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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素少言寡语的高怀恩因为名列下岗名单,因为聚焦在身边愤怒的人群,生出勇气,上前一把搡开吴光良。这是一种复杂的心理现象,与群体有关。这种举动显然也出乎高怀恩自己的预料。吴光良干嚎出声,你动手打人!
打你怎么的?打死你这个狗日的。几个也下了岗的青工飞腿踹去。
厂长办公室的门开了。戴塑料黑框眼镜的厂长慢步踱出,神色威严,住手。
肩膀歪斜的女工扑通声跪下,放声嚎啕,厂长,我不能下岗啊。我儿子瘫痪在床。您是知道的。我若下岗了,拿什么给他买药?
女工的哭声在风雪中颤抖。越来越多的泪水涌出越来越多人的眼眶。厂长皱起眉,行上前,搀起女工,说,厂里会尽最大可能让你们留下来,能多留下一个也是好的。但厂里实在困难,这你们都是知道的。困难并不可怕。现在难就难在上面压下了下岗分流的指标,要不,我这个厂长也没法干。必须减员增效,这是市长拍桌子下的最后通谍。这样吧。我刚才提议,厂党委也已开会研究决定,你们这五十九个人里还有九个人可以留下来。但谁留下来好呢?
人们面面相觑。那吴光良也一脸愕然。
厂长叹息一声,继续说道,如果你们不反对,我提议抽签。
这不公平!高怀恩叫起来,凭什么是我们这五十九人抽签,为什么不是全厂职工一起来抽?
厂长取下黑框塑料眼镜,扬起眉,声音依然平缓,小高,你若觉得不公平,可以不抽。为什么是你们这五十九个人下岗?我重复一遍,这是厂党委的研究决定,不是哪个人做出的决策。还有,有意见,可以一个个来提。这样一起跑过来,是不把厂党委放在眼里啊。我倒想问一下,你们中是谁牵的头?是谁?
人群跳了一下。有人悄悄往后闪避身子。恍恍惚惚仍未清醒过来的赵国雄身边已经没有了人。厂长的目光扫过来,嘴里讶道,赵师傅,是你挑的头啊?
不,不,不是我。赵国雄下意识地摆手。
不是就好。厂长刚想吭声说话,一直憋在赵国雄肚子里的话冒了出来,挡都挡不住,厂长,为什么是我下岗?
厂长扶扶黑框塑料眼镜,声音已是冷峻,那你说让谁下?
赵国雄说,我在这厂里呆了二十年。
吴光良旁边接嘴,许师傅在这厂里呆了三十多年,不也照下?
赵国雄看了看人群中白发苍苍的许师傅,小声说,许师傅本来就快退休了。
徐厂长提高声调,赵师傅,你是共产党员,又是连续几年的劳模,你应该发扬精神,带一个头,为群众做出表率。
赵国雄说,为什么不事先征求一下我的意见。
是啊。为什么不征求我们的意见?
人群马上又轰闹起来,往前靠近,又重新在赵国雄身后聚焦成团。厂长一摆手,嘴里喷出一团白气,这让他的脸变得模糊起来。声音就像从一个极为遥远处传来。
现在不是在征求你们的意见吗?我再说一次,你们抽不抽签?如果不抽,我把名单就这样报上去。如果抽,那就现在去办。吴光良同志,你把这事安排一下。我还有会议要开。就这样定了。
厂长扭身回了办公室。
雪落满人们的衣裳。赵国雄目光直勾勾盯着吴光良,嘴里喃喃说道,为什么,问都不问我一下?为什么?吴光良转开脸,爬起身,进了另一间办公室。人们犹豫着,终于有人抬脚往那走去,是那个肩膀歪斜的女工,一边断断续续地哭,一边缓慢地移动步子,腰几乎变成了九十度,仿佛身体里正有一个巨大的疼痛在膨胀。
人们失去了声音,逐一跟过去。在门口鱼贯而入。是的。鱼——贯——而——入。就像一群顺从的羔羊。赵国雄是最后进了屋。桌上有五十九张纸条。吴光良哑着嗓子说道,别怪我,抽阉吧。要怪就怪自己手气不好。
赵国雄摸到了一个“走”字。
赵国雄没打开纸条时,就已经知道自己手中攥的纸条上写着什么。那九个“留”字被人全摸走了。那个肩膀歪斜的女工是有福的。她摸到了其中一张。人们离开了。赵国雄把纸条铺在桌上反反复复地看。吴光良也在发呆,许久慢慢说道,赵师傅,对不起。我前天去找过你了。你不在机修房。我与刘师傅聊了一会儿,问你在忙什么。他说你现在在蹬三轮。我把这事报上去了。
赵国雄点点头。
赵国雄回到机修车间。刘师傅也在屋里,手里拿着本象棋棋谱。赵国雄从工具箱里摸出酒精瓶,没出门兑水,倒了小半瓶在碗里,一仰脖,灌下肚,抹抹嘴说,吴主任来找过我?刘师傅没吭声,抬头看看屋外。风小了,雪花大如辇,屋脊上已披起一件白色鹤氅。这雪下得真美,像蝴蝶飞,在玻璃上撞了一下,又翩翩地飞向一旁。天地间多出一层霁色。赵国雄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呻吟,又倒了小半碗酒精,喝下肚。肚里有火在烧。有火在烧啊。
赵国雄摇摇晃晃走出机修间,在天地之间,在大雪之下,站在这片他站了三十多年的土地上。雪花沾满他的鼻梁、眉毛、鼻子、嘴,竟如天籁。
赵国雄仰起脸,目光穿透了茫茫生死。
高怀恩走过来,赵师傅,你没事吧?
