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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力车夫口中讲不出理,心中着急,嚷着把盛钱的手向四顶草帽底下乱送,想在他们身上找一处突出的地方交卸了这一点不足的车钱。但四顶草帽反背着手,渐渐向门内退却,使他无法措置。我在上面代替人力车夫着急,心想草帽的边上不是颇可置物的地方么,可惜人力车夫的手腕没有这样高。
正难下场的时候,另一个汗湿的背脊上伸出一个长头颈来,换了一种语调,帮他的同伴说话:
〃先生!一角钱一部总要给我们的!这铜板换了两角钱罢!
先生,几个铜板不在乎的!〃
同时他从同伴的手中取出铜板来擎起在一顶草帽前面,恳求他交换。这时三顶草帽已经不见,被包围的一顶草帽伸手在袋中摸索,冷笑着说:
〃讨厌得来!喏,喏,每人加两板!〃
他摸出铜板,四个背脊同时退开,大家不肯接受,又同声地嚷起来。那草帽乘机跨进门槛,把八个铜板放在柜角上,指着了厉声说:
〃喏,要末来拿去,勿要末歇,勿识相的!〃
一件雪白的长衫飞上楼梯,不见了。门外四个背脊咕噜咕噜了一回,其中一个没精打彩地去取了柜角上的铜板,大家懒洋洋地离开店门。咕噜咕噜的声音还是继续着。
我看完了这一场闹,离开窗栏,始觉窗内的电灯已放光了。我把我的沙发移在近电灯的一头,取出提箧里的香蕉,用《绝妙好词》佐膳而享用我的晚餐。窗子没有关,对面菜馆的楼上也有人在那里用晚餐,常有笑声和杯盘声送入我的耳中。
我们隔着一条街路而各用各的晚餐。
约一小时之后,窗外又起一片吵闹之声。我心想又来甚么花头了,又立刻抛却我的书,离开我的沙发,倒履往窗前探看。这回在楼上闹。离开我一二丈之处,菜馆楼上一个精小的餐室内,闪亮的电灯底下摆着一桌杯盘狼藉的残菜。桌旁有四个男子,背向着我,正在一个青衣人面前纠纷。我从声音中认知他们就是一小时前在下面和人力车夫闹过一场的四个角色。但见一个瘦长子正在摆开步位,用一手擒住一个矮胖子的肩,一手拦阻一个穿背心的人的胸,用下颚指点门口,向青衣人连叫着:〃你去,你去!〃被擒的矮胖子一手摸在袋里,竭力挣扎而扑向青衣人的方面去,口中发出一片杀猪似的声音,只听见〃不行,不行〃。穿背心的人竭力地伸长了的手臂,想把手中的两张钞票递给青衣人,口中连叫着〃这里,这里〃。好象火车到时车站栅门外拿着招待券接客的旅馆招待员。
在这三人的后方,最近我处,还有一个生仁丹须的人,把右手摸在衣袋中,冷静地在那里叫喊〃我给他,我给他!〃青衣人而向着我,他手中托着几块银洋,用笑脸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立着不动。
穿背心的终于摆脱了瘦长子的手,上前去把钞票塞在青衣人的手中,而取回银洋交还瘦长子。瘦长子一退避,放走了矮胖子。这时候青衣人已将走出门去,矮胖子厉声喝止:
〃喂喂,堂倌,他是客人!〃便用自己袋里摸出来的钞票向他交换。穿背心的顾东失西,急忙将瘦长子按倒在椅子里,回身转来阻止矮胖子的行动。三个人扭做一堆,作出嘈杂的声音。忽然听见青衣人带笑的喊声:〃票子撕破了!〃大家方才住手。瘦长子从椅子里立起身。楼板上叮叮*?*?地响起来。原来穿背心的暗把银洋塞在他的椅子角上,他起身时用衣角把它们如数撒翻在楼板上了。于是有的捡拾银洋,有的察看破钞票。场中忽然换了一个调子。一会儿严肃的静默,一会儿造作的笑声。不久大家围着一桌残菜就坐,青衣人早已悄悄地出门去恕N易畛醪恢浪萌ナ撬那痪镁驮谒堑纳粜γ仓锌闯觯馔聿褪?矮胖子的东道。
背后有人叫唤。我旋转身来,看见茶房在问我:〃先生,夜饭怎样?〃我仓皇地答道:〃我,我吃过了。〃他看看床前椅子上的一堆香蕉皮,出去了。我不待对面的剧的团圆,便关窗,就寝了。
