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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人骂骂咧咧,把被水弄湿的发丝拢落腮边,继续奋力敲打衣物。妇人肥大的臀,一耸一耸,里面系着一根红裤带。
赵根转过脸,说,自得其乐就是自己能有自己的快活。与别人无关,与这个世界也没关系。
徐明金似懂非懂地点头,赵根哥,你真有学问。我要是有你这么好的成绩就好了。我妈就不会打我了。上学期期终考试,我都被我妈打到屋顶上了。赵根哥,我不明白,为什么你成绩这么好,你妈还要打你。
赵根叹口气,大人总是要打人的。
徐明金犹豫了一会儿,小声说道,我妈与我姐昨天也打架了。我姐哭死了。我妈要把我姐赶出去。我妈说我姐天天在家里吃闲饭。
你姐不是交了伙食费吗?赵根望着河面上那个越来越远的小黑点,心不在焉。
我妈要我姐嫁人。徐明金瞟了一眼四周,把嘴凑到赵根耳边,我给你说件事,你千万别对别人讲啊。我看见我妈收了别人的彩礼。好多钱啊。一沓沓。我妈的眼睛都笑没了。我姐不肯嫁那个电厂的男人。说他又丑又没文化还整天赌博,仗着家境好,谈过的女朋友都有一箩筐。我妈说我姐是破鞋养的。被小白脸迷住了。赵根哥,我不明白,我妈说破鞋养的,她不是在骂自己吗?
赵根见过那个电厂工人,开着一辆破烂的北京吉普,到处乱转,车屁股后的黑烟有几丈高。每次到徐明金家里时,就从后车厢搬出整篓子的苹果与桔子。托他的福,赵根这几个月有幸吃到了几个国光苹果。不过,徐明玉并不愿意搭理他,眼皮老往下搭拉,爱理不理。他们是媒人牵的线。电厂工人的爸是市人大副主任,一个矮矮胖胖的老头儿。
赵根说,你妈这是在表达愤怒。
赵根想,徐明金真是太不懂事了。这样的话也对人说。
徐明金咬咬手指头,赵根哥。我听人说,刚才那个疯子是大学老师,原来在省城教书的。好像八四年时出了一点事,就回来了。他家里人怎么不管下他呢?赵根哥,你说,要是我有一天疯了,我爸妈会管我吗?
赵根说,会的。你是你妈身上掉下来的肉。
徐明金目光忧伤,我看不会。我大姐那个后,我妈只哭了一小会儿。你知道吗?赵根哥,我妈现在不允许别人提我大姐的名字。我妈说,她只生了两个女儿,两个赔钱货。
你别胡思乱想。赵根吸吸鼻子。
徐明金嗯了声,在草丛里抓住一只青蛙,折断它的四肢。洗衣的妇人已捶好衣服,把漾洗过的衣服装入竹篮,起身往坡坎上走。不远处,有火车驶过的汽笛声。河里的水在晃。河面上的影子被河面上的风吹散。点点阳光在水流里呜咽。
徐明金说,我姐有了相好的,是你爸单位上的。他们在夜校时认识的。叫高怀恩。
徐明金回头望了一眼后面的草丛,压低嗓音,他们都手牵手了。我妈若是知道了,一定要气死了。
徐明金嘻嘻地笑,眼珠子飘起来,要是我妈气死了就好了。我就到你家吃饭。好不好?赵根哥。
好个屁。赵根不耐烦了。这小妮子还真不是一般的罗嗦。
赵根往家里走,影子在脚边一跳一跳。徐明金追上来,去拽赵根的后衣角,哥,我说错话了。你别生气。我才不舍得我妈死。我是说气话,你不知道她打我有多狠,你看。徐明金撸起袖管,上面满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淤痕,我妈昨天又打我了,说我单元测验只考了七十多分。其实我已经进步了许多。可她老拿我与你比。这怎么比得了?人比人,气死人。我妈连这样的道理也不懂。赵根哥,你以后肯定是要读清华北大。是不是?
赵根没吭声。周落夜自一个土坡后转出,手里拿着一个风筝。周落夜看了赵根一眼,低下头,加快脚步。周落夜的背影是一小团灸烤灵魂的火。火苗幽幽,很快便消失在山坡的下面。
赵根说,徐明金,我说个故事给你听。
好啊,徐明金咯咯欢笑起来。
赵根说,小明某日剪了一个新发型。同学们都说:死难看!像个风筝!小明很委屈啊,于是跑出教室,跑向草场,跑着跑着,他飞起来了。
徐明金还是笑,赵根哥,为什么小明会飞起来啊?
