比尔惊异阿三的变化。不知在什么地方,变得触目惊心似的。他抚摸着她的皮
肤,不知是什么东西,灼着他的手心。他什么都不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