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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桑又吮一口酒,顿一顿:“志廉失踪以后,他家里的人有没有出去寻过?可有什么消息?”
贾子卿第一次陪了一口,摇摇头:“没有消息。他家中人寻不寻,我不知道。因为志廉的弟弟志高,自从他的哥哥失踪以后,也绝不和有刚来往。所以他家的信息隔绝了。”
霍桑丢了烟尾,让身体向椅背上靠一靠。谈话已可以告一个段落。空气比先前缓和很多。酒客们也已在络绎登楼。霍桑乘机问明了姜志廉和胡诚初的住址,贾子卿也毫不留难地说明了。
他又说:“霍先生,你若要去寻胡诚初,必须在五点过后他才回家。他的个子很短小,戴一副近视眼镜,很容易辨认。”
霍桑点点头,又向我瞧瞧。我才知道这胡诚初不是别人,就是金寿所说探听有刚踪迹的那个人。那么有刚的死,他也有关系吗?
霍桑向手表上瞧一瞧,立起身来:“贾先生,你说的一番话,我姑且相信是实在的,现在我不能多谈了。但你得明白,此番的事,若是没有我,你此刻再不能自由了。所以你以后的生活应当换一条比较光明的路。否则你这样子‘混’到底不会有好结局。”
贾子卿弯弯腰,诺诺连声。我看见他的额角上的汗珠又缀满了,显出很感激的样子。
霍桑付了酒钞,就同我走出章东明。
我问他道:“你怎么竟轻轻放了他?难道他果真没有罪?”
霍桑摇摇头:“在我的眼光中,他并没有正当的职业,显然是社会上的一个罪人。
但他对于有刚的死,我相信他不会有关系。“
“那么许医士的发见只是教人空欢喜?我们不是白白地走了一趟?”
“怎么说白走?这一步已给我揭去了一重疑障。现在我们要走上正路了。”
“正路?在哪里?”
“你跟我走就是。”
“哪里去?”
“虬江路张家去。”
十一、还是一个闷葫芦
暮秋的日晷比较短,我们离开章东明时,街上的电灯都已亮了。等到我们的车子到达虬江路张家门前,人家都正在忙着吃晚饭。霍桑远远地向着那铁条的大门一望,便轻轻地向我说:“大门开着呢。我们姑且不必进去。”
“那么,你来干什么?”
霍桑不答,走到门口,向门房中瞧瞧,有灯光透露出来,料想有人在内。他走过铁门,沿着西边的青砖短墙,缓缓前进。一会,他停了足步,仰起了足尖,靠着短墙向里面了望。他忽又向我招招手:“包朗,瞧。他们正在进晚餐。”
我也扳着短墙,瞧进屋子里去。我见西边的一间憩坐室中,灯光明亮,一扇窗开着,窗帘也恰巧拉开。里面的方桌上有人在吃晚饭。面南坐的是死者的母亲,左边是有刚的妹妹效琴,却不见死者的妻子颜撷英。谅必还不曾回来。餐桌旁还立着一个老妈子和一个小使女。这两个主人的脸上都是冷冰冰的,显示一种悲郁阴暗的神气。因此那两个女仆也都默默无语。
霍桑低声说:“我们的委托人还没有回来。”
我应道:“是。丈夫给人谋杀了,伊还是在外边,似乎说不过去。”
霍桑不答,仍旧猫儿捕鼠般地注视灯光耀灼的憩坐室。我不知道他要瞧什么,他在等颜撷英回来吗?还是等别的人——像阿荣之类?
“哼!”
一声低低的惊呼从霍桑的喉咙中发出,接着他又忍住了。
我回头问他:“怎么?”
霍桑不答,目光炯炯地向屋子里注射。
我又说:“那个小使女,我们起先没有听人说起过啊。”
霍桑道:“不错,伊大概是新雇来的。当昨晚发案的时候,伊还没有进门,当然没有人说起伊。”
“你怎么知道的?”
“你不见伊的举动处处显得生疏吗?这就知道阿荣还没有回来,伊是特地来补缺的。”他拉拉我的肘骨,“瞧!张效琴又在举筷子哩!”
他的语声低沉而颤动。我有些奇怪。吃饭用筷是件异常的事吗?霍桑何以如此震动?
正在这个当儿,猛觉得我的背心上有人轻轻拍我一记。我不禁一凛,急忙回头瞧时,一个穿黑长袍子的男子正目光炯炯地瞧我。那人虽穿着便服,但一种挺胸凸肚的神气,一望而知是一个便衣警探。
他问道:“你们瞧什么?”
