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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颗一颗,继而一挂一挂,然后一块一块。北方的天穹是一片石头般的黛青。不过,再坚硬的石头也没法拒绝草的生长。突然,石头缓缓裂开,钻出一株细弱的黑色的草。与此同时,太阳终于下定决心——也许只是因为脚下打滑,猛然朝右边一坠,渐如弯眉,眉成了线,成了点……顷刻间消失不见,仿佛山腹中有只看不见的手在撕扯它。那些云雾随之化成一重重沉重的帷幕。山不见了。
赵根轻轻喟叹。暮色如同随着绞盘慢慢合上的水闸。耳边有咯吱咯吱奇异的声音。河的容貌更显狰狞,恍若从远古洪荒里窜出的巨蟒,吐出腥的浑浊的气息。不见其首尾,只闻阵阵咆哮。对岸农舍里亮起桔黄朦胧的灯光。遥远的山麓和近处的田野被黝黑一点点吞噬。天空,低而奇怪,似伸手即可触及。几粒星星在夜幕里渐次亮起,湛蓝。
赵根闭上眼,静静谛听。湍急的水流亟不可待地撕裂着岸边的泥土,水里的泥沙互相碰撞,轻者在上,重者沉底;急于归林的鸟在鼓动翅翼,寻找已失散的亲人,在黑暗里划出一道道半弧;担忧被雨水浸透的洞穴发生崩塌的田鼠在密密草丛里疾速奔跑;渴望晾干翅膀的蟋蟀回到地面时情不自禁地对雌性发出求偶的信号;青蛙从一个水洼跃向另一个水洼,为的是捕捉食物;甲虫从被风雨撕下的枝叶里钻出,寻找已经失落的家园;蚯蚓在松软的大地里蠕动,这是它们的节日;水珠在树叶之间翻跟斗,终于掉下来,掉在头上,沿发梢往下滴,滴至鼻尖,滴到已经愈合的左手手掌,手掌微微疼痛。
赵根并不关心下午校长讲的话,努力地想,胡丽所在意的那个高年级男生到底是谁?赵根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一些不大好的事情可能就要发生。但是什么事情呢?
赵根并不怨恨姑姑的决定。自己的到来已让那间塞了一家四口的小屋子拥挤不堪。赵根只是奇怪他们为何没早做出这种决定,反而一直在盘算如何卖出那间房屋。事实上,火车站那边离他们俩上班的地方更近。也许,姑姑害怕面对爸妈的鬼魂。赵根打了一个冷颤,寒意泌入骨头。
要说一个十四岁的少年不怕鬼,那是假话。在火车站旁边的山上,有座仅剩断壁残垣的庙,不知道里面供的是哪路神仙,赵根曾在那儿发现几块木板,木板上雕有牛头马面和种种将人抽筋、剥皮、凌迟、腰斩的图案。木板上蒙满灰尘,刻工精细,人物栩栩如生,恍惚可听到死者的哀嚎。赵根被这些雕刻图案所透出的对人这种生物的漠视以及呛人的血腥味所慑,足足有半个月的时间天天晚上发梦魇。而在这十几年里,赵根也没少听过鬼故事。鬼是什么?人人心里都有一只鬼。
赵根安慰自己,起身往回走。黑暗已抹去了河两岸的界线,所有的一切已在这奏着金属铙钹的水声中化成烟雾与沾稠的液体。对岸的灯光是那么微弱,恍惚只需要卷起一阵风,即可以吹熄它。远远的,天边传来极轻微的火车的鸣笛声。赵根低头,小心寻路,快走到水泵房时,鞋的后跟断了。赵根蹲下身,把鞋拎在手中,正准备继续前行,听见水泵房里传出一个嘶哑人声。
人生即地狱,惟有苍天才可以搭救我们这些不肯吞食同类的人。
赵根的心热热地一跳。
你不要这样说,刑君。只要活着,就有希望。人生而自由,生命注定要踏过一切拦在它面前的阻碍。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也是嘶哑的,但很熟悉。赵根怔了下,心脏忽地跃了几跃,化成钵大的鼓槌,往胸腔里的几根胁骨上敲去。
生命真的能踏过一切阻碍吗?地球已经历过五次大的灭绝,以及更多的小的灭绝。在地球上曾出现过的物种至少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以上已经彻底不见了。
