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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落夜嘴里发苦,鼻子发酸,爸,我不喜欢这。
秃头男人赶紧付了甘蔗钱拉着周落夜往一边走开,我也不喜欢。
周落夜说,我们什么回上海啊?
秃头男人说,会的。过些日子就回去。爸在想办法。
凉风吹起。秃头男人缩起脖子。周落夜甩开父亲的手,把甘蔗重重地扔向黑乎乎的角落。可能打扰了在角落暗处相拥相抱的恋人。暗处传出一个尖利的女声,你瞎了眼啊?
十二
这两个月,赵根过得很不好。他常坐在东元桥头坐上一小会儿,叉开腿,低头看那桥下的水。那个乞丐不见了。那个疯子也不见了。七曲八折的河水是这个城市的十二指肠,把这些面目可疑的废弃物不断排出体外。日复一日的日子被岸边洗衣妇人手中的木槌反复捶打。她们一点点变老,驼了腰,皱了脸。河水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能通过那一双双浸泡在水里的手,吸食掉藏在她们身体深处的青春美好。赵根不清楚自己在桥头等什么,也许是等天上的云。它们像胁下有翼的奔马,像拿金箍棒的孙行者,像一口能吞掉月亮的天狗,像重枣脸卧蚕眉左手《春秋》右手青龙偃月刀的关公,有时,它们也会幻化成小脸尖瘦的周落夜的模样。
她会是自己的妹妹吗?
妈妈说,不是。但妈妈的话并不可信。妈妈老对爸爸撒谎,一点都不心虚,一点都不慌张,还把手指到爸爸鼻尖。书上说得对,撒谎是女人的天性,她们需要撒谎,就像狗要吃骨头。或是因为在那片椭圆形草地上见到的那一幕,赵根越来越不愿意看见李桂芝,总觉得这个被自己唤作妈妈的女人身上,充满一种古怪的味道,像是发了霉的土豆。女人是古怪的,她们是上帝对男人的惩罚。爸爸又做错了什么,要受到这样的惩罚?但如果说,周落夜与自己有血缘关系,为何不能找到一点相似处?脸不像,嘴不像,鼻子不像,性格也不像。遗传基因不可能不起一点作用吧?赵根心头狐疑。
云在天上,来来往往,变幻形状,有时是逗句,有时是句号,有时是疑问问,有时是省略号,有时是感叹号。
赵国雄没让赵根去铁路上卖茶蛋,说,那样挣不来钱,也耽搁学业。现在铁路上有一帮少年,组成了什么梅花帮,专门在车站附近敲诈旅客。不要学了坏样。
李桂芝没反对。过些日子,赵国雄花了几百块钱,买了一辆有牌照的三轮。每天下班吃过饭后,便去车站踩,到夜里十二点钟才回来,隔三差五蹲在篱笆下擦,先用刷子细细扫去轮胎与车架上的土,再拿干布抹去灰尘,然后拿棉纱头蘸黄油擦车轴,擦得车子的每个细节拐弯都锃亮放光。赵国雄的手很巧,还拿一个小饼干盒改成小酒壶,每天出门前,把兑了水的酒精,倒在壶里,把壶揣在贴衣的口袋里。骑乏了,停下来,呷一口。赵根很喜欢父亲的这辆车,偷偷骑上去踩,笼头扭来转去根本没法控制,结果车子撞在石头上,撞瘪了轮胎,气得赵国雄打了他一耳光,再也不准赵根碰他的车子了。
说来也怪,自打父亲蹬上三轮后,脸上的气色明显一日好过一日。
赵根回了家。李桂芝在煮茶鸡蛋。前段时间,李桂芝赶了半个月的通宵,说是绣花厂急着要货,但辛苦织好的衣物缴上去,钱却不见一分,只打来一张白条。再后来听人说,那香港老板怕是骗子,都欠了好多人的钱。李桂芝的兴头减下来,又开始打上铁路卖茶蛋的主意。一开始老煮不好,费功费火还费佐料,味道还不好,蛋清老溢出蛋壳。李桂芝气得把蛋往地上摔,隔一会儿又心疼地捡起来。
赵根看不过眼,跑到广场卖茶叶蛋几个妇人那,蹲在一边,鼓起勇气喊了几声婆婆,老老实实把妈妈想煮茶叶上车站卖的事一说。
妇人就教他,说,煮鸡蛋前,先要用勺子轻轻敲打鸡蛋,当蛋壳出现细小的裂缝、敲打蛋壳的声音变得没那么清脆时,才可以下锅。这样烹煮时容易入味,熬煮时间也不用太久。煮鸡蛋时,一定要记得加盐,这样蛋清不会溢出蛋壳,蛋会煮得十分完整。赵根千恩万谢走了,回家一说,李桂芝一试,还真别说,煮出来的茶蛋个个清爽。
赵根不明白,为什么煮茶蛋这样的小事,妈妈都不肯问一下别人?
