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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是如此的不真实,恍然间已隔去了他人的一世。我昨天还幻想着,有朝一日,吴中再会,能与他推心置腹的倾谈一番。
同是一朝臣,共酬庙社稷。相识…何恨晚?……
……,却是真的晚了,……
………
“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逃!”警迫而严厉的声音,忽地将我扯回现实的困境之中,是胡宜。
他双目喷火的立在我身前,一面挥剑挡下向我飞来的箭矢,一面侧头对我一字一句道:“逃出去!爹不会白死。”说完再也不看那躺在血泊中的老人,狠力一拳击上了我的坐骑。霎时间,两旁的景物排山倒海般的拥涌而去。
比光阴更迅速,比生命更短暂,生死一瞬,胡宜已带我飞出重围。他高大的身影就驰骋在我身侧,落日的金辉将他冶炼成刚,再也不是那个刁蛮又任性的富家公子,成熟而冷峻的气势自他的身上散发开来直到我心中,激荡起往日修罗场上的英姿勃发………
宇文子昊,东方琅今日有幸逃出升天,从此以后…………不、共、戴、天!
11
清晨的天色朦胧而虚渺,东方微熹的启明星排开了瑶海,一缕悠然红芒投在了不远处紧闭的城门上方,勉强折映出“形州”两个大字,依稀在薄雾迷霭里迭沓起伏,不知是远是近。
本来我想从凉州入吴,可条件不允许,再加上体力透支,我们只能择最近的边城………
“到刑州了。”胡宜的声音里夹杂着不可忽略的疲倦,又带着些许得以舒缓的欣慰。伴着这样的尾音,朱红色的城门在脸前不过数尺。我何尝不是也松了口气,下身的伤让两条腿早已失去了知觉,左臂也是麻木不仁,单靠一只右手揪着马鬃熬到现在………,……身子一斜,就往一边倒去。
在千钧一发的时候,我被一只有力的臂膀带上了另一匹马,头顶上传来阵紧张的呼气声。我攥紧的手指一舒,稀稀簌簌的马毛从指缝间散落。
“开门!在下牙门校尉胡宜。”浑厚放朗的嗓音穿过我的耳膜掷向城门,接着就是城门与地面的摩擦声,‘牙门校尉,牙门校尉………’我反复咀嚼着这个新名词,在随之而来的嘈杂中跌入一片黑暗。
……………
醒来的时候看到了趴在床头的胡宜,他换了一身很干净的白衣,不是什么好料子,抬手摸上去是桑麻的粗糙质感。很显然,他是在戴孝。
这时候他动了一下,抬起头呆呆的看我一眼,说了声:“醒了?”便又倒回床头。我看到他侧向一边的脸,依旧满满的疲倦,衬着那身白衣,模糊的像个纸人,竟让人有种难以言喻的心酸。这样睡着的他,看上去……并不大。
“啊,真的醒了。”他猛得一抬头,把我吓了一跳。那眼里是一种很激动很激动的神情,就好像变戏法一样,方才还是个纸人,一下子焕发了神采。
我被感染着来了精神,动一动身想起床,却受了牵制。这才发现,肩上是缠着绷带,还有……下身凉凉的,也不知道被上了什么药,不晓得这种龌龊的事情………
胡宜似乎看出了我的疑虑,他有些嗫嚅的说道:“我………我之前……找了大夫。对了,这里是县令府。”
说这话的时候他脸上泛出淡淡的红晕,与他深刻分明的五官很不协调,我一时间忘记了自己的窘迫,竟有些坦然的看向他:“胡宜,你今年多大?”
