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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柯白莎深深叹口气,把自己塞进一张可以折叠的木椅子,扶手两侧溢出来的是她多余的脂肪。她点上一支烟,手指上的金钢钻,在照向铺了榻榻米的高灯强光下,划出了一个半圆的闪光来。比起其他地方没有人,幽暗的健身房来,她的戒指有如太阳光下一滴海水。
那日本人,光着脚,穿了一套漂白了的粗麻装,看向我,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我冷得发抖。他给我的衣服太大了。里面只穿短裤的我,自己觉得像裸体的,身上起了鸡皮疙瘩。
“桥田,给他下点功夫。”白茨说。
大得出奇的健身房里,只有我们3 个人。那日本人用嘴唇强调地向我微笑,我看到他两排洁白,不整齐的牙齿。无情的强光发自埋在饮马水槽型,马口铁制成,高吊在罩子里的几个500 瓦灯泡,直接照我顶上。那日本人全身是结实的肌肉。他有动作时,日光晒黑的皮肤下,看得到肌肉在蠕动。
他看向白莎。他说:“第一课,不能操之过急,慢慢来。”
白莎猛抽了一口烟。她的眼光硬如钻石。她说:“桥田,他是个聪明的小子。他学起来很快的,尤其花我钞票的时候。我要他速成,我才不吃亏。”
桥田的眼光还是看着我。“柔道,”他用单调的声音解释给我听。“是力的转换,对方提供力,你改变他的方向。”
我看到他说了这句话后停了下来,知道该我点头了,我就点点头。
桥田自衣襟里拿出一支短铳转轮枪。镀镍都已经褪掉了,枪管也锈了。他打开圆筒给我看没有装子弹,是支空枪。
“对不起,”他说:“贵学生请把枪拿去,用右手拿着,举枪,扣板机。快,请。”(‘快’在前,‘请’在后,系日语方式)
我把枪拿到。
柯白莎脸上的表情有如她在墨西哥看斗牛。
“快请。”桥田说。
我把枪举起。
他轻轻伸个手出来轻蔑地把我的手推开。“请不要太慢。假装我是大大的一个坏人。你举枪。快!请,你扣扳机,在我动作之前。”
我记得我看过西部片,阴险的人都是在别人不注意的时间开枪的,也总是一面举枪,一面就在扣板机了。这是一种扣一半撞针举起,继续扣下去撞针撞下的枪,我突然把枪举向他,同时扣扳机。
桥田就站在我前面,是个大靶子,我几乎可以确定枪里如果有子弹,他一定会应声倒地的。
突然,我发现桥田已不在前面,他已开始行动了,我试着用枪指向他行动的方向,但是他动似脱兔。
黄色强硬的手指一下扣住我的手腕。桥田既不在我正前,也不在我后面,他在我腋下,背部向着我。我的上臂在他肩上。他把我的右腕下压,他的肩头用大腿的力量上升压住我腋窝,我的腿离开地面,上面的强光,地下的榻榻米互换位置。我感到自己在空中停留了几秒钟,一下被摔落到榻榻米上。
着地瞬间,我的胃不舒服得厉害。
我试着想站起来,但是肌肉不听使唤,反倒使我想吐了。桥田低下身来,抓住我手腕和手臂把我一提,我像自榻榻米上被弹起一样站了起来。他的牙齿一下全露了出来。枪在他身后地上。
“简单就这样。”他的日语式会话又出笼了。
柯白莎的戒指随着她的手在动,钻石闪光在乱射。
桥田抓住我肩头,推我的背,把我右臂抬起。“就这样,请。我来教你。”他把请加在最后,我知道一定是日语中的“苦得煞伊”了。