李桂芝见赵根进门,咳嗽着说,徐明玉找你。
赵根应了,放下书包,想出门。李桂芝抬起头,说,赵根,她找你干吗?这些天,老是叫你过去。以后,你少去她家。
赵根说,不是你让我去给那什么徐明金补习功课的吗?
李桂芝脸色不快,我叫你去,没叫你天天去。那几个鸡蛋又不是金蛋。再说,你总不能耽搁自己的功课吧?
妈妈当初叫自己去替徐明金补习,大抵是冲着当初那一碗鸡蛋。赵根有点不舒服,说,那我不去了。
也不是说不去,少去。李桂芝用手捶了下腰。
赵根讨厌徐明金,但喜欢徐明玉。若不是因为徐明玉,赵根早不去了。徐明玉身上有好闻的说不出来的味道。那是一种比栀子花还要幽甜的清香。徐明玉还会蹲在他面前,把细细长长的手指插入他的头发,问他有多久没洗澡。徐明玉不嫌他脏,不嫌他流鼻涕,就与姐姐一样。
姐姐,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词汇啊。
赵根推开徐守义家的门。门是虚掩的。屋里没人。徐守义的老婆最近爱上打麻将,打二毛钱一个子。徐明金还没放学。徐守义还没下班。赵根喊了声徐明玉,没人应。赵根往卧室里看了一眼,徐明玉不在。赵根想退回去,听见屋后杂物间有哗哗的响声,心头疑惑,不会是有贼了吧?这里一向是没有贼的。很有点门不闭户的古风。但前不久出了一个半夜到人家偷柴的贼。赵根家被偷去了不少柴。
赵根思忖着,屏住呼吸,悄步迈去,眼睛贴住门缝,心脏顿时狂跳。光线自屋角的几个窟窿投入屋内,抹在屋内一个滑腻的乳脂似的身体上。尽管水汽氤氲,还是能看见那少女丰满的乳峰,以及乳峰上那两点嫣红。水珠自乳尖滑落,一滴一滴。少女屈着身子,手拿毛巾在背部来回搓洗。因为明暗,身子一半透明,一半隐入暗中。又因为杂物间乱七八糟的家什,这线条山峦起伏的女体呈现出一种让人恨不得顶礼膜拜的优美。少女的头发被簪子挽起,有那么几根垂落在秀长的颈脖上。那浑圆轻盈的肩。那晶莹剔透的背。那玲珑纤细的腰。那微微翘起的臀。那大腿尽头幽暗的灌木丛里有一只怎么样的蝴蝶在飞?
赵根头晕目眩,想走,徐明金进了屋,喊出声,赵根,你在那干什么?
赵根身体里的血齐齐向上冲,心叫,这回死了。把就想狂奔的双腿牢牢地按在地上,腿发着颤,强自镇定,迎上前,嘴里说道,你姐叫我有事。
杂物间里的声音大了起来。
徐明金放下书包,在椅子上坐下,伸长腿,赵根哥,今天我们语文老师讲咱们中国的象形字。说“吕”字就是俩人嘴对嘴在接吻。我们班有个同学就举手发言,问“品”字是不是三个人接吻?还有个同学说,品字还好办。那器字,四个人围着一条狗在干什么呢?把老师气死了。
徐明金嘻嘻笑。赵根哭笑不得。赵根还没说话,徐明玉吱呀一声打开杂货间的门走出来。徐明金一愣,马上尖叫,好啊,赵根哥,你偷看我姐洗澡。
赵根顿时面红耳赤,急急分辩,我没。
徐明金的声音更大了,我都看见了。你别狡辩。你刚才趴在那看什么?
赵根恨不得跪下来给这位口无遮拦的小女孩儿磕头了,走也不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徐明玉瞟一眼赵根,脸上泛起红晕,朝徐明金啐道,死丫头,你胡扯什么啊?是我叫赵根过来的。
这话更有语病。赵根啼笑皆非。徐明玉也不好意思了,朝徐明金喝道,快去做作业,要不,我告诉妈去。
徐明金委屈地瞪起眼,噘嘴,打开书包,拿出文具盒,把课本重重地往桌上摔。
赵根嗫嚅嘴唇,我刚进来。
我知道。徐明玉放下手中的水盆,你来一下。
徐明玉进了卧室。徐明金狠狠地剜了赵根一眼,那嘴噘成两根肉香肠。赵根跟过去。徐明玉打开抽屉,拿出一大包茶叶,赵根,这是我托人带来的。你拿回来给你妈煮茶蛋吧。
赵根急急摆手,我怎么要你的东西?
