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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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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哪里跑得过畜生啊?也就百把米的距离,一根钢管砸在跌跌撞撞的徐明玉的后脑勺。徐明玉眼前一黑,就此失去知觉。
  
  我们的肉体是我们的耻辱。
  可灵魂偏偏装在这个污秽的躯壳内。
  
  十三
  徐守义的老婆,一夜间,衰老了。
  她可以当自己没生大女儿徐明银,也可以不上医院看遍体鳞伤的徐明玉,但她没法阻拦别人看她的窃窃眼神以及那被风送入耳朵里的闲言碎语。
  我是上辈子做多了孽啊!
  徐守义的老婆摔碎了徐守义怀里的红灯牌收音机。徐守义暴跳,抓住女人的头发往墙壁上撞。女人哀嚎,“你这个没屁用的男人。你有本事杀了我。我不想活了啊。”女人的衣衫被扯落,露出两个干瘪的奶子。徐守义一脚踹在女人的胸脯上,“你他妈的尽生一群骚货。”徐守义一脚踢飞旁边站着的徐明金,“滚。你们,都给我滚。”门重重关上。女人用头撞门,“姓徐的,老娘与你拼了。”女人额头淌下粘粘的血。几个邻居赶出门,忙乱把她按住,七嘴八舌劝慰这个绝望的女人。那条叫阿黄的狗跳出人群,惊慌地看着一眼这个它不懂的世界,朝着远方奔去。断了腿的阿爷躺在竹椅上,眼角滚下浊泪。赵根抱起徐明金,把她带回家。
  徐明金眼里尽是恐惧,嘴里只有一句话,为什么他们要害我姐姐?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教授摇舌鼓齿,四处搂钱,越来越像商人?为什么商人现身讲坛,著书立说,越来越像教授?
  为什么医生见死不救,草菅人命,越来越像杀手?为什么杀手出手麻利,不留后患,越来越像医生?
  为什么明星卖风弄骚,给钱就上,越来越像妓女?为什么妓女风情万种,楚楚动人,越来越像明星?
  为什么警察横行霸道,欺软怕硬,越来越像地痞?为什么地痞各霸一方,敢做敢当,越来越像警察?
  为什么流言有根有据,基本属实,越来越像新闻?为什么新闻捕风捉影,随意夸大,越来越像流言?
  为什么官员少廉寡耻,男盗女娼,越来越像流氓?为什么流氓道貌岸然,人模狗样,越来越像官员?
  为什么政府巧取豪夺,蛮横无理,越来越像土匪?为什么土匪组织严密,分工明晰,越来越像政府?
  猴子从树上跳下来,它们学会了直立行走,却始终学不会相亲相爱。同一个祖先的他们互相羞辱相互掠夺,不把人当人,也不把自己当人,整天骑在人民头上拉屎,还自命为人民的公仆,为了少数人的享受,绝大多数人终日劳作尘土满面灾难却吃不饱饭。“昨日入城来,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人是病毒,是瘟疫,是滓渣。所以那些十来岁的少年变成了无恶不作的盅惑仔。所以善良的人到最后不是被成为盘中的食物就是也变成了吃人者。
  赵根把手指放入嘴里咬,不让喉咙里的悲声发出。这是一个他无力解释的世界,一个荒谬的光怪陆离的世界,一个以暴力为润滑剂的社会。肉体的暴力,话语的暴力,以崇高名义施实的暴力,以不那么崇高的名义施行的暴力。暴力推动社会。这是隐蔽的真相。为我们熟视无睹的真相。
  
  世界在走向极端,而非均衡。它热衷于彻底对抗而非和谐或综合。这是一个不可逆转的过程,其惯性将无情地摧毁一切试图把它拉回去的力量,不管这种力量是发自于人们的内心还是来自于外太空。上帝死了,在创世之初。那自号为“万物灵长”的人,僭越了他们该有的位置。他们奴役一切,也让自身被这种奴役所“奴役”。这是一种疯狂,末世最后的喊叫。平衡被打破,重心失去,再也无法退回到田园。再也没有了真理。一切真理以及法则都是过时了的古董,它们存在的意义只是提醒人,那已经从他们指缝里流走的美好。
  时间消失了,消失在未来的某个奇点。我们剩下所能做的,就是使我们自己努力去适应给我们留下的这点时间。这段时间的长度并不比蚍蜉的一生长多少。我们已无法再次重建。我们只能活着,卑微地活着,像狗一样争咬骨头,像狗一样撒尿,像狗一样交媾。
  
