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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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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用衣襟擦流不完的泪,眼睛又红又肿。赵国雄回来了,看看恸哭的母亲,看看少年瘸掉的手,找出两块木板,捏住少年的胳膊,用力一捏,再抖,“咔嚓”。少年的泪也下来了。少年的手绑了三个多月的夹板。
  杨凡问,你手怎么了?
  少年说,我不小心跌倒的。
  杨凡哈哈大笑,赵根,你真会撒谎。撒谎的人鼻子会变长。你没看过《皮诺曹的鼻子》吗?要不要我借你?不过,这次你要替我去打人。
  
  二
  赵根嘿嘿地笑,伸手摸摸鼻子。鼻子有点塌,若能长一点倒是好事了。铅字是在理发店边捡的。理发店在巷子深处,离印刷厂有几里远。理发师傅是酒糟鼻,额头长着两个紫黑色的疱子,模样挺吓人,手拿剃须刀。刀光凛冽,似雪花飘下,一片又一片,在客人脸上发出细微的悉悉嗦嗦的声响。胡子不见了。像被施了魔法。
  理发师傅手下不停,嘴里还在说话,说镇长的老婆在菜市场偷鹌鹑蛋,一角钱十八个的鹌鹑蛋那婆娘也好意思偷,她老公的脸被她丢没了。
  那客人吱吱唔唔地应,老鼠一样。旁边坐着的另一个客人说,咋不偷哩?镇长老婆就不是人?赶明儿,还偷大男人呢。
  客人们哄笑起来。
  理发师傅又说,那卖蛋的小贩就不肯了,去扯那婆娘。那婆娘急了眼,耍起泼,手往小贩裆下一掏,哈哈,手里又多出两个蛋蛋了。
  客人们的笑声愈发大了,一个个前仰后翻,肠子抽了筋。
  从门口经过的赵根被轰然的笑声吓一跳,低下头,忿忿地吐口痰,瞥见石板缝隙里的铅字,弯腰捡起来,将信将疑地抠去铅字上的泥土,把它们按在手掌上,用力地按,按得手心发疼,然后开心了。它们确实是在拣字房里见到的那种铅字。一个是“我”,一个是“们”。
  这两个汉字有什么意义呢?
  赵根微笑着,跳下山坡,目光为一排房子前的几个女孩所吸引。
  四个女孩儿。一个圆脸大眼睛。一个扎羊角辫。一个穿尖头布鞋。一个小脸尖瘦。
  女孩们在唱,“点滴油菜花,油菜姐姐会绣花,她绣的花像喇叭,滴滴答答回娘家。点滴油菜花,油菜姐姐会绣花,她绣的花像喇叭,滴滴答答回娘家。”
  
  这是像雪粒一样的声音。细碎,清澈,犹带有女孩儿舌尖的一点甘甜。那个小脸尖瘦的女孩儿跳得最好,两条细细长长的腿在那么高的橡皮筋里上下摆动,手臂在身体两侧翩翩飞起,宛若一只翅膀发光的小鸟。
  像有一滴泉水滴进赵根的心里。
  世界在这一瞬间停止流动,缓缓沉淀,变得简单透明,晶莹纯净。
  赵根情不自禁在山坡上坐下,把青色的草铺在膝盖上。这里开满淡紫、大红、粉红、鹅黄、雪白的小花。有些叫不出名字,有些花的茎可以折下来放在嘴里嚼。
  赵根歪头打量她们。圆脸大眼睛的父母是兽药厂的工人,家里有好多纸盒子。把纸盒子剪去边角,装订好,是很好的草稿簿,可以在上面画算式题或者画美人头像。赵根捡到过女孩画过的一张美人图,线条挺细腻。赵根在美人儿的下颌添上几笔胡子,折成纸飞机,在桥上放飞,让它一头扎入幽幽河水。
  扎羊角辫的母亲是泼妇。她家丢了鸡,她母亲拿菜板与菜刀,盘腿坐在家口,奋力剁着菜板,大声咒骂偷鸡的人,骂得太阳都受不了,她母亲还在骂。人人在背地里竖起大拇指。第二天凌晨,那只丢失的鸡神奇地踱回窝,人们以为她母亲会不骂了。谁想她母亲还要骂,一边夸口母鸡的英勇,一边痛骂偷鸡贼的胆小如鼠。只可怜那个檫木菜板被剁去一层。
  穿尖头布鞋的女孩叫陈小兰,很凶,在学校里敢与男孩子打架,用伞尖差点捅瞎一个男孩儿的眼睛。还好,她爸爸是轻工局的股长。所以最后只付了一点医疗费了事。
  这个小脸尖瘦的女孩是谁呀?
  赵根想了半天,终于确定自己是第一次看见她。
  