他大笑——神经质,无希望地笑。我也知道,强光下,广大的场地中央,我站在那里,身子弯曲,右臂前伸,右腕下垂,身子在前后摇晃。
桥田说;“现在你注意看,请。”
他慢慢分解动作地把身体移动,示范给我看,我一如在电视上看慢动作重播。他左膝微屈,重心移向左前到左臂,再升起来的时候,他身体移转。他右手前移。他的手指渐渐扣住我右腕,左踝在榻榻米上旋转。他的左肩顶上我右腋窝,手腕的力量加强。我右肘被扭到无法弯曲的位置,他加强压力,把我整个上肢当一个杠杆。他加强压力等我感到疼痛,不自觉双腿又离了地。他把压力放松,慢慢把我放下,站着对我笑。
“现在,你试试。”他说:“开始,慢一点,请。”
他站在我前面,右手向前伸出。
我用手抓向他手腕,他不耐地把我推开。“不要忘了左膝在先,学生,请。左膝先弯曲向前,同时出右手。第二步,旋转手腕,足踝要同时,如此对方肘部就弯不起来。”
我又试。这一次比较好了一点。他点点头,但是有显得不太热心。
“现在,试着对付枪,请。”
他拿枪在手,把手抬起用枪指向我,我记得出左脚,用右手快速抓向他手腕。我差两寸没有抓住,自己也失去了平衡。
他太讲究礼貌,不好意思笑。如此对我来言更糟。
我听到我自己冲出榻榻米铺的地方,光脚在健身房拍嗒拍嗒保持平衡的声音。
桥田说。“抱歉,请。”他转身。他眼睛斜着,眯成一条线,看向已冲出强光,进入黑暗中的我。
这样我看到了正在向前走,但仍在暗处的男人。那男人叨着一枝雪茄,带了一副眼镜,看得出眼珠是褐色的,年龄在40岁左右。他的衣服裁制得很好,强调胸部的凸出和腹部的收缩。但是,即使如此,仍掩不住着得出他双肩是徒削的,肚子大得像西瓜。
“你是柔道教练吗?”他问。
桥田露出牙齿,走向前。
“我姓薄,薄好利。海富郎叫我来看你。我等你空了再聊好了。”
桥田把有力的手伸出来和他握手。“初见面。”他说:“高贵的朋友可以坐,请。”
桥田的动作是快如捷豹的。他抓起一张可以把叠的帐市木椅,一下挥开,木椅发出声音并有爆裂感。他把张开的木椅放在白莎的椅子边上。“15分钟好吗?”他问:“学生在上课。”
“没问题。”薄好利说:“我等。”
桥田向白莎深深一鞠躬。他又向我鞠躬致歉。他再向薄好利鞠躬。他说:“再来试,请。”
我向已在白莎身旁坐下的薄好利看去。他也用好奇的眼光在看我。当了白莎的面受这种训练已经不好受了,再加一个外人参观,实在是无可忍受了。
“你先去办事,”我对桥田说:“我来等好了。”
“你会受凉的、唐诺。”白莎警告道。
“不要, 不要, 你们教你们的。”薄好利把含在手里的帽子放在椅旁地上。“我一点也不急,我——也想看看。”
桥田面向我,牙齿轧砾磨出声音来。“我们再试。”他拿起枪来。
我看到他不在意地抬手,我咬紧牙关,向前冲出,伸手抓住他手腕,我惊奇地发现这并不困难,我肩部顶向他腋窝,我把他上臂向下压。
意想不到的奇迹出现了。我知道桥田故意跳起来一点,但效果是非常令人注目的。他自我头上翻过。我看到他双脚自空中飞过,两条腿在强光下形成阴影。他像只猫在空中翻身,挣脱我的手,双脚轻巧地落地,手枪落在地上。我几乎可以肯定,他是有意脱手的。但是观众不知道。观众的兴趣一点也没有因为他故意的行动减弱。
白莎说:“嘿!小不点还真能学!”