  赵根的脑袋轰轰乱响,昔日在河边听到的那个疯子的狂乱谵语,一句句从意识深处流出。它们有着杂乱的光,有着像探照灯一样强烈的光芒。这是一种要把肉体烤熟的光芒,这是一种没法拒绝无法逃避的光芒。
  赵根起身在缸里舀出盆水,把水往头上浇。水遮住眼帘。李桂芝进了屋,颓然坐下,哑着嗓子说,赵根,你看着明金,别让她乱跑。我去看看徐明玉。
  李桂芝在屋里捡了一个包裹,匆匆出门。五斗橱上的摆钟左摇右晃,发出嘈杂的响声。时间在眼睑底下化成一片白色的粘雾,深不见底。徐明金慢慢把头朝向赵根,我去看我姐。我爸不去,我妈不去,我得去。徐明金咬着嘴唇。赵根轻轻拉起徐明金。徐明金把头埋入赵根怀里,身子颤抖,赵根哥,我姐不会死吧?
  不会的。我们都还要好好活着。赵根闷闷地说道。
  
  医院里有刺鼻的福尔马林味。这是一家小型综合医院,因为人多,显得格外脏乱。大门石阶上坐着一个用毛巾包头怀抱婴儿的民工模样的妇人。妇人哀哀哭泣。人们走过了她,怀着各自的心事。没有谁停下脚步询问一声。如果妇人是乞丐,跪在地上,面前摆着搪瓷碗,人们或许还会匆匆抛下几枚钢币。来医院的人,只有两种人。一是医生,一种是病人。前者看多了悲惨,以及比悲惨更悲惨的事,神经已经比钢铁还硬。职业让他们麻木。后者内心也难掬出一捧悲悯。他们自顾不瑕。他们在门诊大厅取药口处排出长龙。他们的肉体已被生活磨损。现在,惟有那些坐在屋子里那群穿白衣服的人才有可能修补他们的肉体。他们神态虔诚,眼里是血丝、疲倦与小小的希冀。
  赵根拉着徐明金拐过门诊。俩人一路上更无一句交谈。
  赵根看见了李桂芝,也看见了李桂芝身边的秃头男人。赵根心中一惊,放缓脚步。
  修剪整齐的女贞树林木上晾晒着病人的衣物。秃头男人背着双手,在一丛夹竹桃边。阳光把他的影子扯落在地上。李桂芝冲着一个戴眼镜的大夫挥手,言语激动。
  你们怎么可以把人放在走廊上?
  对不起。病人太多。而且,我们已经做得够多了。别的医院都不会像我们这,先收病人,再收钱。您如果不满意这里,可以转院。你刚才也看了医疗费用单。还请你们家属在今天之内结清费用。要不,我们只能停止对病人的用药。
  大夫把脸转向秃头男人,这位是周厂长吧。我们凌晨给病人做了缝合手术。病人会阴部严重撕裂,直肠脱落。病人有自杀倾向,拔了几次输液管。我建议你们厂里派出专人护理。若条件允许,可以送省城医院。那里的护理会更周到一些。该说的话我都说了。请你们理解。
  秃头男人默不做声。大夫走了。
  秃头男人咳嗽一声,桂芝,你还是回去吧。我也回厂里,晚上开了一个临时会议,与牛书记、其他几位副厂长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特殊情况特殊处理。尽人事,听天命。你是她的邻居。最好,你能把她的父母劝来。我想,这会有利于徐明玉的病情稳定。
  我回去再试一下。徐明银出事后,徐守义整个人就垮掉了。乐天,医药费的事还真是难办。她父母现在不肯拿出一分钱。徐明玉的工资每月都是如数上交,没半分钱积蓄。
  她不是有一个电厂的男友吗?
  她出了这种事。那男人还会过来?乐天,你咋还这么幼稚?我说徐明玉这件事,你真得在厂里争一下。我是看着这姑娘长大的,真是一个懂事的孩子,没想老天爷瞎了眼。
  我没把握。不是说厂里拿不出这笔钱。就怕这个口子一开,大家都要跑过来。厂里几百名退休职工谁手里没攥住在大把的要报销的医药费凭证?这些老人,我都不忍心看见他们。还有,关键是牛书记这个人。只要是我坚持的,他一定反对。唉。秃头男人长长一叹,苦笑,谁让我们生在中国?不与发达国家比。那是奢望。中国的GDP是印度的两倍,人口只多约12%,印度就敢搞全民免费医疗。而我们呢?尤其是我们这代人,上山下乡奔赴三线,为国家奉献了青春与热血,现在老了,一身是病了,就被一脚踢开了。
  你疯了。在这里说这样的话?李桂芝急急去拉秃头男人的手,乐天,你走吧。别发神经了。
  我也只对你发神经。桂芝,我算看透了,这是一个吃人的社会。秃头男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桂芝,我心里难受啊。好,不说这些了。徐明玉的事,我会办。你放心。好歹,她也是棉纺厂的职工。
  秃头男人与李桂芝一前一后走了。秃头男人走得慢,一步一步,肩膀上有看不见的石头。李桂芝走得快,一扭一扭,腰肢折着。
  徐明金犹豫地看了赵根一眼,没说什么。赵根心里七上八下,有虫子在爬。
  