卧后清宵,回想今晚所见的两场闹,第一场是争进八个铜板,第二场是争出几块银洋。人力车夫的咕噜咕噜的声音,和菜馆楼上的杀猪似的声音,在我的回想中对比地响着,直到我睡去。
1934年5月12日
肉腿
清晨六点钟,寒暑表的水银已经爬上九十二度。我臂上挂着一件今年未曾穿过的夏布长衫,手里提着行囊,在朝阳照着的河埠上下船,船就沿着运河向火车站开驶。
这船是我自己雇的。船里备着茶壶、茶杯、西瓜、薄荷糕、蒲扇和凉枕,都是自己家里拿下来的,同以前出门写生的时候一样。但我这回下了船,心情非常不快:一则为了天气很热,前几天清晨八十九度,正午升到九十九度。今天清晨就九十二度,正午定然超过百度以上,况且又在逼近太阳的船棚底下。加之打开行囊就看见一册《论语》,它的封面题着李笠翁的话,说道人应该在秋、冬、春三季中做事而以夏季中休息,这话好象在那里讥笑我。二则,这一天我为了必要的人事而出门,不比以前开〃写生画船〃的悠闲。那时正是暮春天气,我雇定一只船,把自己需用的书籍、器物、衣服、被褥放进船室中,自己坐卧其间。听凭船主人摇到哪个市镇靠夜,便上岸去自由写生,大有〃听其所止而休焉〃的气概。这回下船时形式依旧,意义却完全不同。这一次我不是到随便哪里去写生,我是坐了这船去赶十一点钟的火车。上回坐船出于自动,这回坐船出于被动。这点心理便在我胸中作起怪来,似乎觉得船室里的事物件件都不称心了。然而船窗外的特殊的景象,却引起了我的注意。
从石门湾到崇德之间,十八里运河的两岸,密接地排列着无数的水车。无数仅穿着一条短裤的农人,正在那里踏水。
我的船在其间行进,好象阅兵式里的将军。船主人说,前天有人数过,两岸的水车共计七百五十六架。连日大晴大热,今天水车架数恐又增加了。我设想从天中望下来,这一段运河大约象一条蜈蚣,数百只脚都在那里动。我下船的时候心情的郁郁,到这时候忽然变成了惊奇。这是天地间的一种伟观,这是人与自然的剧战。火一般的太阳赫赫地照着,猛烈地在那里吸收地面上所有的水;浅浅的河水懒洋洋地躺着,被太阳越晒越浅。两岸数千百个踏水的人,尽量地使用两腿的力量,在那里同太阳争夺这一些水。太阳升得越高,他们踏得越快,〃洛洛洛洛……〃响个不绝。后来终于戛然停止,人都疲乏而休息了;然而太阳似乎并不疲倦,不须休息;在静肃的时候,炎威更加猛烈了。
听船人说,水车的架数不止这一些,运河的里面还有着不少。继续两三个月的大热大旱,田里、浜里、小河里,都已干燥见底;只有这条运河里还有些水。但所有的水很浅,大桥的磐石已经露出二三尺;河埠石下面的桩木也露出一二尺,洗衣汲水的人,蹲在河埠最下面一块石头上也撩不着水,须得走下到河床的边上来浣汲。我的船在河的中道独行,尚无阻碍;逢到和来船交手过的时候,船底常常触着河底,轧轧地作声。然而农人为田禾求水,舍此以外更没有其他的源泉。
他们在运河边上架水车,把水从运河踏到小河里;再在小河边上架水车,把水从小河踏到浜里;再在浜上架水车,把水从浜里踏进田里。所以运河两岸的里面,还藏着不少的水车。
〃洛洛洛洛……〃之声因远近而分强弱数种,互相呼应着。这点水仿佛某种公款,经过许多人之手,送到国库时所剩已无几了。又好比某种公文,由上司行到下司,费时很久,费力很多。因为河水很浅,水车必须竖得很直,方才吸得着水。我在船中目测那些水车与水平面所成的角度,都在四十五度以上;河岸特别高的地方,竟达五六十度。不曾踏过或见过水车的读者,也可想象:这角度越大,水爬上来时所经的斜面越峭,即水的分量越重,踏时所费的力量越多。这水仿佛是从井里吊起来似的。所以踏这等水车,每架起码三个人。而且一个车水口上所设水车不止一架。
故村里所有的人家,除老弱以外,大家须得出来踏水。根本没有种田就逢大旱的人家,或所种的禾稻已经枯死的人家,也非出来参加踏水不可,不参加的干犯众怒,有性命之忧。这次的工作非为〃自利〃,因为有多人自己早已没有田禾了;又说不上〃利他〃,因为踏进去的水被太阳蒸发还不够,无暇去滋润半枯的禾稻的根了。这次显然是人与自然的剧烈的抗争。