“十九。”他答道。
十九?才十九岁……比我想像得要年轻多了。这么说来,他跟我出征的那一年,也才十六岁。好像是浅阳二年的冬天,那时候的他给人一种风流倜倘又轻浮散漫的感觉,与整齐划一的军队格格不入。
然而军旅本身,就是历练的生涯,它会研磨甚至改变人一生的观念,让人摈弃风花雪月的洒脱,让人在面对现实而庞大的血腥残酷中………烈火重生。
看着他刚毅俊朗的五官,纵使上面总是写满了坚定,却隐隐散发出那种介于成熟与轻狂之间的亮丽光泽。那是一种经过严酷的历练与磨合,却仍旧保持着锐利的锋芒,而又刻意的将它们掩埋于年少的眉宇之间,变成了一股冷然。
我怎么就看走眼了呢?确实………还很年轻啊。突然间有一种说不出的抱歉,突然很想跟他说……对不起。话到嘴边,吞吞咽咽,最终还是忍不住说出来了,“对不起。”
“呃?”疑问的语调,却没有疑问的表情。两道剑眉一紧,似急躁不奈:“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什么?能说对不起让他这么年轻就失去了至亲么?……这几日来,我和他之间一直保持着那样的默契,一路上寡言鲜语,谁也不会提及。就像现在,他明明穿着孝服,眉间明明重叠着那股解不尽的哀伤之气,却同他收敛的锋芒一样极力的掩藏着,只是同样不自觉流露出来。他是不想让我太自责,我更不该再提………
“对不起,我……我以前,打过你。”我扯了一个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理由,曾经罚下的二百军棍,那是军纪,依法置处。我这样说甚为不妥,就好像在侮辱他,难道是因为我没有法外施恩,没有包容而对不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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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却显得很吃惊很兴奋,居然笑了:“你记得啊,你果然还记得我,原来你………”
说道这儿,话突然断了,同他瞬间绽放的活泼一起生生截断,被一种更深沉更熟练的颜色所代替,“那种事情我早就忘了,你是在戏弄人么?”
………
难以言表的心寒,明知道这话里太多虚假的成份,我却真真无言以对。他早已不是那个停滞于十六岁的肤浅的少年,仅仅三年的岁月在他身上刻下了持重稳节的痕迹。‘牙门校尉’………我想起来了,那曾是朝中预设的正四品。看来………这两年来,他已经赶到了一个相当不错的位置。
我更想问的是,
………你也如我当年一样,用着所有的精力和伪装,去无比投入的配合着这个‘合适’的位置么?
………
拜将,是士官们毕生的追求。
悬挂在胸前碧扣上飘飘洒洒的红缨缎,是所有吴国将士们心中最壮丽的风彩。
………
、、、、、、
再看到姑苏的城门时,脑海里已没有了想像中的波涛澎湃,有的只是一种陌生的念头,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滋咬着,淡淡的揪心。
高高的城墙上爬满了绿荫,护城河两旁种着柔韧的柳,河里是茔茔的芙蕖,溯风一吹,婆娑出千般丽影。没有了三年战乱中大雪纷飞的凄凉,也没有了九捷归师那一日料峭寒风抖擞出来的隆重,留下的却是一派怅然美丽的江南风光。
这里生动、活脱,精致、明朗中悠悠诉说着儿女的缠绵。………一切都变得不似战年的紧张与阴沉。
“东……东方将军。”守门的侍卫看到我时是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他们确实在激动着,却又刻意的隐忍着,直到将整个面部的轮廓扭曲。我抬头,城墙顶上不一会儿已经聚集了一小队兵士,可是没人还会像以前那样子飞冲下来,他们只是呆在原处向下看,静静的,居高临下的。我能看见他们眼中崇拜与失望相交替的复杂神情,甚至有的士兵眼里忽隐忽现的闪烁着萤光,……凝聚了绝望、悲愤、与可惜。
谣言传得总比人们想像的要快。人未到,七七八八的消息已经遍布了姑苏城,不知道他们听得……又是哪一个版本?