  风从四面八方吹来,鼓荡着身体里的每个细胞,让它们凸,让它们凹,让它们尽情享受春日的气息。血液变得轻柔,骨头变得酥软。整个身体被无可言说的美妙所浸泡,里面有花香、青草、树木。又好像课本里的神笔马良为展示那根神奇的画笔,来到了这里。赵根掏出铅字按在泥土上。土的粘性不大好,字老缺胳膊少腿。赵根边按边擦。草根边出现一只触须透明的土鳖虫。这让赵根高兴。他朝它呵了一口气。它发现危险,立即奔跑。当神色惊慌的它快要消失时,赵根逮住它,拎回来,用铅字的边缘逐一弄断它的四肢,再在那嫩黄色的颈腹处挤压出一团酱黑色的内脏。它死了。生命溜走了,从那个破烂的躯壳内蹑足轻步挪开。色彩变得僵硬。手上有酸臭味。赵根捋了把青草,在手上来回擦。
  圆脸大眼睛的女孩在说话,“她怎么老赢啊?我都快累死了。”
  扎羊角辫的女孩抬腿从腰间拽下皮筋,说,“不玩了。没劲透了。我觉得自己差不多是木桩子了。”
  陈小兰说,“你们真赖皮。跳不赢就撒赖。”
  尖瘦小脸的女孩儿停止跳动,站在阳光下,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身子仿佛是透明的。
  陈小兰说,“以后再也不与你们玩了。”
  圆脸大眼睛的女孩说,“谁稀罕与你玩?”
  扎羊角辫的女孩说,“许朝霞,咱们去看火车吧。”
  陈小兰说,“哼,落夜,咱们走。”
  
  火车从远方驶来,驶向远方,拖着长长的尾巴。它不是一株树,是树的影子。树的影子也有着长长的尾巴。它也像一只松鼠,突突跳跃,从山的这边跳向山的那边,在被电线切割的天空里出没,从这块天空移到那块天空。它把看不见的甲地与乙地紧密联系,让这两个地方的人在同一节车厢里看见了自己的未来。有时,它手上还抓着一顶帽子,那是从旅客头顶弄下的。每年春夏季节,旅客们在开启车窗时,总易被窗外的景色所惑,于是,风马上夺走了他们的帽子。
  铁轨两侧的山坡是阿里巴巴的藏宝洞。每辆火车都是打开这个藏宝洞的咒语,是那句神奇的芝麻开门。除了帽子,还有钥匙、毛主席像章、喝了一小半的荔枝罐头,军用水壶、衫衣、毛衫、果壳、煤块……还出现过一只系在网兜里的麻黄母鸡。
  这实在是难以想像。
  更难以想像的是,有次火车临时停靠,可能因为车厢太挤,肚子憋得难受,一个大姑娘哭着喊着蹦下车窗,躲在茅草丛里方便。问题还未得到彻底解决,火车已开始启动。车厢里的人不得不把身体探出大半个,冲姑娘摇手,拼命地喊。大姑娘急了眼,拎起裤子冲。在铁轨两侧游逛的孩子们都目睹了那两瓣白花花圆滚滚的屁股。孩子们拍起巴掌,为她呐喊加油。姑娘跑了几步摔倒了,看着火车越跑越快,扑通在枕木上坐下,嚎啕痛哭。孩子们围上去,吱吱喳喳。就有人忍不住打赌她是否擦了屁股。当垂头丧气的姑娘走过来,试图向孩子们询问这是什么地方时,孩子们立刻哄笑着散开。于志强坏死了,还马上从书包里掏出作业本,高高举起,说,阿姨,你还没揩屎吧。我这里有纸。
  
