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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千世界,有大自在法;离於爱者,则无忧无怖……”
四天後,颜儿终於睁开眼时,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清俊无双的僧人,一个没有年龄的男人。
僧人靠在门上,随手拿一支竹笛悠悠地吹。目光平淡无波,仿佛世间万事,都落不进他的眼帘。
“你……”
一字吐出,颜儿意识到自己能说话了,随即感到下身的伤口清凉,似是被敷上了什麽药。
知被这僧人救了,颜儿苦笑,说道:“我活不过三日,大师何必费心?”他虽然勉强能说话,毕竟嗓子受损,声音甚是粗哑。
僧人停了笛子,淡然道:“今天是腊月二十一。”
大罗金仙不过十日之期,颜儿是腊八中的毒,到腊月十八便该命尽。僧人说得简单,颜儿却一下明白了其中之义,诧道:“你解了大罗金仙之毒?”
“大罗金仙无药可救,只是用灵丹压住了毒,可保你二十日无恙。”
“生有何益……大师何必浪费灵药?”
“想不想活,是你的事,救不救你,是我的事。”僧人漠然说道。
颜儿闭上眼睛,疲惫地伏在禅床上。平白多出二十日的性命,心中却是也无欢喜也无忧,有一种冰冷的麻木,从骨头里渗出来,弥漫四肢百骸。何必要这二十日?早一日弃了这惨淡人生,便早一日解脱。
僧人似是明白他此时所思,淡淡说道:“有一天,我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被裹著一张草席埋在土里,我奋力从土中挣扎出去,却发觉失去了从前所有的记忆。我不明白怎麽了,只知道,自己满身都是伤痕,後庭肿胀化脓,显然曾被人虐待。”
他淡淡地说著昔年惨事,仿佛是个毫不相干之人。
“我苦苦寻觅,试图发现自己是谁。可是,从前的一切,仿佛没有留下一丝痕迹。直到某天,我在贴身的医书里翻出了以前我自己写的一张古怪药方,有忘忧花、彼岸草等十几味奇怪的药物,服下这剂药的人,会像死人一样躺上七天。过了头七,他会重临人世,从此忘了所有的一切,犹如隔世。”
“原来,我是故意洗去了自己的记忆,从此在这具躯壳里的,便是另一个干净的魂灵。身体是一样的,但是灵魂早已换过。所以这药,便叫做‘借尸还魂’。”
“从此心安。既然刻意忘记,何苦再去想起。於是,我在寒山寺出了家,成了空净和尚,慢慢地活著,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渐渐觉得,这样也好。”
空净平淡无波的声音传来:“从前如何,皆是前尘往事。你也可以忘记的。”
颜儿呆呆听著,想道:“难道他也曾和我一般?”随即微微苦笑:“我只有二十天了,便算忘了,又能如何……”
听著那平和冲淡的声音,不知不觉中,死志却已打消。
二十天,就二十天吧。
隐隐的,也不知自己在期盼什麽。
腊月二十三,又称“小年”,是民间祭灶的日子。
据说,每年腊月二十三,灶王都要上天向玉皇大帝禀报人的善恶,让玉皇大帝赏罚。因此送灶时,人们要把关东糖用火融化,涂在在灶王爷的嘴上,这样他就不能在玉帝那里讲坏话了。民间有“男不拜月,女不祭灶”的习俗,因此祭灶王爷,只限於男子。同时,为了迎接新年,家家户户要进行“扫尘”。
寺院虽是方外之地,也不能免俗。众僧热热闹闹祭灶之後,开始扫尘,用扫帚将墙壁上下扫干净,擦洗桌椅,冲洗地面,有的僧房上还贴了春联,鲜夺目。活灵活现的门神,抬头见喜的横幅,花团锦簇的灯笼,供桌上丰饶的祭品,无不显示著喜气洋洋、欣欣向荣的春节气氛。
喜庆之中,只有两个人格格不入。
空净立在廊下,看著颜儿。颜儿坐在台阶上,木然看著忙忙碌碌的和尚们,用两只手臂夹起冷馒头,向口中慢慢送去。他食量甚大,但两手已残废,进食极为费力,几日来竟是吃不了一顿饱饭。他不愿提,空净也不知他饭量,便这样一直饿著。
猛听得远远地一阵喧哗,似是有人在争吵打架。喧哗声越来越近,有个中年和尚气急败坏地冲进後院,大声叫道:“有位施主一定要闯进来找人,快跟我去拦住他!”
话音未落,已被狠狠一记大脚印踹到屁股上,飞出老远,骂骂咧咧的声音随即传来:
“他奶奶的!几个破秃驴也敢拦老子!老子就是要进来,你能咋地!”
