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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然后拿起锄头来,狠命地锄,把那臭叶连根铲尽。或者不必用锄,但须放一把火,烧成一片焦土。将来再种兰时,灰肥倒有用处。这〃移兰锄艾〃之策,乃不易之论。香山居士死而有知,一定在地下点头。
然而这兰的根,深固得很,一时很不容易掘起!况且近来根上又壅培了许多壤土,使它更加稳固繁荣了。第一:杭州搬回来的家具,把缘缘堂装点得富丽堂皇,个个房间里有明窗净几,屏条对画。古圣人弃天下如弃敝屣;我们真惭愧,一时大家舍不得抛弃这些赘累之物。第二:上海、松江、嘉兴、杭州各地迁来了许多人家。石门湾本地人就误认这是桃源。谈论时局,大家都说这地方远离铁路公路,不会遭兵火。
况且镇小得很,全无设防,空袭也决不会来。听的人附和地说道:〃真的!炸弹很贵。石门湾即使请他来炸,他也不肯来的!〃另一人根据了他的军事眼光而发表预言:〃他们打到了松江、嘉兴,一定向北走苏嘉路,与沪宁路夹攻南京。嘉兴以南,他们不会打过来。杭州不过是风景地点,取得了没有用。所以我们这里是不要紧的。〃又有人附和:〃杭州每年香火无量,西湖底里全是香灰!这佛地是决不会遭殃的。只要杭州无事,我们这里就安。〃我虽决定了移兰之策,然而众口铄金,况且谁高兴逃难?于是存了百分之一的幸免之心。第三:我家世居石门湾,亲戚故旧甚多。外面打仗,我家全部迁回了,戚友往来更密。一则要探听一点消息,二则要得到相互的慰藉。讲起逃难,大家都说:〃要逃我们总得一起走。〃
但下文总是紧接着一句:〃我们这里总是不要紧的。〃后来我流亡各地,才知道每一地方的人,都是这样自慰的。呜呼!
〃民之秉夷,好是懿德。〃普天之下,凡有血气,莫不爱好和平,厌恶战争。我们忍痛抗战,是不得已的。而世间竟有以侵略为事,以杀人为业的暴徒,我很想剖开他们的心来看看,是虎的,还是狼的?
阴历九月二十六日,是我四十岁的生辰。这时松江已经失守,嘉兴已经炸得不成样子。我家还是做寿。糕桃寿面,陈列了两桌;远近亲朋,坐满了一堂。堂上高烧红烛,室内开设素筵。屋里充满了祥瑞之色和祝贺之意。而宾朋的谈话异乎寻常:有一人是从上海南站搭火车逃回来的。他说:火车顶上坐满了人,还没有开,忽听得飞机声,火车突然飞奔。顶上的人纷纷坠下,有的坠在轨道旁,手脚被轮子碾断,惊呼嚎啕之声淹没了火车的开动声!又有一人怕乘火车,是由龙华走水道逃回来的。他说上海南市变成火海。无数难民无家可归,聚立在民国路法租界的紧闭的铁栅门边,日夜站着。落雨还是小事,没有吃真残惨!法租界里的同胞拿面包隔铁栅抛过去,无数饿人乱抢。有的面包落在地上的大小便中,他们管自挣得去吃!我们一个本家从嘉兴逃回来,他说有一次轰炸,他躲在东门的铁路桥下,看见一个妇人抱着一个婴孩,躲在墙脚边喂奶。忽然车站附近落下一个炸弹。弹片飞来,恰好把那妇人的头削去。在削去后的一瞬间中,这无头的妇人依旧抱着婴孩危坐着,并不倒下;婴孩也依旧吃奶。我听了他的话,想起了一个动人的故事,就讲给人听:从前有一个猎人入山打猎,远远看见一只大熊坐在涧水边,他就对准要害发出一枪。大熊危坐不动。他连发数枪,均中要害,大熊老是危坐不动。他走近去察看,看见大熊两眼已闭,血水从颈中流下,确已命中。但是它两只前脚抱住一块大石头,危坐涧水边,一动也不动。猎人再走近去细看,才看见大石头底下的涧水中,有三匹小熊正在饮水。大熊中弹之后,倘倒下了,那大石头落下去,势必压死她的三个小宝贝。她被这至诚的热爱所感,死了也不倒。直待猎人掇去了她手中的石头,她方才倒下。猎人从此改业。(我写到这里,忽把〃它〃改写为〃她〃,把〃前足〃改写为〃手〃。排字人请勿排错,读者请勿谓我写错。因为我看见这熊其实非兽,已经变人。而有些人反变了禽兽!)呜呼!禽兽尚且如此,何况于人。