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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赵根闭上眼,放松身体,缓缓沉入水中。世界消失了。只剩下自己的呼吸与心跳。赵根在水里睁开眼,又赶紧闭上。这里不是像如丝绸一样顺滑的河水,粘,四下冥暗,水中有浊物。眼球生疼,心脏剧烈地一跳,忙翻转身,往岸边游去。
万福已跃跃欲试,赵根拦住他,示意他稍等片刻,一步步把附近的水底依次踩遍,告诉万福万不可游出这块月牙状的水湾。水,让少年的距离再一次拉近,几乎重叠。也许是因为生命起源于海洋,水这种母体能让人找到摆脱陆地的制梏重回子宫的感觉。万福学赵根的样挥动手臂,动作越来越大,越来越快,没多久,就像一条完全获得自由的鱼,嘴角笑出裂纹。赵根跟随在他身边,不时地讲述游泳中需要注意的技巧,这些原来都是刘三说给他听的,现在,他说给万福听。
赵根也不清楚自己为何竟然把这些话记得这样牢。
刘三。赵根在心里喃喃自语,嘴角有了微笑。
当俩个湿淋淋的孩子重新坐到石头,身上撒落从树叶间漏下的点点星光时,万福忽然说,赵根,要是这一刻永远也不会过去,那该有多好哇。
赵根托住腮,嘴里轻轻哼道,俏冤家。近前来。与你罚一个咒。我共你。你共我。切莫要便休……
你唱的是你们那的山歌吗?万福在草地上躺下,双手枕于脑后。
好像是。你有过快活的时候吗?
我现在就很快活。快活似神仙。
我是说,以前。赵根加重了语气。
或许有,可我忘掉了。赵根,你去卖唱吧,一定能赚不少钢蹦哩。在人民医院的地下通道,我见过有人卖唱,都是比我们大好多的人,唱得可难听呢,还拉二胡。
那是乞讨,我不干。我要靠我的手去赚钱。堂堂正正地赚钱。
你说那些歌星都是在乞讨?
我不知道。也许是因为地点不同吧。一个人站在山上,他很高大;一个人在人群里,他要被淹没;一个人若处于人群底下,他就要被人群当成蚂蚁踩死。我要到山上去。
哇,万福翻身坐起,你嘴里一套一套,比那苏什么更拉底啊。苏什么的来着?
苏格拉底。
当万福在水泥涵管的另一头发出均匀的鼾声时,赵根没睡。这是一九八九年的盛夏。赵根想起家里软绵绵阴冷的床单,想起爸妈入殓时惨白的脸,想起乡下县城恶毒的姥姥,想起被生活弄得未老先衰的赵晓云,想起远在上海杳无音讯的周落夜,想起于志强,想过周小军,想起刘三,想起阿爷,想起那个胡言乱语的疯子,想起胡丽,想起徐明玉、想起徐明金、想起栗老师,想起唐端,想起胡勇,想起那个椭圆形的草地,想起圆形的水房,想起东门桥,想起没有尽头的铁轨,想起那火车钢轮下的点点火光,想起城北那要把天空撕裂的山,想起河芦苇上的红蜻蜓、想起百货商场门口死去的老者,想起那个爆米花的男人,想起市广场召开的公审大会,想起花巷里的那所祠堂……这些人,这些碎片,像在脑袋里撒下的图钉。赵根也想起了阚圆。此时此刻,阚圆的脸要比周落夜清晰。也许是因为园里那尊巨大的纪念革命烈士的石雕群像吧。
当赵根跟随万福翻过铁栅栏,一眼看见它时,可能是幻觉,赵根就觉得阚圆正站在其间。当然,那是一个戴八角帽挥舞驳克枪号召不愿做奴隶的人们起来推翻三座大山的女烈士,不是阚圆,脸庞模样也不同。
石雕群像在夜色里巍然,其雕刻手法简练生动、动势强烈、姿态雄浑,充满了一往无前的气魄,似乎可以听到当年英烈们悲怆的呐喊。夜色与岁月并未能伤害这一点。遗憾的是,石雕人物的肌肉与衣衫线条所形成的褶子里,有不少污垢、碎叶与可能是鸟类留下的脏物。石雕下的花坛里还有几张废弃的纸、塑料盒。赵根走上去,捡起它们。万福在一边奇怪,捡这去卖?