徐明玉微笑起来,你辅导了我妹那么久。我都不知道该如何谢你。收下吧。要不,我生气了。
徐明玉的耳垂是粉红色的,一小滴,非常迷人。但按相书上说,这种耳垂福薄。赵根舔舔嘴,还是摇头,我不要。
那你想要什么?总不会想要我吧?徐明玉哈哈大笑,伸手在赵根鼻尖轻轻一刮,神色捉狭。一缕潮湿的花香向赵根袭来。赵根听见自己的心脏轰然一响,心叫,她知道我偷看了。她知道我偷看了。一时间,面部肌肉跳动不停,人仿佛被施了定身术,再也动弹不得。
以后,不准偷看了。要不我剜了你的两只眼睛。哼。这次原谅你年少无知。拿去。徐明玉目光湿润,白了他一眼,把茶叶塞入赵根手里。
屋里有清风。徐明玉去洗衣服了。赵根觉得身体像浮在半空中,也分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恍若梦游,走出了徐守义的家。
李桂芝接过赵根手中的茶叶,说,徐明玉给的?
赵根点头。
李桂芝说,她比她妈还算懂事。
赵根继续点头。李桂芝说,你怎么了?
赵根还是点头。李桂芝慌了,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李桂芝伸手去摸赵根的头,赵根这才如梦惊醒,妈,我没事,就是有点头晕。
赵根进了卧室,脑子快要炸掉了,身子飘着,全身发热。徐明玉白白的身子在眼前晃来晃去,过了一会儿,李桂芝白白的身子加入其中,又过了一会儿,周落夜白白的身子也加入其中。三具肉体不断重叠,上下悬浮,相互交织。她们是三截白藕,三只雪梨,三颗白菜,上面还撒有几粒微红的樱桃。黄昏的光线进入她们的深处,让她们丰腴的肉体鼓鼓胀胀,一会儿飘到天上,一会儿飘入海洋。女人是男人的骨头。是男人的水。水让男人止渴,也让男人溺死,就与书中说的水可载舟水亦可覆舟一样。是这样吗?妈妈。赵根艰难地吐出两个字。这是一种罪恶的感觉。
我们都有罪。罪无可恕。赵根在地上跪下,冲着窗外远去的太阳磕下头。在赵根看不见的地方,在火车站的门口,赵国雄正撸起毛巾擦了一把汗。
夜已经到来。在灯光照耀不到的地方,万物成为了灰暗的影子。繁星点点,那夜幕好像悬挂在人们的眼前。天地壮丽如斯,只是行走于天地间的人如此不堪入目。徐明玉心里充满了沮丧与悲伤。她没有想到高怀恩竟然是这样一个熊样。
半个小时前,她与他并肩从夜校出来。开着吉普车喝得醉熏熏的电厂工人突然打开雪亮的车前大灯,把他们逼入角落。一同跳下车的还有几个酒气冲天的青年。电子工人的手指戳向高怀恩的鼻尖,酒气喷出,这是我老婆,你懂不懂?你今天抢我老婆,我明天砍你全家。
那个说会爱徐明玉一生一世的男人竟然被这一指头吓得抱头鼠窜,甚至不屑于装腔做势地挺起几秒钟胸脯。电厂工人嘿嘿冷笑,伸手来拉徐明玉。徐明玉气苦,扬手准备给眼前这个无赖一耳光,反被这无赖一脚踹倒。
电厂工人跳上车,狞笑道,破鞋,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他妈的回家好好想想。你妈已收了我八千块钱。你若再吱吱歪歪背着我偷人,老子往你脸上泼硫酸。
男人靠得住,猪都会爬树。
徐明玉上了山坡,忿忿骂道,一脚踢飞路上的石头。暗处传来一声怒骂,他妈的,谁呀?
徐明玉一惊,定眼望去,暗处已转出五六个少年,其中一个手捂着头,眼里有凶光。徐明玉赶紧陪笑,对不起,我不小心。
我不小心操了你,然后说声对不起,行吗?少年不依不饶。
徐明玉变了脸色,这少年说话咋这样恶毒?心中一怔,想起最近关于游荡在铁路附近少年帮派梅花帮的传闻,暗暗叫苦,瞥一眼四周无人,那不远处的铁轨在夜幕下发出幽蓝的光,一咬牙,从包里掏出钱,我赔你医药费,说着话,把钱朝少年面前一扔,撒腿就跑。这一跑不要紧,少年们顿时狂欢乱叫,像饿了几天的兀鹰嗅到了腐尸味,像豺狼发现了羊羔,“噌”一下,各自袖管里弹出寒刃,长嗥怪叫,齐齐追来。
人哪里跑得过畜生啊?也就百把米的距离,一根钢管砸在跌跌撞撞的徐明玉的后脑勺。徐明玉眼前一黑,就此失去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