我答道:“我是包朗。他就是霍——”
我的“桑”字还没有出口,霍桑忙回身过来,在那人的肩上拍一拍,又取出一张名片给他。
霍桑低声道:“朋友,误会了,别多说。这是我的名片,包朗,我的肚子饿得很。
我们快回去,等明天破案吧。“
他回头就走,我也只得跟着,那探伙似在道歉,我听不清楚。我们到了靶子路,他跳上车子,竟绝口不说一句话。
他真的有把握了吗?他既然说要等明天破案,今天晚上当然是没有希望的。读者们谅必也深知道他有一种牌气。每逢在案于将破未破的当儿,要是他不是自动的剖解,若想向他问几句话,准不会教你满意。所以我虽然满腹疑团,不知道他的葫芦中卖些什么药,却也只能暂时忍耐,不愿意平白地讨没趣。
我们到了寓中,霍桑立刻教苏妈备饭,吃饭时他仍旧保守着缄默态度。我的脑室中却盘据着种种疑问:凶手一共有几个?下毒的是谁?行刺的又是谁?胡诚初吗?姜志廉吗?那个穿西装不知姓名的高个子吗?还是阿荣和魁林?或者竟就是他的妻子颜撷英?
这几个问句,好似在咽喉间起了障碍。我的夜饭再也吃不下去。
在夜饭将近终了时,汪巡官来了一个电话,总算多少有些发展。他已查明那辞歇的车夫魁林,在一星期前已经回他的老家句容去。又从钱伯熊那边查出有个西装高个子叫何炮熙。也是那天的贺客。他在那天下午走过张家门口,顺便去约有刚一块去。他是有刚的新朋友,所以交谊还是很睦洽。汪巡官还提及一件抱歉的事,他派的一个探伙到达王家码头阿荣家时,听得阿荣已回家过一次,可是又走了。我对于最后一点相当兴奋,因为阿荣出现了,追踪起来总比较有些把握。可是霍桑很淡漠。他不加批评,饭罢以后是我们循例的吸烟时间。这晚上我们吸烟时的姿态神情是彼此不同的。霍桑的烟,吐吸匀整而有次序,身子靠着藤椅的背,伸直了两腿,闭了眼睛,足见他心中的安定。我的纸烟却忽吐忽纳,杂乱无章,掩不住我心理上的烦乱的状态。静寂中只有钟摆振动的嘀哒声和远远的电车声。
电话又响了。我站起来时,霍桑早抢了先着。我就站了旁听。他说:“我是霍桑……
晤,你是金永椿?……姚探长派你在张家门外的?……晤,晤,怎么样?有个穿黑色短衣的人进去了?……光头,身材很短小?……进去了已经好久?……好!……怎样?姚探长不在署里吗?……那不妨事,回头我来通知他。……好,好。你别惊动他,我就来。……“
事情连续地开展。霍桑刚才将电话筒搁好,我还没有开口,我听到一辆车子停在我们的寓前。这时候还有来客?不一会,施桂果然引进一个身材高大的人来,就是张家看门兼种花的金寿。霍桑一见他,不禁显出惊怪状来。
他忙问道:“金寿,你来干什么?”
金寿手中执着一封信,便将那信递过来。霍桑将信接过去时,我也急急走过去瞧。
那是一个洋纸信封,上面写着“霍桑先生”四个字,钢笔写的,非常娟秀。霍桑将信拆开的时候,我见他的目光炯炯,呼吸似乎急促了些,连他的手指都颤动了。他一壁将信笺授给我瞧,一壁回头向金寿问话。
“这是你家小姐差你送来的?”
我早把眼光注射到信笺上去,上面写着一行细楷。“凶手已经拿住。请先生们速来!”下面的具名是“效琴手上”。
太奇怪!这报告是真的?或是仍像先前那么出于误会?如果真的,那凶手是谁?又怎么会自己送上门去,给这女子拿住?在这几秒钟间,我的思维的运动真是说不出的昏迷凌乱。恍惚间,我不知道霍桑又问过什么话,但听得金寿回答:“是的,阿荣和少奶都已经回来了!”