高怀恩也摸了一个“走”。高怀恩苦笑一声,说,厂长好手段啊。我怀疑他早就准备了这手。这二桃杀三士。不,不对。这是三十六计中的什么计呢?诳也,非诳也,实其所诳也。少阴、太阴、太阳。高怀恩嘿嘿笑出声,好一招无中生有啊。
赵国雄没做声。高怀恩拍了拍他肩膀。这还是高怀恩第一次拍赵国雄的肩膀。高怀恩说,九个名额就让我们好不容易聚在一起的力量分崩离析。我敢打赌,上头要求下岗的人数肯定就是五十个,这多出来的九个,嘿嘿。算了。我也看透了。人都是为自己打算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老赵,说不定过些日子,我也要与你一样去蹬三轮了。
高怀恩对赵国雄的称呼已由“赵师傅”转向“老赵”,语气很自然,似乎事情本该就是这样。高怀恩往雪地里吐了口唾沫,往电工房去了。雪地里出现一个微小的洞,一个散发着热气的洞。赵国雄缓缓蹲下,抓起雪,把脸埋在雪里,雪在烧。
过去业余时间蹬三轮,每赚一块钱,都是惊喜。现在整天候在街头,滋味不好受了。一个巴掌大的城市,竟有六千辆有牌照的三轮车,按人头点,大约四十个人得摊上一辆。且数目每日都在增加。这还不包括大量的无牌无证,无合法手续的三轮车。多半是人力三轮,也有三轮摩托,以天津产的港田摩托居多。按交管部门的说法,这叫残疾人自助机动三轮摩托车。可骑在上面的也没几个残疾人。摩托都被改装过,座位四周焊起角铁,搭起雨篷,挂上布帘,跑起来,一跳一跳,噪音极大,排气管后吐出的黑烟呛得人喘不过气。无论三轮摩托还是人力三轮,小城人一律称之为“拐的”,且不管远近,上车都是一块。城市就这么大,坐三轮车又有几个?僧多粥少,这蹬三轮的差使可不是说辛苦便能赚来钱。蹬人力三轮,虽不必花油钱,卖的是死力气,每日交工商、交管部门的税费算下来也得十二块出头。
赵国雄的性子本就弱,火车站门口涌出的人流,还没到他旁边,就被别的三轮车主瓜分殆尽。三轮车夫们抢起客来,大有鲨鱼捕食猎物的凶猛,经常面红耳赤吵作一团,还打架,一打就是群架,什么东民巷的、福田路的,北门那边的。幸好打过几次后,彼此也大概有了一个地盘的划分。偶尔有不懂行情的人“捞过界”,几十辆三轮车齐齐围上,一番讲数,也就彼此散开。这些都不什么大问题。客人再少,营业的时间长一点就是了。别人干十个小时,我干十八个小时。总能赚到饭吃。
最让赵国雄头疼的是前些日子市政府出台的一项政策,说是三轮车得按车牌尾数的单双隔日上路。市长说了,要尽快从根本上改变市区落后的环境面貌,创造文明的交通秩序,要让那些有意来本市投资的外商看到一个整洁干净的城市。尤其是要加强对那些在市区内横冲直撞、见缝就钻、强行猛拐、人见人怕的三轮车的管理。
为此,市政府成立了由分管副市长挂帅,工商、公安、市容、街道办等多个职能部门共同参与的领导机构,组建了数百人的联合执法大队,针对长期以来影响市容环境的店外经营、马路市场、交通违章等问题进行综合整治,并把三轮车作为整治工作的重点来抓。但再怎么抓管,六千辆合法的三轮车怎么办?把它们摆在马路上,能铺满城市的主要干道。交管、工商、公安、市容联合便出台了这项让三轮车夫们骂娘的政策。于是,数以千计的三轮车夫们私下串连,一起把三轮车骑到了市政府门口,强烈要求政府收回成命。