  春日午后的阳光把脸晒得滚烫,把万物晒得清澈,把心晒得懒懒洋洋。此刻,远去的火车像羽毛一样轻盈。脚下的土把有节奏的微微震颤不断传递至血管。赵根写了落叶两个字,再用脚擦去。这个小脸尖瘦女孩儿的名字真怪。她的背影的确是一片青叶子,悠悠地飘动。赵根吹起口哨,吹的是小小少年没有烦恼无忧无虑阳光照。
  赵根往山坡上走。双手齐肩平伸。
  这样能把风握在手里。这样手臂能变成一对翅膀。这样能把自己想像成一只红喙黑羽飞上云端的鸟。赵根的脚在坡道上发出叭搭叭搭的声响。丘陵饱胀、结实、温润。赵根歪着头笑,转过低矮丘陵坳处的灌木丛,愣了。
  于志强坐在高高的土坡上,身后是一丛绿得透明的蚕豆荚,两条腿叉得很开,一只手正在膝盖上捶打。李小军与詹贵在他旁边,手里各拿一根棍子,眼里有不怀好意的笑。赵根怯怯地站住,看看于志强,看看李小军,看看詹贵。他们是班上的老大。是“三人帮”。赵根慢慢地低下头,咬紧嘴唇,拿不准主意是转身往回走,还是继续往前走。
  李小军扔来一块石头,说,“赵根,你手里拿的啥?”
  赵根赶紧把铅字藏入口袋。
  于志强说,“拿来瞅瞅。”
  赵根想了半天,走过去,掏出铅字,小声说道,“我捡的。”
  李小军接过铅字,掂了掂,递给于志强,“你偷的吧?”
  赵根说,“不是偷的。是拣的。”
  “捡的?我咋捡不到?你明天帮我在路上捡十块钱来?”于志强怪笑,手指挠挠眉毛。眉毛上有一处疤痕,是他与别人打架时,被玻璃弄伤的。为什么当时那块玻璃不再向下一公分呢?于志强真凶悍,血都糊住了眼睛,还用锄头在那个身高臂长的高年级学生的脑袋上敲出一个洞。
  于志强把铅字搁入嘴里咬了咬,“赵根,你爸在厂里偷的吧?你又偷你爸的吧。”
  “我在理发店那捡的。”
  “你是说我诬陷你了?”
  赵根没再言语。于志强挥挥手,“裤兜里还有什么?都掏出来。”
  “没别的了。”赵根嗫嚅嘴唇,翻出裤兜底。
  “态度这样不老实啊。”于志强歪歪脖颈,用力地捏手,手指节嘎啦嘎啦脆响,“李小军,我咋瞧得这般眼熟?是不是昨天我搁在理发店的那两个铅字?”
  李小军嘿嘿地笑,“不错,就是它们。”
  赵根心里一颤,“李小军,你别胡说。我在百货大楼对面巷子里的理发店门口捡的。”
  “对,我就是放在那里。难怪我刚才没找到呢。”于志强哈哈大笑,朝李小军与詹贵挤挤眼睛,露出开心的表情,“赵根,你偷了我的铅字。你说怎么办?”
  “我没偷。若它们真是你的,你就拿去吧。”
  “可你偷了。”
  “我没偷。”
  “我说你偷了就偷了。”于志强不耐烦了,“赵根,你皮痒欠捧是不?”
  赵根马上闭紧嘴,以免嘴里再飞出苍蝇与蚊子。
  于志强眯起眼,对着阳光打量铅字,“詹贵。这是啥字?”
  “一个是我,一个是们。铅字上的字都是反的。”詹贵接过铅字,折下几片蚕豆荚的茎叶,揉碎,蘸口唾沫,往自己手掌上按,又往李小军额头上按,“武松额头也有纹字。这叫刺配孟州。你是行者武松。我是豹子头林冲。于志强是花和尚鲁智深,三拳打死镇关西。”
  “那他是什么?”李小军指指赵根。
  “他是宋江。嘻嘻,赵根,你刚才看女孩子们跳皮筋,眼睛都看直了。她们中谁是你的阎婆惜啊?”詹贵咧嘴欢笑,唾沫在牙齿上一闪一闪。
  “宋江是该死的投降派,害死了那么多的兄弟。”于志强伸手指指赵根,翻起眼睛,“过来。”
  “过来干吗?”赵根说。
  “你他妈的废话这么多?叫你过来你就要过来。老实点。”李小军喝道。
  赵根看看四周,心下打个突突,撒腿就跑。
  于志强、李小军、詹贵互视一眼,眼里有了热烈的光。“妈的,真有人皮痒啊。”于志强腾一下站起身,大声感慨,直觉得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在欢呼。三人更不多话,分工明确,配合默契。于志强自后跟踪追击,李小军右侧迂回,詹贵左侧兜去。三个少年活像三只嗅到在羚羊体内鲜血的野兽,脊背上炸起一根根毛发,嘴里发出断断续续的怪啸。
  赵根歪歪扭扭地跑,心里充满莫名的惊骇。
  于志强在学校里也老莫明其妙地叫人过来,然后扇人大嘴巴,别人还不准动。若动了,得自己扇。若扇轻了,就再叫个人过来面对面站着互相打嘴巴,一直要把脸扇肿来。
  赵根跑得快,于志强更快。赵根还绕着坡跑,于志强已从山坡上纵身蹿下。
  
  “妈的,老子累惨了。”于志强坐在赵根胸脯上,甩甩手指头,叹道,“李小军,詹贵,按住这王八蛋的手脚。。”
  李小军、詹强自两边赶来。李小军眉开眼笑。詹贵手舞足蹈。
  “我操,还敢跑?你以为自己是神行太保?”詹贵笑嘻嘻地弹赵根的额头,弹得咯咯响,“你跑得这样卖力,做了啥缺德事?千万别说你没干。”
  赵根喘出粗气,嘴角有粘粘的白色泡沫,胸脯因为被于志强坐住,两侧胁骨急剧地扩展伸缩,好像一只被人按在菜板上的青蛙。“放开我。”赵根嘶声喊道。
  “放你妈哟。”于志强眉头皱起,“你妈也不能放。你妈是破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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