我讲了这故事,上述的惨剧被显得更惨,满座为之叹息。然而堂前的红烛得了这种惨剧的衬托,显得更加光明,仿佛在对人说:〃四座且勿悲,有我在这里!炸弹杀人,我祝人寿。除了极少数的暴徒以外,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不厌恶惨死而欢喜长寿,没有一个人不好仁而恶暴。仁能克暴,可知我比炸弹力强得多。目前虽有炸弹猖獗,最后胜利一定是我的!〃坐客似乎都听见了这番话,大家欣然地散去了。这便是缘缘堂最后一次的聚会。祝寿后一星期,那些炸弹就猖獗到石门湾,促成了我的移兰之计。
民国二十六年十一月六日,即旧历十月初四日,是无辜的石门湾被宣告死刑的日子。古人叹人生之无常,夸张地说:
〃朝为媚少年,夕暮成丑老。〃石门湾在那一天,朝晨依旧是喧阗扰攘,安居乐业,晚快忽然水流云散,阒其无人。真可谓〃朝为繁华街,夕暮成死市〃。这〃朝夕〃二字并非夸张,却是写实。那一天我早上起来,并不觉得甚么异常。依旧洗脸,吃粥。上午照例坐在书斋里工作,我正在画一册《漫画日本侵华史》,根据了蒋坚忍著的《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史》而作的。我想把每个事件描写为图画,加以简单的说明。
一页说明与一页图画相对照,形似《护生画集》。希望文盲也看得懂。再照《护生画集》的办法,照印本贱卖,使小学生都有购买力。这计划是〃八一三〃以后决定的,这时候正在起稿,尚未完成。我的子女中,陈宝、林先、宁馨、华瞻四人向在杭州各中学肄业,这学期不得上学,都在家自修。上午规定是用功时间。还有二人,元草与一吟,正在本地小学肄业,一早就上学去。所以上午家里很静。只听得玻璃窗震响。我以为是有人在窗棂上碰了一下之故,并不介意。后来又是震响,一连数次。我觉得响声很特别:轻微而普遍。楼上楼下几百块窗玻璃,仿佛同时一齐震动,发出远钟似的声音。心知不妙,出门探问,邻居也都在惊奇。大家猜想,大约是附近的城市被轰炸了。响声停止了以后,就有人说:〃我们这小地方,没有设防,决不会来炸的。〃别的人又附和说:
〃请他来炸也不肯来的!〃大家照旧安居乐业。后来才知道这天上午崇德被炸。
正午,我们全家十个人围着圆桌正在吃午饭的时候,听见飞机声。不久一架双翼侦察机低低地飞过。我在食桌上通过玻璃窗望去,可以看得清人影。石门湾没有警报设备。以前飞机常常过境,也辨不出是敌机还是自己的。大家跑出去,站在门口或桥上,仰起了头观赏,如同春天看纸鸢,秋天看月亮一样。〃请他来炸也不肯来的〃这一句话,大约是这种经验所养成的。这一天大家依旧出来观赏。那侦察机果然兜一个圈子给他们看,随后就飞去了。我们并不出去观赏,但也不逃,照常办事。我上午听见震响,这时又看见这侦察机低飞,心知不妙。但犹冀望它是来侦察有无设防。倘发见没有军队驻扎,就不会来轰炸。谁知他们正要选择不设防城市来轰炸,可以放心地投炸弹,可以多杀些人。这侦察机盘旋一周,看见毫无一个军人,纯是民众妇孺,而且都站在门外,非常满意,立刻回去报告,当即派轰炸机来屠杀。
下午二时,我们正在继续工作,又听到飞机声。我本能地立起身,招呼坐在窗下的孩子们都走进来,立在屋的里面。
就听见砰的一声,很近。窗门都震动。继续又是砰的一声。家里的人都集拢来,站在东室的扶梯下,相对无言。但听得墙外奔走呼号之声。我本能地说:〃不要紧!〃说过之后,才觉得这句话完全虚空。在平常,生活中遇到问题,我以父亲、家主、保护者的资格说这句话,是很有力的,很可以慰人的。但在这时候,我这保护者已经失却了说这句话的资格,地面上无论哪一个人的生死之权都操在空中的刽子手手里了!忽然一阵冰雹似的声音在附近的屋瓦上响过,接着沉重地一声震响。墙壁摆动,桌椅跳跃,热水瓶、水烟袋翻落地上,玻璃窗齐声大叫。我们这一群人集紧一步,挤成一推,默然不语,但听见墙外奔走呼号之声比前更急。忽想起了上学的两个孩子没有回家,生死不明,大家耽心得很。然而飞机还在盘旋,炸弹、机关枪还在远近各处爆响。我们是否可以免死,尚未可知,也顾不得许多了。忽然九岁的一吟哭着逃进门来。大家问她〃阿哥呢?〃她不知道,但说学校近旁落了一个炸弹,响得很,学校里的人都逃光,阿哥也不知去向。她独自逃回来,将近后门,离身不远之处,又是一个炸弹,一阵机关枪。