薄好利快速地看向柯白莎,又看向我,闪着钦佩的眼光。
“很好。”桥田说:“非常,非常好。”
我听到白莎不在意地在告诉薄好利。“他是替我工作的。我开一个私家侦探社。这小不点有事无事常挨别人的揍。以拳击言,他太轻了,我认为由日本人教他柔道,正好。”
薄好利转头以便好好看她一下。他只能见到白莎的侧面。她正用冷而硬的眼光全神地在看我。
白莎全身都可以说是硬朗的。她个子大,都是肉,不过都是瘦肉。她粗脖阔肩,大胸,大臂,胃口也大。她不在乎自己体形,她爱吃。
“侦探,你说你是侦探?”薄好利问白莎。
桥田对我说:“我们现在来看我示范分解动作。”
柯白莎眼光仍看着我们。“是的——柯氏私家侦探社。在学柔道的是我部下,赖唐诺。”
“他替你做事?”薄好利问。
“是的。”
桥田自身上掏出一把橡皮制的假匕首。把刀柄向我递来,叫我拿着。
“这家伙是个小不点,但是他脑筋好得很,”白莎继续对薄好利说:“你不会相信的、但是他还是个律师,领过执业热照。他们把他踢出来,因为他告诉一个人,去做件谋杀案,可以保证无事。他有办法一步一步去……”
桥田说:“用刀刺我,请。”
我抓紧刀子用力向前戳。桥田出击,抓住我手腕和手背,不知如何我又飞上了天。
当我站起身来时,我听到白莎在说:“——保证会满意。很多侦探社不接离婚和政治案件。我只要有钱赚,什么都接。我不在乎谁或办什么,钞票第一。”
薄好利现在真的在仔细看她了。
“我想,我应该能相信你们工作能守密的罗?”薄问。
柯白莎对我在做什么现在已经没兴趣了。“老天!当然。百分之百!你对我说任何事都不会传出去。”
“建议精神要集中,请。”桥田说:“刚才这一跤摔得不好看,既已被摔出去,落地要用脚,马上警备敌人第二次攻击。”
柯白莎不知什么时候已站起在走向门口。她连头也不回,她说:“唐诺,快穿起衣服来,我们有案要办了。”
第二节
我坐在办公室外等着。我可以听到柯白莎办公室传出来的低低交谈声。白莎在和顾客讨论价格的时候,从不喜欢我在边上听的。她给我月薪,而且相当刻薄,用最少代价榨取最多劳力。
20分钟后,她叫我过去。自她脸上,我知道讨价还价后,对她很有利。薄好利坐在客户椅上(这张椅子很不舒服,后来换掉了),他的身子接触到椅子的只有两点——颈子根部和裤后口袋。如此的坐姿使他胸部塌陷下去,头颈又向前戳出。他这样坐法才把肚子坐大,还是肚子大了,才如此坐的,我不知道。
白莎挤出笑容,甜蜜地说:“唐诺,你坐。”
我坐。
白莎戴了钻戒的手,把一张支票装进抽屉里一个现钞箱去,动作很快,我连看一眼支票上的数字都没有机会。“是我来告诉他,”白莎问薄好利:“还是你来说?”
薄好利嘴里有一支新雪茄。由于他颈子是向前弯着,所以他只能自眼镜销上面看向我。本来在抽那支雪茄的烟灰落得他背心上斑斑点点。新的一支才开始抽,烟灰尚不多。“你来说。”他说。
白莎把一件复杂的事实,变成简单的叙述:“薄好利是去年结的婚。薄佳乐是他第二任太太。薄先生第一次婚姻时有一位女儿,叫雅泰。前妻死后,她的一半财产归了我们的当事人,薄好利先生。”白莎同时用手指向薄好利指一指,好像是一个老师在上课时指黑板上的一个数字给学生看。“另外一半,当然给了她女儿雅泰。”她看向薄好利说:“我记得你并没有告诉我,这笔财产的数目。”
薄好利的眼珠子骨溜溜自眼镜上面,从我看向她。“是的,我没有说。”他说。说话的时候他没有把雪茄从口上取下,烟灰掉了不少在他领带上。
白莎用快快接下去说话掩住这一点窘态。“现任的薄太太以前也给过婚——前夫姓丁。两人有个男孩,名叫丁洛白。这都是背景。由于妈妈再嫁,洛白觉得日子好过得很。薄先生,是吗?”
“是的。”
“薄先生要他去工作,”白莎继续道:“他就表示他的独特态度,由于他‘我为大’的人格——”
“他根本没有人格,”薄好利插入道:“他也没有任何经历。有一些他妈妈的朋友,为了他和我有名义上父子的关系,把他介绍进一个公司。那孩子想有一天吃定我,门也没有。”
“这一点你自己告诉唐诺吧。”白莎说。
薄好利把雪茄自口中取出。“没收农场投资公司,是由两个人在控制,苏派克和卡伯纳。我太太认识卡伯纳很久了——在和我结婚之前。他们给小洛一个职位。3 个月之后,就把他升为销售部经理。又两个月,董事会叫他做总经理。你自己想想,他们要的目标是我。”
“没收农场?”我问。
“那是公司名称。”
“做什么生意的?”
“矿产,矿业开发,采矿。”
我看向他,他看向我。白莎把问题提出来:“没收农场投资公司怎么会和开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