赵根摇摇头,没告诉万福原因,把垃圾塞入旁边的果壳箱。
黑夜敲打天穹,敲打赵根的头颅。当天边隐隐约约透出芝麻大小星星点点的青白,赵根才沉沉睡去。他甚至没有听见在以后几天差点把他逼疯狂的那个幽怨绵长凄婉的哀鸣。
二十六
寤歌旅舍位于南昌市船山路那一大片老建筑群里,是一幢三层老式西洋小楼,颇有几分落魄贵族的气息。墙体敷砂石泥浆,门由青石砌出,宽仅供一人通行,顶部微拱,屋顶尖斜,有老虎窗,二层朝向街道的一面有圆弧形的阳台。阳台下方的人行街道上是一排卖花花绿绿劣质廉价商品的摊位。穿汗衫褂子的老妇人摇动蒲扇,守候着身边的塑料盘、拖板、电池、文胸,内裤、发夹、丝袜,任时间与尘土从眼前飞卷而去。可能因年代久远,这里的小巷与赵根老家倒依稀相似,在清晨,也是青得发黑。一大片灰黑残破的瓦遮盖着高高低低杂乱的房子。还是清晨,巷子里的各家门口坐着不少摇动蒲扇的壮年男子,他们甚至没有那些走出巷口的老妇人的勇气,只是木呆发愣,等待巷口的母亲拿回几角钱家用。潲水、粪便、垃圾所散发出来的臭味倒让赵根感到了几分亲切。
赵根在万福的带领下由后门进了旅舍。木板楼梯已被踩出深深的凹痕,每走一步,都让人产生恍惚走在历史里面的错觉。万福示意赵根放轻脚步。鬼鬼祟祟上了楼,迎面是一条狭窄的走廊,因为采光不好,显得格外阴森。走廊东首有几扇敞开的门,从门里跌出来的光线在走廊里切割出几个不规则的四边形。走廊里有消毒水味。其中一扇门里传出一个苍老的口音,干涩略带嘶哑,似曾被人往喉咙里塞过火炭,不过语速不缓不急,脱掉裤子,躺那边去。
万福回过头狡黠地笑,压低嗓门,孤寒佬的生意又上门了。这年头的傻子真他妈的多。我们等会进去,先看他怎么插人屁眼吧。万福拽起赵根,拐进楼梯西首味道酸臭的公共厕所,捂住鼻,攀上窗台,在窗沿站稳,跨到对面平顶的房屋上,猫腰穿过几根晾有衣物的竹竿,绕一个圈,骑上一株巨大的梧桐树的枝桠,往里瞧去。
房间被已发黄并生有许多梅花大小污垢的白色帐幔隔成二间。赵根原来只进过最外面那间,对这帘白布后面的东西不无好奇。里面有一张窄床,一张老式木桌,一把凳子,一架放药品上了锁的橱柜。床在桌子右侧,上面躺着一个裤子已褪至膝盖的人,看不清脸,只看见这人呈八字张开的两只巨大的硬底牛皮鞋底。鞋底粘有口香糖胶。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坐在凳子,穿一身白大褂,头凑到那人腹间,用手里的木片来回拨动那人双腿中间那玩意儿,嘴里啧啧有声,幸好你找到我。你这是都已发展到二期。若再晚了治疗,等毒素进了神经,你整个人就算是废了。什么脊髓痨、麻痹性痴呆、视神经萎缩……知道同治帝吗?慈禧的儿子,三期梅毒,全身溃烂手脚化脓。那个惨啊,吓得慈禧甚至不敢多瞧一眼自己的亲生儿子。
那人抖了两下脚,想爬起,老头伸手按住,别急。到了我这里。你就把心搁回肚子。翻身。检查肛门。老人的口吻不容置疑,露出一口焦黄的牙齿,木片在那人的那玩意儿上一敲,那人乖乖俯过身,这回看得清楚,屁股上有不少暗红色铜钱大小的斑点。老人拉开桌子抽屉,取出橡胶手套,戴上,掰开那人臀部,手指捅进去拨弄几下,褪下手套,转身扔入桌脚边的垃圾桶,起来吧。最近,你是不是有发热、疲倦、头痛、喉痛、厌食等症状?