她在路旁的屋宇下躲了一下,幸未中弹,等到飞机过了,才哭着逃回家来。这时候飞机声远了些,紧张渐渐过去。我看见自己跟一群人站在扶梯底下,头上共戴一条丝绵被(不知是何时何人拿来的),好似元宵节迎龙灯模样,觉得好笑;又觉得这不过骗骗自己而已,不是安全的办法。定神一想,知道刚才的大震响,是落在后门外的炸弹所发。一吟在路上遇见的也就是这个炸弹。推想这炸弹大约是以我家为目标而投的。因为在这环境中,我们的房子最高大,最触目,犹如鹤立鸡群。那刽子手意欲毁坏它;可惜手段欠高明。但飞机还没离去,大有再来的可能,非预防不可。于是有人提议,钻进桌子底下,而把丝绵被覆在桌上。立刻实行。我在三十余年前的幼童时代,曾经作此游戏。以后永没有钻过桌底。现在年已过半,却效儿戏;又看见七十岁的老太太也效儿戏。这情状实在可笑。且男女老幼共钻桌底,大类穴居野处的禽兽生活,这行为又实在可耻。这可说是二十世纪物质文明时代特有的盛况!
我们在桌子底下坐了约一小时,飞机声始息。时钟已指四时。在学的孩子元草,这时候方始回来。他跟了人逃出学校,奔向野外,幸未被难。邻居友朋都来慰问,我也出去调查损失。才知道这两小时内共投炸弹大小十余枚,机关枪无算。东市炸毁一屋,全家四人压死在内。医生魏达三躲在晒着的稻穗下面,被弹片切去右臂,立刻殒命。我家后门外五六丈之处,有五人躺在地上,有的已死,脑浆迸出。有的还在喊〃扶我起来!〃(但我不忍去看,听人说如此。)其余各处都有死伤。后来始知当场炸死三十余人,伤无算。数日内陆续死去又三十余人。犹记那天我调查了回家的时候,途中被一个邻妇拉住。她告诉我,她的丈夫和儿子都被难。〃小的不中用了,大的还可救。请你进去看。〃她说时脸孔苍白,语调异常,分明神经已是错乱了。我不懂医法,又不忍看这惨状,终于没有进去看。也没有给她任何帮助。只是劝她赶快请医生,就匆匆回家。两年以来,我每念此事,总觉得异常抱歉。
悔不当时代她去请医生,或送她医药费。她丈夫是做小贩的,家里未必藏有医药费,以待炸弹的来杀伤。我虽受了惊吓,未被伤害,终是不幸中之幸者。
我的妹夫蒋茂春家住在三四里外的村子……南沈浜……里。听见炸弹声,立刻同他的弟弟继春摇一只船来,邀我们迁乡。我们收拾衣物,于傍晚的细雨中匆匆辞别缘缘堂,登舟入乡。沿河但见家家闭户,处处锁门。石门湾顿成死市,河中船行如织,都是迁乡去的。我们此行,大家以为是暂避,将来总有一日仍回缘缘堂的。谁知其中只有四人再来取物一二次,其余的人都在这潇潇暮雨之中与堂永诀,而开始流离的生活了。
舟抵南沈浜,天已黑,雨未止。雪雪(我妹)擎了一盏洋油灯,一双小脚踮着湿地,到河岸上来迎接。我们十个人岳老太太(此时适在我家作客,不料从此加入流亡团体,一直同到广西)、满哥(我姊)、我们夫妇,以及陈宝、林先、宁馨、华瞻、元草、一吟闯入她家,这一回寒暄,真是有声有色。吾母生雪雪后患大病,不能抚育;雪雪从小归蒋家。虽是至戚,近在咫尺,我自雪雪结婚时来此〃吊烟囱〃
(吾乡俗称阿舅望三朝为吊烟囱)之后,一直没有再访。一则为了茂春和雪雪常来吾家,二则为了我历年糊口四方,归家就懒于走动。这一天穷无所归,而暮夜投奔,我初见雪雪时脸上着实有些忸怩。这农家一门忠厚,一味殷勤招待,实使我更增愧感!后门外有新建楼屋两楹,乃其族人蒋金康家业。
金康自有老屋,此新星一向空着,仅为农忙时堆积谷物之用。
这时候楼上全空,我们就与之暂租,当夜迁入。雪雪就象〃嫁比邻〃一样。大家喜不自胜。流亡之后,虽离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