赵根踢飞脚下的一块石头,叹口气。
暮色落下,天空冒出缕缕蓝烟。一群群掠过苍穹的鸟,此呼彼应,尖叫不休,翅膀发出“飕飕”响声,匆匆投入林子深处。那里有它们的家。太阳圆睁着充血的倦眼,自林梢滚下,像石头掉入幽静的水井。因为落日的返照,河水半边红,半边清,红得鲜艳,清得透明。路上有不少扛着锄头从自留地归来的人,他们在纵横交错的路口晃动,仿佛是虚无的幻影。青蛙在路边草丛中呱呱地叫,叫声稀稀落落,已知来日无多。灯火在杂乱无章的房屋里逐一亮起。这个聚焦了十几万人口的小城市好像烧着了的火,像彩蛋一样通体发亮。
赵根回到自家门口的篱笆下,回到了这个城市的边缘。短短一年,城市的中心地带已改变了不少模样。临街的楼房都贴上了白色的瓷板,一家台湾人投资的超市不久即将重装开业。不过,没改变的是老百姓的生活。而且这种生活是越来越难。家里已经有大半个月没尝过荤腥。
徐守义的老婆在与几个邻居说前几天在铁轨边发生的事。一个骑无牌三轮车的下岗职工因为被交管追赶,在火车开过来的时候,试图穿越栏杆,结果被火车辗得稀巴烂。
那人啊,都飞到半空中去了。徐守义老婆的手上下比划,说,跟练杂耍似的。
女人不约而同发生叹息声。每年,火车的轮子下都要死几个人。不过,今年死得有点多,也死得怪。那个下岗职工被撞到半空中后,碎了的肢体几块落在草丛里,更多的落在车厢顶端,还有几块飞进车厢,都没法想像它们是怎么飞进去的。几个服务员吓得尖叫。火车临时停靠。车站的工作人员嚷着晦气,上去把尸块一一捡进蛇皮袋。列车长跺脚骂娘,说这个地方的人都是杂种,前个月,一个没了丈夫的女人带着两个小孩突然穿过栏杆,钻到火车底下,害得他全年奖金被扣掉。这不,又来了一个找死的。列车长把工作人员骂得狗血淋头。工作人员也气坏了,说,国家要立法,这种干扰火车正常运营的人,要追究其全家连带赔偿责任。就没人再敢往火车上撞了。
徐明玉从屋里伸出头,朝赵根招手,喊,赵根你过来下。
赵根回头看了一眼蹲在墙壁边喝酒的父亲,依言过去。徐明玉把他拉进卧室,关上门,眼里有隐隐羞意,哎,赵根,你说我穿这件衣服好看吗?
这是目前颇为流行的一件蝙蝠衫,暗红色,胸口还有几粒奶白色的珠子。徐明玉还穿了一条黑色萝卜裤。腿部的线条绷得分明。湿漉漉头发飘出力士皂的清香。徐明玉的腿比较短,穿这身衣服,显得头重脚轻,并不好看。不过,十八无丑女,看着徐明玉臀部那两瓣圆鼓鼓的半球状体,赵根转过眼,小声说道,挺好的。
徐明玉眉开眼笑,拉开抽屉,摸出一把奶糖,塞入赵根的口袋。赵根说不要。徐明玉佯做生气说,这是奖励你辅导我妹的。
徐明玉转过身,在镜前照了又照,拉拉衣领、衣角、裤腰、裤腿,说,赵根,要不,你做我弟弟吧。我怪想有个弟弟的。一个弟弟,一个妹妹,说出去,都威风。赵根,你想吃烤鱼串吗?你叫声姐姐,晚上姐姐放学回来,给你买。
徐明玉蹲下身,眉目嫣然,吃吃地笑,去摸赵根的脸,哎,我要是真有你这样一个弟弟就好了。
屋外传出李桂芝的喊声。赵根慌乱跑出去。吃饭了。一碟豆芽,一盘自留地长的蔬菜,三碗米饭。窗外的暮色是悬浮在浊流中的泥沙,沉淀下来。屋内十五瓦的灯泡附近飞着一群群细微的蚊蚋。它们在人们的头顶载歌载舞。赵国雄放下碗,去拿酒瓶。李桂芝夺下那个装酒精的瓶子,在围裙上擦净手,进里屋拿出一瓶本地产的高梁渡酒。赵国雄看看李桂芝,没有表情,开了瓶盖,倒了一大碗,慢慢地喝,也不挟菜。李桂芝嚼了几根豆芽说,我听人说,你们厂这回是真要动了。你没事吧?