不抗争而活是羞耻的,不抗争而死是怯弱的;抗争而活是光荣的,抗争而死也是甘心的。农人对于这个道理,嘴上虽然不说,肚里很明白。眼前的悲壮的光景便是其实证。有的水车上,连妇人、老太婆、十一二岁的小孩子都在那里帮工。
〃*r,*r,*r〃,锣声响处,一齐戛然停止。有的到荫处坐着喘息;有人向桑树拳头上除下篮子来取吃食。篮子里有的是蚕豆。他们破晓吃了粥,带了一篮蚕豆出来踏水。饥时以蚕豆充饥,一直踏到夜半方始回去睡觉。只有少数的〃富有〃之家的篮子里,盛着冷饭。〃*r,*r,*r〃!锣声响处,大家又爬上水车,〃洛洛洛洛〃地踏起来。无数赤裸裸的肉腿并排着,合着一致的拍子而交互动作,演成一种带模样。我的心情由不快变成惊奇;由惊奇而又变成一种不快。以前为了我的旅行太苦痛而不快,如今为了我的旅行太舒服而不快。我的船棚下的热度似乎忽然降低了;小桌上的食物似乎忽然太精美了;我的出门的使命似乎忽然太轻松了。直到我舍船登岸,通过了奢华的二等车厢而坐到我的三等车厢里的时候,这种不快方才渐渐解除。唯有那活动的肉腿的长长的带模样,只管保留印象在我的脑际。这印象如何?住在都会的繁华世界里的人最容易想象,他们这几天晚上不是常在舞场里、银幕上看见舞女的肉腿的活动的带模样么?踏水的农人的肉腿的带模样正和这相似,不过线条较硬些,色彩较黑些。近来农人踏水每天到夜半方休。舞场里、银幕上的肉腿忙着活动的时候,正是运河岸上的肉腿忙着活动的时候。
1934年8月15日于杭州招贤寺
车厢社会
我第一次乘火车,是在十六七岁时,即距今二十余年前。
虽然火车在其前早已通行,但吾乡离车站有三十里之遥,平时我但闻其名,却没有机会去看火车或乘火车。十六七岁时,我毕业于本乡小学,到杭州去投考中等学校,方才第一次看到又乘到火车。以前听人说:〃火车厉害得很,走在铁路上的人,一不小心,身体就被碾做两段。〃又听人说:〃火车快得邪气,坐在车中,望见窗外的电线木如同栅栏一样。〃我听了这些话而想象火车,以为这大概是炮弹流星似的凶猛唐突的东西,觉得可怕。但后来看到了,乘到了,原来不过尔尔。天下事往往如此。
自从这一回乘了火车之后,二十余年中,我对火车不断地发生关系。至少每年乘三四次,有时每月乘三四次,至多每日乘三四次。(不过这是从江湾到上海的小火车)一直到现在,乘火车的次数已经不可胜计了。每乘一次火车,总有种种感想。倘得每次下车后就把乘车时的感想记录出来,记到现在恐怕不止数百万言,可以出一大部乘火车全集了。然而我哪有工夫和能力来记录这种感想呢?只是回想过去乘火车时的心境,觉得可分三个时期。现在记录出来,半为自娱,半为世间有乘火车的经验的读者谈谈,不知他们在火车中是否乍如是想的?
第一个时期,是初乘火车的时期。那时候乘火车这件事在我觉得非常新奇而有趣。自己的身体被装在一个大木箱中,而用机械拖了这大木箱狂奔,这种经验是我向来所没有的,怎不教我感到新奇而有趣呢?那时我买了车票,热烈地盼望车子快到。上了车,总要拣个靠窗的好位置坐。因此可以眺望窗外旋转不息的远景,瞬息万变的近景,和大大小小的车站。
一年四季住在看惯了的屋中,一旦看到这广大而变化无穷的世间,觉得兴味无穷。我巴不得乘火车的时间延长,常常嫌它到得太快,下车时觉得可惜。我欢喜乘长途火车,可以长久享乐。最好是乘慢车,在车中的时间最长,而且各站都停,可以让我尽情观赏。我看见同车的旅客个个同我一样地愉快,仿佛个个是无目的地在那里享受乘火车的新生活的。我看见各车站都美丽,仿佛个个是桃源仙境的入口。其中汗流满背地扛行李的人,喘息狂奔的赶火车的人,急急忙忙地背着箱笼下车的人,拿着红绿旗子指挥开车的人,在我看来仿佛都干着有兴味的游戏,或者在那里演剧。世间真是一大欢乐场,乘火车真是一件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