我还能说什么呢?无奈朝他们涩然一笑,径自入了城门。
而身后那些人………仍一直僵直在那里,我能感到背上投来的灼热与偏执,却始终没有回头,怕又见了无尽的沧桑。
绥之为安,动之则苦,尊之则为将,悲之则为虏,抗之则在青云之上,抑之则在深泉之下,用之为虎,不用则为鼠。什么是权触君忌?什么是朝生暮死?什么是有志难伸?………这种话知道的人很多,不相信的……却更多。我始终不是谁的信仰,曾经无往不利大放异彩的时候,岂知根本就是为自己点燃了一把焚身之火,……光华散尽,途余下被践踏的一片丹心。
我牵着马走过一簇簇奇异秀丽的假山石,它们曾在战年充分影映了王都上空笼罩的阴霾与诡异,而现在……正被人们津津乐道的赏玩着,成为诗词歌赋的蓝本。
确实……一切都变了。它年战骨四荒埋,今朝柳梅江春渡。不变的只是我………心凉体寒。
……………
次日清晨,吴王宣召。但,不是晋见,而是上朝。
我穿着胡宜送来的朝服挤身于满朝文武之列,哪怕是没有了能力没有了担当………,毕竟,还有这么一个虚荣的官职,犹如它的主人一样讽刺的存在着。
不知道吴王之前预先同大家说了什么,居然好像没人惊异于我的促然归位,连以前的旧交都只是对我微微一点头以示意,仿佛我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习惯的站在这个位置,填补着一个可有可无的空缺。
大殿上的议事无非是一些苛捐法治、水田兴废、诸侯进奉………
王座上的英明帝王如往日般漠然的聆听,一切顺利而平乏。人们中途会不自觉将眼光飘像我,那飘忽的光影里传递着他们想说而又不能说的感慨。这当然不是要斥责身为将领的我,就这样仓惶的丢下了那个称之为‘要塞’的西邺,………因为那根本就不重要,大家同是官员,也因此而心照不宣。我如今已没有那种手握兵权、功高震主的资格了,所以再也不必被一道冠冕堂皇的虚令,禁固在那个遥远西疆………
我抓住退朝前最后一分时机,出位百官之列,在金殿的正中虔身下跪。看着王座上那张久违了的英武而决然的面孔,经年不变的严肃得夸张,充分展现出一个帝王的无情与冷酷。
缓缓摘下襟前的红缨,双手奉上。…………浅阳,这一次,你功德圆满。
12
“东方将军这是做什么?”吴王看着我,眼神沉稳。只是先前浅浅地,闪过一丝紧张,转瞬即逝,被习惯了坐怀不乱的帝王器宇微妙的掩饰过去了。
“既然镇宇将军不喜欢这种繁复累赘的玩意………本王也不喜欢,省去了倒也好。”他说着将眼光移向另一边,只是暗示,却犀利不容反抗,“几位将军以为如何?”
我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一边是……,征东、御南、北战、西宁四位将军。
似乎谁也不敢担待这一眼的威摄力,他们于默默无语中,一个个开始动作,如我一样的摘下了胸前佩戴的缨缎。
没有人看我,但也能猜道他们面上是多么咬牙切齿的表情,却又不得不隐忍着愤怒,从他们狠狠攥着红缨缎手就可以看出……青筋暴露,骨节分明。……
怎么可能不恨,都是战年血雨腥风中拼搏滚打的勇士,大家曾经一同追逐的梦想,保家卫国,…
……吴王就这么简单的陷我于不义。将军们忍痛摘下的……是骄傲,是认同,是至高无上的………荣誉。
………
只是站在最前面那个人,他百无聊赖的拨弄着手中的细软,像是件不起眼的玩物,小指一绺绺的钩上去,又一丝丝的撒下来,和谐而不经意的动作。红缨丝缠绕在他纤细而美丽的指尖,就象是玲珑玉上用来点缀的穗子,那里面蕴涵的无限风采,在他眼中不值一文。……他想要的是另一样东西,一个更有实质更具威力的东西,而不是这种虚浮于表的柔软装饰品。
他是西宁将军,是众人口中,“夜夜春宵昭阳殿,还带君王日影来。”的吴国第一美人…尉迟自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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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找胡宜来帮我打扫将军府。其实也没什么需要打扫的,早在回来之前这里就被人修整好了,不知是谁做的,连内室都布置得井井有条,而且全部是原来的感觉。这里一草一木,每一个假山盆景都是自己喜欢的型,张狂又放达,一点也不感到陌生。
我只是心情不太好,想找个人来陪我喝点茶什么的。我知道他不会介意,可,不找个借口我就是不舒服。
胡宜这个人说话倒是直截了当。他说我不该在这种尴尬的境地辞官,把那些官员们一点泛滥的同情心都给糟蹋了。
我笑笑:“胡宜,你是在拿我开心呢?”
他也笑了,是那种令人生气的坏心眼的笑,参杂着一丝戏弄和玩味,还真够无拘无束。我今天才发现这家伙还真不是普通的恶劣,风头一过就又恢复了刁钻散漫的本性。……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不过他更奇怪的是,吴王为什么会想方设法制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