没事。赵国雄挤出两个字,呷了口酒,脸色红润少许,好歹我也是几十年的劳模。再怎么着,也轮不到我先下。
那就好。李桂芝扒了几口饭,搁下筷子,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得另外找个活路。我想煮一些茶蛋,让赵根放学后到铁路上叫卖。我自己打算去找点绣花的活。原来的钣金厂出租了一块厂房给香港佬。活可以拿到家里干。
赵国雄嗯了声,起身开了电视。是新闻联播。在地球的某端,一个国家正陷入严重的动乱。中国政府宣布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向该国的难民提供援助。赵根数着碗里的饭粒。他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明天并不重要,它不会让这个世界发生根本性的改变。也许如那个疯子所言,它只会让世界越来越糟糕。
斗大的星辰在夜穹中滚动。
周落夜与父亲秃头男人走在城市的人民广场。广场四周的梧桐在灯光下树影婆娑,树叶青翠。树下,有几个老人在拉二胡,声音暗哑。一个衣衫褴褛留山羊胡子的小老头儿迈着方步,打着手势咿咿呀呀地唱。
“妹在河下洗黄瓜,哥在岸上撒泥沙。哥想吃瓜拿两只,你要谈话到屋下。花开引蝶蝶恋花,哥哥快步到妹家。妹见哥来笑哈哈,问哥要说什么话?妹子今年正十八,好比初开牡丹花。哥哥好似蝶恋花,想妹想得快痴傻。妹子听了羞答答,房里捧出香山茶。双手送给哥哥了,茶里就是妹的话……”
老头唱完一曲,拿出个小水壶,嘴对嘴喝,每喝完一小口,就咧一下嘴,用袖子擦一擦。
树下几辆三轮车上发出哄笑声,老张头,这把大把年纪还发骚啊?赶明儿我也去李阿婆那买几壶水酒来。
老头扬起手中的酒壶,我这是人家白送,你懂不懂?
有人嘿嘿笑道,李阿婆什么时候这么大方过?是不是把这些天拉板车的钱全孝敬给李阿婆肚皮上了?
老头忿然,你管得着吗?你回家管你妈去。
众人的笑声愈发响亮。
周落夜颦起眉尖,爸,他唱的是啥啊?
秃头男人说,是小曲。
广场上人来人往。他们满怀焦虑、不安、欣喜、惮憬,不断接近不断分开,并肩而来擦肩而去。他们重复着祖祖辈辈的故事,并认为这些故事是只属于他们自己的隐秘。老旧的建筑,看着他们还新鲜的眼眸,神态安祥。房子上面镶满星辰的天空不动声色。
秃头男人看了一眼天空,轻声地哼:
俏冤家。近前来。与你罚一个咒。我共你。你共我。切莫要便休。得一刻。乐一刻。还愁不勾。常言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拼得个做鬼风流也。别的闲话儿都丢开手。
周落夜说,爸,你又唱的是啥?
秃头男人眼里有了隐约的泪光,转身抹去泪花,小声说,也是小曲。落夜,想吃啥?
周落夜望了一眼前面卖甘蔗的老太婆,停下脚步说,爸,买节甘蔗吧。
这是一个只剩下骨头的老太婆。广场上的风几乎要把她吹起来。手跟鸡爪似的,弯曲着。头上包着三角纱巾。白发如霜,在灯光下生出寒意。老太婆咧开没有门牙的嘴,削起甘蔗。周落夜的目光瞟向旁边一个卖葵花籽中年妇人的摊位。几个把外套披在肩头的少年围在那七嘴八舌。当日欺凌她的那个叫杨凡的少年也在人堆里。衬衫撸在胳膊上。手腕上已多出一个“忍”字的花纹。妇人站着,左手齐腕而断,称杆挂在上头。右手移动称砣,嘴里说,一斤。哎,你们别往荷包里抓吃。妇人扔下称杆,想赶走那几只手。杨凡突然弯下腰,抱起妇人脚下装钱的纸盒,飞快地跑,跑向广场对面的巷子,一闪没了影。妇人尖叫,去追。被咭咭怪笑的少年们拦住,其中一个说,喂,你还没找钱。快点,我刚给了你一张二元的。妇人眼见抱走钱盒的少年已没了踪迹,一屁股坐下,没了手掌的手顿在地上,放声恸哭,你们这些菩萨打的,丧天良的。你们出门会被车撞死,在家会被雷劈死啊。少年们像听到这世上最可笑的笑话,一起纵声大笑,每人在箩筐里抓了几大把葵花籽儿,摇摇晃晃地走开。其中一个嘴里还说,算了,不要你找钱了。看你也怪可怜的。在周落夜旁边一个青工模样的男人摇头叹道,这些小孩子真是太不像话了。
周落夜嘴里发苦,鼻子发酸,爸,我不喜欢这。
秃头男人赶紧付了甘蔗钱拉着周落夜往一边走开,我也不喜欢。
周落夜说,我们什么回上海啊?
秃头男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