的确,生命是想存在,比如那覆盖在荒原与石壁上的地衣,并为了这种存在,可以忍受一切羞辱与苦难,但这种存在与其说是地衣的,还不如说是DNA的。
生命想存在——生命愿意为这种存在付出任何代价——但生命仍不时灭绝,甚至随时可能彻底画上句号。赵根耳朵竖起来。
我只想喊。只想叫。只想撕心裂肺吼啊。上苍。我情愿早早死去,什么也别看见,什么都别听见。阚圆,你真不应该把我带到这里。我已经绝望,这个世道,太黑暗了,不是我这种人所能呆下去的。
阚圆?赵根葡伏下身子,贴住湿润的泥土,往水泵房爬去。里面很暗,看不清人,只有两团模糊随时可能被黑暗淹没的影子。
种子在黑暗里积蕴力量,待到黎明破土而出。刑君,这是你自己写下来的句子。你忘掉了?水泵房里飘出略带一点儿犹豫的女声。它们随着天上出现的几粒黯淡的星星传入赵根耳里,很熟悉,与记忆略有不同。阚圆。赵根在心里低声地叫,胸中血气激荡,就想大喊,知道不妥,忍住。阚圆,你回家了?这男人是谁?你们咋在这里?一时间五味杂陈,百感交集。一滴莫明其妙的清泪已溢出赵根的眼眶。
我恨不得把所有的事情全忘掉。男人说道。
良久,阚圆轻轻说,历史是公正的。
历史是破鞋,是狗,是烂纸。男人歇斯底里。
你轻一点声。
让他们把我抓去,把我剁成肉酱吧。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男人越发疯狂,声音凄厉。
这是戊戌六君子之一谭嗣同狱中所吟诗句。这叫刑君的是啥样的一个屁啊。赵根对这个看不清脸庞的男人生出嫌恶。
真没意义。真冷。阚圆,你可以抱紧我吗?
月亮出来了,仅那么一弯,惨白,光线枯涩暗淡。天地间的景象稍渐清晰,万物有了隐约的轮廓。赵根看见阚圆,尽管不大清楚,但是的,一定是她。赵根认出那只白晰的手。阚圆迟疑地伸出手臂,揽住男人的肩膀。男人把头枕上去。赵根感觉到胁骨处有说不出来的疼,手抓紧泥土,泥土里有块石头,赵根握紧它。石头坚硬而且冰凉,它们是大地的心脏。
你好暖和。你的胴体。你的心脏。男人的声音在发颤,阚圆,你爱我的,对吗?
不。阚圆抓住男人的手。
你爱我的,不然,你又何必冒这样大的风险。快说,你爱我!男人暴躁了,推倒阚圆。
我只是答应了娟,答应一个死者最后的请求。阚圆试图推开男人。
胡说,你爱我。我现在只有你。快说啊,你爱我。男人嚎啕,伸手去撕圆的衣裳。钮扣绷断,衣帛发出被撕裂的声音。阚圆的嘴或已被男人堵住,呜呜地叫,手脚剧烈挣扎。血往赵根头顶冲去,一下子就已沸腾。但苍茫的大地里猛然生出的一股没来由的恐惧竟然穿透胸膛,由尾椎骨迅速向上,取代了原来那根脊梁。赵根咬住嘴边的草。草根与沙土塞满嘴巴。赵根嘴、鼻子、耳朵里都涌出咸的味道。酸甜苦辣咸,苦在正中间。
没有意义,全他妈的没有任何意义。都是骗子,全他妈的是骗子与凶手。
刑君,你疯了!你放手。放手。阚圆发出短促压抑的声音。
人死如灯灭,还有什么有意义?至少肉体可以让我们互相取暖。阚圆,你看,你的乳房,它是这样美,这样柔软,比丝绸还滑,比火炭还热。
畜生。
我是畜生。你也是畜生。人都是畜生。达尔文证明了人类只是畜生。男人骑在阚圆身上,左手牢牢按住阚圆,吡出白森森的牙齿,恶狠狠地说道,所以娟会被他们吃掉,就像我们吃掉一条鱼。
你放开我。刑君,你这是强奸,是犯罪。阚圆弯成环状。
男人愣了下,强奸?我们哪天没被别人强奸?甚至说,能被那些高高在上者强奸,都是我们前世修来的福气,完事后,我们还得磕头谢主隆恩。
你口口声声所追求的,撕开那层遮羞布,也是做一个高高在上者吧。阚圆牙缝里溅出几个字,放弃挣扎,刑君,你若非要这样,我权当自己被疯狗咬了一口。希望你还能想起娟。她在九泉底下看着你。阚圆闭上眼。
男人一点点松开手,身子变软。赵根吐出一口气。男人猛地一个巴掌甩在阚圆脸上,啪一声,别提那个臭X。你以为她是圣女贞德?操,就算是贞德,也得被一群黑夜狱卒轮流着上,最后被烧成焦炭。
你怎么可以侮辱那么爱你的娟?