众和尚作鸟兽散,闯进来那人兀自骂骂咧咧,忽然看到台阶上的颜儿,“啊”地一声惊呼,呆在当场,再也动弹不了。
63
颜儿木然用手臂夹起馒头,缓缓向口中送去。石雕泥塑般,元佐呆呆地看著颜儿,看他一口一口吃力地咽下冷硬的馒头,忽然猛扑到他面前,大声喊叫:
“你的手……你的手怎麽了?”
颜儿痴痴望著他,久久望著他,仿佛终於认出了他。麻木似乎渐渐一层层褪去,狂怒,悲伤,怀疑,仇恨,惊喜……成千上万种莫名的情绪排山倒海而来,压得眼前阵阵发黑,一时想跳起来大声责问他,一时欲远远逃离这可怕的人,一时又心软如棉,只想一头扑进他怀里痛哭。
元佐缓缓伸出手来,抚摸著他的脸,哑声道:“怎麽会……瘦成这样?”声音已是哽咽。
颜儿木然望著元佐,良久,痴痴说道:“我快死了,你要告诉我实话……”
元佐大惊,叫道:“你说什麽?什麽快死了?”
“他半月前中了大罗金仙之毒。”空净立在廊下,淡淡说道。
元佐如遭雷击,脑中如电光般闪过颜儿那时的眼神,忽然间,明白了其中含义。他早发觉颜儿的异常,但因得到密报说莫栩然离了京城,只以为是两人闹翻,颜儿一气之下来找自己,心中酸苦,却要借机将颜儿的心牢牢拴住,故意装出一付纯情模样,要颜儿对自己心生不舍,难以离去。不料,颜儿竟是中了不解之毒,一时心中,五内俱焚,随即想道:“是莫栩然!是莫栩然!我要杀了他!”
只听颜儿痴痴的声音传来:“你会不会告诉我实话,让我死得安心?”
元佐胸中疼痛欲裂,涩声道:“你要知道什麽?我一定说……”
……
“那日,你在江潮中说:‘大同暂时归你’,你原本,便打算有朝一日将它取回,是不是?”
元佐没料到一上来是这个问题,怔了一怔,道:“不错……”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你给我大同,是为了勾起我的不舍之心,诱我去找你,是不是?”
元佐略一迟疑,咬牙道:“你那时和莫栩然相好,我若不如此,你怎会回来?”
颜儿充耳不闻,问道:“繁塔佛砖上的那些字,不是你刻的,对不对?”
“不全是……是……是我不好,我刻了几十块砖便烦了,心意既已尽到,佛祖也不会见怪……”忽然一下想到了因果报应,心中一惊,想道:“莫非是佛祖嫌我不够诚心,惩罚於我?我那时为什麽不好好将所有的佛砖刻完?”他本来不甚信这些东西,但人若遭到不幸,总是不由自主地会想到命运。
只听颜儿缓缓问道:“你和我,根本不是第一次,紫荑舟薰那几个丫头,早已被你破了身,是不是?”
元佐第一次後悔自己精明过头,当下咬牙说道:“不错,我怕你只是一时性起,便装出那付模样,想以此留住你……”心中痛悔,却再也说不出什麽辩解的言辞。
他在皇室勾心斗角中长大,原本是惯於使用心机之人,从不知诚实为何物,只要可以达到目的,说谎造假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更不会有丝毫的後悔内疚。他没有爱过,更没有人曾告诉他,爱情中最忌的便是欺瞒,爱人间的欺骗,更令人心碎。他只是按照自己的本能去爱,却在不知不觉中将爱人伤害得遍体鳞伤。可是,二十多年来头一次,他为欺骗而痛悔,心里反反复复只是在想:“老天保佑,让他活著,我绝不再骗他一句了!”
颜儿怔怔看著那张令自己几番心碎的脸庞,心痛如绞,再也问不出口:是不是你带了皇帝来?是不是你将我给了齐王糟蹋?