  徐明玉躺在住院部走廊尽头的加床上,眼睛肿着,眉骨包着绷带,脸凹下去,像涂了一层黄腊。眼睛闭阖,睫毛微微闪动。一个赵根不认识的女工模样的年轻妇人坐在徐明玉床边。妇人眉眼黯然,嘴唇小小,神情悲痛。徐明金喊了声,“姐”。徐明玉睁开眼,看看徐明金,看看赵根,转过脸。徐明金扑在床沿,双膝软软瘫倒,双手捂脸,嚎啕出声,喊出泪,“姐,你不要死啊。”妇人眼圈红了,偷偷扭过身,抹掉泪。一个护士闻声过来,“喂,小声点,别影响其他病人。”在徐明玉的左侧是一个吊盐水的支架。在徐明玉的右侧是一个透明的袋子,里面装了小半袋澄黄色的液体。那是尿。床脚下,是一篮水果、鸡蛋与麦乳精,还有用铁盒子装的鸡汤。赵根在裤兜里摸索,摸出一张纸,下意识地折叠,折成一只纸飞机,想了半天,把它放入篮子里。妇人拉起徐明金,“孩子,你去外面吧。别影响你姐。你姐现在需要休息。你放心,我会照顾她的。”妇人声音哽咽。
  
  鱼是水中的泡沫,人是空气里的泡沫。痰是泡沫,血是泡沫,眼泪是泡沫,传说中的美人鱼也是泡沫。亲爱的,你是我的泡沫。我要在你里面,把唇紧紧地贴在你胸脯上。
  当阳光把我们倒进空气的时候,我们合为一体。我爱你,你是我惟一愿意相信的东西。
  暮色低暗。路边音像店里传出清澈的歌声。这歌声像闪电一样。赵根的心脏一阵阵抽搐,好像被这闪电击中的麻雀。徐明金刚才可能只看见徐明玉的脸,但赵根却看见了那隐藏在床单下的手。徐明玉的左手只剩下三根指头。这伙梅花帮的少年何至于如此心狠手辣?徐明金还在抽泣。路灯把她的影子弄皱,弄得长长短短。雨自冥暗处飘落,点点滴滴,飘飘荡荡,轻烟一样。细小的雨点撒落脸颊,冰凉湿滑。雨是伤心泪。人是伤心人。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悲伤。街头录像厅里传出疯狂的厮杀声。无所事事的少年们在录像厅门口的石阶蹲成一排,垂头抽烟。他们中的谁是梅花帮的成员?或者说他们中的谁将要成为梅花帮的成员?他们像石头一样,等待命运的宣判。他们中的谁或许活不过今夜。
  赵根叹息着。徐明金望过去,手在颤抖。
  徐明金说,他们就是梅花帮的?
  赵根摇头,我不知道。
  被雨水浸得发亮的树下,走过几对撑着伞的青年男女。他们相依相偎,眼睛如海滩上的贝壳一般闪动光芒。脚步声湿嗒嗒。他们逐一消失在茫茫水雾深处。他们是美好的,但这种美好与赵根无关,与徐明金无关,与躺在病床上下身被撕裂的徐明玉无关。没有星,没有月。黑云低垂,把万千灯光压低。
  遍地都是三轮车。白头发的老人、疲惫不堪的青年、潦倒落魄的中年男人、手脚粗大的妇人,还有十来岁面庞稚嫩的少年。他们额头满是雨,满是汗,脸被路灯映得发亮。他们奋力踩下踏板,把稳笼头,向前冲,争先恐后驶向在路边招手的人。
  在这个城市,坐三轮车,只要一块钱,不问路程远近。为了这一块钱,他们敢舍出命。几天前,几个三轮车夫因为争抢客人,打起架,一个老人被人拿刀捅死。凶手连夜出逃。
  赵根心里急流飞瀑。只想找个地方大哭几声。
  马路像银子一样闪光。车轮驶过,溅起点点银屑。赵根看见父亲。赵国雄的三轮车上坐着四个人。四个少年,三男一女,挤成一堆。父亲在上坡,身子绷成一条弓。坡度很陡。少年们尖声怪笑。父亲的身影斜斜的,一点点消失在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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