放狗屁。全他妈的是放屁狗。娟?娟是什么东西?她有没有告诉你她下面全烂掉了?男人嘿嘿冷笑,眼里飘出绿荧荧的鬼火,洋人的那玩意儿是不是特别巨大而且黝黑,让你们口水直流?你有没有被他们搞烂掉?我倒真想看看。
这一次,阚圆没压抑嗓门,发出尖锐惊恐的喊叫。破鞋,还敢鬼叫?男人攥起拳头,一砸。阚圆脸上溅出血,头往一侧歪去。
于此同时,赵根豹子一般跃起,阚圆的这声惨叫击退了他内心的恐惧,赵根感觉自己似在空中飞行,手中的石头准确地敲在男人头上。
男人呆呆地扭过头。淡淡星光下,这是一张刚经历过地狱凹凸不平的脸庞,上面布满人类所有的负面情感,眼睛死鱼一样,白多黑少。
放开她。赵根的拳头打在男人脸上。
哦,你不是鬼啊。你是他们派来的。你一直在盯我的梢。对吗?杂种。小杂种。男人形若鬼魃,意识似已完全混乱,嘴角涌出白沫,声音越来越大,一只像从坟堆里伸出的手猛然伸出,牢牢地卡住赵根的脖子,另一只手用可怕的力量不断击打赵根的胸腹。
赵根听见自己颈部骨节发出的脆响。赵根用最后一点力气斜过眼睛。赤裸上身的阚圆恍惚已熟睡,脸部轮廓依稀可见,线条起伏,如同一件完美的浮雕作品。一颗颗有着几何形状的发光体从她似已进入甜蜜酣梦里的身体里跳出,不断变幻颜色,红的黄的蓝的黑的……它们在跳舞,并组成一圈明亮的光环,光环里依稀便是阚圆念过的一行行有香味的汉字——
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为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佛让我们结一段尘缘。佛于是把我化做一棵树,长在你必经的路旁。阳光下,慎重地开满了花。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当你走近,请你细听,那颤抖的叶,是我等待的热情……
赵根嘴角露出笑意,身子似在下午看见的那团乳白色的云雾里时浮时沉。原来死就是这样的啊。赵根想着,也赞叹着,意识开始涣散,一点点陷入晕迷。
二十四
天空渐渐变亮,呈现出一抹青蓝,继而抖落下种种奇妙的颜色。浅紫色的云静静地浮在那一块鱼肚白上,像几只已吃饱了的鱼鹰。当躲藏在被精心修剪成圆形的夹竹桃树丛中的麻雀开始鸣叫时,晨曦缓慢地推开世界的门,把一束光线抹在一个脏兮兮的少年脸上。少年的脸一半阴,一半晴,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赵根掀掉油腻乌黑已分辨不出本来面目的毛毯,钻出巨大直径足有一米的水泥涵管,爬上去,抱膝而坐。涵管顶端缺了一角,露出几根钢筋。涵管底下,杂草蔓生。空气里有异样的味道,各种昆虫啾啾的鸣声此起彼落,如羽毛一样轻挠鼻孔。四周林木散发出幽灵般的蒸气,螺旋状向上飘散。已爬上公园外大楼屋顶的那轮红日,闪烁出万道金光。隔着高耸的阔叶林,能看见在假山旁边蕴山羊胡子打拳的白衣老人。一招一势,皆是弧形,圆弧、平弧、斜弧,凡能够活动的部位,均有各种不同圆形出现。神色忧郁的女孩把英语书本捧在胸口,在不远处的石子小径上来回走动,嘴里念念有词,时不时拉一下几株雪松绿得发黑的针叶。更远一点的湖畔边,一位已被岁月损坏容颜的中年女子仍在那无怨无悔地高吊嗓门,幽怨绵长的气流从丹田喷薄而出,通过喉腔共鸣不断发出凄婉的哀鸣,让人就想把她按住,把那个足以令人疯狂的发音器官按入湖水里。
水泥涵管的另一头钻出一位十四岁左右的少年,动作敏捷。这臭娘们又在鬼嚎啊。赵根,你信不,去年,有一只白色的大鸟被她这嗓门,硬生生吓断翅膀?
万福,你是看多了武侠小说。赵根吸吸鼻子。
我骗你作甚?听说好像是动物园里养的一只鹤,叫万福的少年指指隐藏在一排玉兰树后的围墙,鹤被吓坏了。翅膀撞在假山上。动物园把鹤送到医院照X光,说是粉碎性骨折。那只倒霉的鹤从那以后只能向驼鸟学习奔跑了。
公园的管理处咋不提醒一下她?赵根初来这人民公园时,差点被这女人吓得尿裤子。为此,赵根甚至潜付于暗处仔细观察,学女人的模样,在肺部蓄足气,充分调动体内各器官,并协调好手脚,然后小腹用力,吐出自以为强大的气流,但那女人连头都不回,微闭双眼,完全陶醉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