两人涩然相对良久,元佐猛然想到一事,跳起来对空净叫道:“大罗金仙只有十天之限,你说他是半月前中的毒,他的毒已经解了,是也不是?”心房剧烈跳动,紧紧地盯住空净。
空净漠然摇头:“只是用药暂时压住了毒性,多保他二十天性命。”
元佐心中苦涩,他是精明之人,想了一想,沈声问道:“是什麽药?”心中有了一份希冀,盼著能从这药中找出办法。
“冥丹。” 空净淡淡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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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佐一愣,随即狂喜,也无暇去想,为何这个和尚会有冥丹,赶紧从怀中掏出装冥丹的夜明珠,将五粒冥丹一并倒出,便欲给颜儿全部服下去。他绝处逢生,将那无价之宝当成花生一样给颜儿吃,托著冥丹的手却已微微发抖。
不料手才伸出,风声过处,一只苍白修长的手向元佐脉门搭去。元佐怕损了冥丹,反手将冥丹握在掌心,化掌为拳,小臂曲起,化解了那一招,却不停手,头也不回向後拍去。
虎虎风声中,霎那之间,元佐和空净已经换过了几十招,都是小巧狠辣,轻盈灵动的招式,竟似出自一脉。
忽然之间,两条身影堪堪分开,元佐沈声喝道:“你有冥丹,又会冥宫功夫,你和冥宫有何渊源?”
空净淡然道:“冥宫?冥丹的产地麽。对不住,我不记得。”
他记忆全失,说的自是实话,元佐却以为他在讽刺,心中大怒,喝道:“老秃驴,方才你为何挡我?”
“你若把这五颗冥丹全给他服下,他怕是立刻死在当场。”
元佐一愣:“什麽?”
“是药三分毒,何况是解毒之药?冥丹乃解毒圣药,更是霸道无比。若五粒同服,内脏怕是受不住霸道的药性,会寸寸破裂。大罗金仙原本无药可救,若用冥丹强行压制毒性,一粒冥丹可以续命二十日,第二粒只能续命十日,到了第三粒,恐怕只能支持五日。三粒过後,再多的冥丹服下去,也无济於事了。”
元佐呆愣半天,忽然俯身抱起颜儿,一言不发,转身便欲离去。
眼前一花,空净已挡在他面前,冷冷问道:“你要带他去哪里?”
“冥宫。”元佐缓缓说道。
他心思玲珑,已然想到,既然冥丹可以压制大罗金仙的药性,那麽冥宫之中,会不会有解毒之法?
渺茫的希望,总比绝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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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高原,空气干燥,白雪皑皑。远山起伏连绵,拉萨河宛如一条缎带,从天边飘来。河的北岸,便是吐蕃国的中心:拉萨。
高原蓝天白云之间,两人两骑缓缓行来。只是,虽然有两匹马,两个少年却都坐在一匹白马上,另一匹红马空著。远远看去,拉萨城内大昭寺的金顶在阳光下熠熠发光,金碧辉煌。
白马上的少年,正是颜儿和元佐。谁也料想不到,武林中的神秘禁地冥宫,竟是在吐蕃国的冰峰雪山之内。
离了苏州之後,元佐知颜儿手上无力,一路坚持将他抱在怀里共骑,两匹骏马轮换,向冥宫赶去。他怕颜儿吃不消,晚上按时投宿,白天却拼命赶路。可怜小白和阿玉,不幸跟上这两个主子,天天使出吃奶的力气上演亡命狂奔,口吐白沫,一到晚上便四蹄大张趴在稻草堆上,睡得像两头死猪,一改马类站著睡觉的积习。
起初,颜儿只是不言不语,神色空茫,元佐百般逗他说话,只是不理。元佐心中後悔伤痛,路上打尖投宿,样样不让颜儿操心,便连吃饭穿衣,也是亲手侍候。厕纸再也不敢忘了带,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痛改二十多年来端坐在马桶上等人送厕纸的恶习。
只是元佐向来养尊处优,从来只有别人小心翼翼服侍他,他几曾服侍过别人?不免笨手笨脚,一塌糊涂。颜儿原本骄纵任性,残废後更是自暴自弃,中毒倒不怎麽在乎了,慢慢几天下来,变得一有侍候不周处便大肆发作。他伶俐聪颖,一张嘴就是匪夷所思的骂人恶话,双腿一通猛踢,茶杯枕头袜子内裤如雨点般向元佐飞去。元佐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在袜林裤雨间左闪右躲,咬牙切齿,摩拳擦掌,蠢蠢欲动,终是不敢真个反击。忍无可忍时,便一头冲到大街上去,逢人便骂,见狗就打,所向披靡,路人和狗望风而逃。
两人一路从东向西如飞行来,十几日後,渐渐空气稀薄,阳光刺目,已是上了高原。在高原上行了几日,两匹骏马神情萎靡,脚程缓慢,从入藏到拉萨一段路程,竟走了七天,颜儿已服下了第二粒冥丹。
初上高原,一般人不免有高原反应,染上风寒之人更是严重,甚至威胁性命。大罗金仙之毒症状本类风寒,颜儿只觉气短胸闷,呼吸困难,皮肤干裂,两眼发痛,脾气更坏,时时大骂元佐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