市长出来表态,说,这三轮车是城市“牛皮癣”,当初批了这么多,是交管部门的工作错误。现在得把这错误纠正过来。三轮车“个子不大,噪声不小;装载不多,闯祸不少。”虽然它在一定程度上方便市民出行,给一些下岗职工和无业人员提供了就业机会,但它的存在是弊大于利。首先严重影响正常交通秩序甚至造成交通堵塞,也影响了市容市貌和城市品位;其次是它的噪音与尾气排放都严重污染了城市环境;再次是三轮车本身存在极大的交通安全隐患,三轮车驾驶员的交通法规意识又非常淡薄,在载客过程中随意行驶、掉头和停放,导致交通事故频发。据不完全统计,今年前三个季度,共发生与三轮车相关的交通事故二百七十四起,伤亡一百三十二人,给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造成了极大的威胁。
市长的话有水平,说得有理有据还有数字。
三轮车夫们梗着脖子喊,那我们总要吃饭吧。
市长说,政府不可能不管大家吃饭。政府是人民的政府。考虑到取缔三轮车的艰巨性,我们才出台了这项让大家能缓一口气的政策。而且,市政府已经拟订了计划,不日将拿出一笔专项资金来收购大家手中的三轮车。大家买车大约是花了千把块钱,考虑折旧等因素,市政府大约将以六百元一辆收回三轮。具体政策几个月后会出笼。也还请大家理解政府,做一个文明市民。
三轮车夫们离开了。市长说的合情在理。只是,不去蹬三轮,又能干什么?
赵国雄苦苦思索,也没想出一个好法子。每日仍踩着三轮上路,逢单日只在偏僻处行,不敢让那些联合执法大队的人瞅见。
十八
日子天寒地冻。雪下来没几天,赵国雄的双手已皴裂,裂得吓人,还能看见里面乌黑的骨头。李桂芝在商场买了五角钱一盒的黄色冻疮膏,涂了几天不见效果。赵根听同学说了一个民间偏方,用活麻雀脑髓涂于冻疮患处,再用稻草烤干,能治。只是路边沟渠时不时能见到被冻成石头一样的死麻雀,活麻雀却是难抓。
赵根想起课文里鲁迅在《从百草园到三昧书屋》讲的闰土父亲在冬天抓鸟雀的法子,心头有了计较。隔几日,待雪停了,拿了家里盖饭菜的竹罩与扫把,在铁轨旁边的山坡上扫出片空地,有模有样地撒上了一点拌过猪油的饭粒,再用木棒支起竹罩,木棒上系绳子,也远远地走开,躲入坡下,暗自祈祷天上那几只无处觅食的鸟儿快点下来。好歹猪油饭要比鲁迅用的秕谷好。或是老天见谅,这法子还真管用,十几分钟后,那些饿得发慌的鸟儿在竹罩边东啄西望,沉默半晌,还是钻入竹罩底下。赵根拉下绳子,没有犯性急的错误。一共抓住三只麻雀,重量都与它们身上的羽毛一样轻,啾啾地鸣,胸口有白毛,从眼圈到颈部处有一条灰纹。非常漂亮。赵根捏住它们的腿,心花怒放。但奇怪的是,一只麻雀腿上系了一根脏兮兮的布条儿,系得很死,都已深深地勒入麻雀的腿肌。赵根翻转布条,心头一动,会是当年他与周落夜放飞的那两只麻雀中的一只吗?布条上没有圆珠笔笔迹,时间可以让一切痕迹消失。赵根怅然若失,想了半天,放飞了这只麻雀。治好父亲手上的皴裂,并不在乎多这一只麻雀。麻雀有很多,可以再抓。但它能逃过严寒的肆虐吗?
活麻雀的脑髓果然有效果。赵国雄的手好了许多。李桂芝裁了一些棉布缠在赵国雄手上,并特意上街买了一副厚实的帆布手套。吃晚饭的时候,李桂芝破天荒从那口钢精锅里挟了一个五香茶蛋到赵根碗里。蛋真得好吃,又香又酥,舌尖麻麻的,舌头都要融化了。赵根吃了蛋白,想把蛋黄挟给父亲,说不爱吃。赵国雄瞪了他一眼,赵根还是乖乖地把蛋黄塞入嘴里。
这年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