霍桑又活跃了。他打了个电话给龙大车行,不再说别的话,忙着穿上外衣,戴上帽子。装束既毕,他听听门外,向我点点头,首先往外就走。我和金寿急忙跟着,走到门外,正要上车,忽见又有一辆汽车停下来。那人还没有下车,霍桑便高声招呼:“国英兄,你可是从章东明来?我想那个姓贾的人,你一定没有碰见。”
停车的人正是姚国英,忙答道:“是啊,我扑了一个空。不过我又得到一个消息。
他今天下午去得特别早,四点钟左右就到,又和两个生客喝过酒。他们三个人酒简直没有喝,话可说了一大堆。“
霍桑忙止住他道:“好了。他是没有关系的。现在别多说,你也不必下车,快跟我去捕凶手!”
他不等姚国英答话,便跳上车子,向我和金寿招招手,车子就立刻上路。车子进行得本已很快。可是我因着急于要知道这案子的真正结果,还不知足,恨不得一步就到。
好容易忍耐到十分钟光景,车子才在张家的洋房门前煞住。我第一个跳下车来。
那时大门外面又多了一个便衣侦探,远远地分散守伺着。霍桑向最后的一个——就是先前拍我的,也许就叫金永椿,附耳说了几句,便不待通报,第一个抢步走进里面去。
他回头向我们摇摇手,似乎叫我们不要作声。我看见憩坐室中的灯光仍旧明亮。我跟霍桑走到窗前,也偷偷地瞧了一瞧。里面有三个人正静悄悄地谈话。一个站立的男的穿一套黑色短衣,是个瘦削黄面的光头少年,大概就是阿荣。这时他低倒了头,又像畏怯又像懊丧的样子。居中坐着两个女子,就是有刚的妹妹效琴,和他的妻子颜撷英。
霍桑向跟随在后面的金寿演演手势,似乎教他去通知。我看见客堂中张着一幅白幔,供桌上有一张有刚的照片,一对白烛,有些阴风凄凄。我知道有刚的尸体已经移送到验尸所去,这预备的白幔在旧俗上也近乎僭越,因为他还有母亲在堂啊。一会儿金寿出来回报,小姐在书室中会见。霍桑向姚国英咬了一句耳朵,就引着我穿过客堂,走进书室里去。
我们进了书室,霍桑顺手将室门关上。书室中尸体虽已没有,电灯也很亮,可是仍有一种阴沉沉的感觉。这大概是心理作用。效琴一个人坐在一张沙发上。伊的面貌,早晨我本来见过的,可是在电灯下瞧来,伊的颧骨高耸,眼珠失却了灵活,面色也越觉得惨白可怜,仿佛数小时的间隔,伊忽然患了一场大病。我默念这女人竟会捉破凶手,委实太出意外。伊此刻为什么还不干脆地把凶手交给我们?照眼前的情势而论,凶手若不是阿荣,一定是我们的委托人颜撷英了。
效琴站起来,向我们鞠了一个躬,左手捧着伊的胸膛,右手移两把椅子给我们坐。
伊先说:“霍先生,包先生,你们是不是来拘捕凶手?”
霍桑也鞠躬道:“是。我们是奉了张小姐的命令来的。”
伊点点头:“好。请坐。”伊自己也坐下了,“现在可要我把那凶手给你们介绍一下?”
霍桑摇摇手:“不必了。我已经知道这个人是谁。此刻我所希望的,只请你把凶手在昨晚上的举动说一个明白,以便我在阅历上可以增进一些。”
伊笑一笑——是一种毫无欢意的苦笑。什么意思?
效琴说:“很好。我也早料你知道了。霍先生,你果真是名不虚传!”
霍桑微微弯一弯腰,并不答话。效琴的左手仍按在胸口,好像吁出了一口气。室中静一静。我还是在闷葫芦中!
一会,那女子说:“现在你听着,有刚是毒死的;毒是砒毒,置毒的器皿是茶壶。
原来那人预知昨晚上有刚要去吃喜酒,料定他酒后回来一定口渴。所以在有刚没有回来之前,茶壶里面早已放下了砒毒。“
真的?怎么许医官说茶中没有毒?我的疑处没有解答,那女子的剖解早又继续下去:“等到有刚回来时,那人只是悄悄地静待。他读了一会报,喝了一满杯茶。过了一会,那毒性在他里面发作,他呕吐了。那人仍伏在这一扇室门的外面,等待所谋的成功。
那人觉得有刚顿足拍桌地喧闹了一刻,又喊了几声,却终没有人来答应。那人自然暗暗地庆幸,但还防有刚忍不住痛楚,会从室中出去,所以把书室门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