那人翻身坐起,不断点头,大夫说得是。确实这样。大夫,要怎么治啊?我现在都不敢与老婆同房,我老婆怕已经起了疑心。这是一个干部模样打扮的中年人,有一个硕大的酒槽红鼻。鼻子上方两粒绿豆大小的眼睛里充满了期待,大夫,听您说话,就知道您不一般。您可得救救我。我给你挂匾。
您放心吧。你在前屋没看见那些匾?都是人家送来的。孤寒佬搓搓手。
万福把嘴凑到赵根耳边,上次,我听这孤寒佬说,列宁,就是苏联的那个列宁,也是被梅毒要了命。孤寒佬可真能诈唬。这回又改成慈禧的儿子。改明儿,不知道又哪位要得梅毒。
列宁有没有得过梅毒,赵根不知,这同治帝的死因在民间确实有这一说。孤寒佬倒也没乱说。不过,赵根也懒得与万福讲,目光落在那药品橱柜的下方,那里有一叠叠书,喉咙里情不自禁就有了饥饿感,孤寒佬好多书啊。
呆子。书能填饱肚子?你在学校还没看腻?我们那有一间机械厂,守门的老头据说当年留过洋,是国民党的将军,起码是一个师长。老头脾气特好,我们那的痞子叫他跪,他就跪,叫他爬;他就爬。我小时候就骑过。万福咧嘴一笑,拍拍脑门,带子巷那有一个图书馆,赶明儿,我带你去。嘻嘻,我原来在那里借过不少书。可惜废品站只肯出一毛钱一斤,实在太重,就懒得借了。
赵根白了他一眼。屋内,孤寒佬已摸出针筒,每天一针,七天一疗程,包管见效。不然,你拆了我这牌子。对了,要不要发票?
一针多少钱?能开餐饮发票吗?那人嘀咕了声。
能开,孤寒佬眉开眼笑地放下针筒,在桌子里拿出计算器,按了几下,给你打七折,一个疗程,一共是三百五十二块。这可是德国进口的特效药。
这么贵?那人眉头跳了跳,眼里放出凶光,丑话先说在前头,钱我不在意,若一个疗程下来,没有效果,就甭怪我不客气。
你说这话就没意思。你去打听打听,我在这做了多久。敢蒙你?我看你也是吃公家饭的。咱这样的小老百姓,又没吃熊心豹子胆,敢骗政府吗?你若信不过,你现在就提起裤子走人。孤寒佬胸脯一挺,作势要收起针筒。
那人脸上赔出笑,别,大夫,我这与您说笑呢。别说三百,您若真治好了,我再加倍。
赵根与万福面面相觑,三百五十二块!万福的眼睛都要瞪出眼眶,脸部肌肉扭曲,形容倒见了几分狰狞,我的天,三百块。治愈后,还加倍。真他妈的是有钱人。不行,我这就去喊棺材瓤子师傅。赵根手里也捏出一把汗,这在老家那个小城市里,要赚三百块钱,爸爸得蹬多久三轮,妈妈得卖出多少桶腌菜啊?而那些威严的穿制服的干部每月工资也不过一百五左右。万元户在老家的小城是响当当的有份量的人,走在哪,人家都要在背后竖一下大拇指,看,有钱人。省城毕竟是省城啊。赵根脸上神情变幻不定。
天色已经大亮。时近中秋,晴空万顷,这是南昌市难得一见的好天气。天是那么高,那么蓝,那么亮,密密麻麻的树叶里漏下的阳光打在身上,没有了盛夏的火气,略带出一些因为冬日临近而生出的爽朗阴凉。赵根仰望头顶。
第一次见到孤寒佬时,在船山路口。赵根与万福各自肩挑一个用废木板钉成的箱子,手里拎一把小方凳,大声吆喝,招徕顾客擦鞋。生意不好做。最初,赵根也想挤入南昌市八一广场的擦鞋大军,眼巴巴跟在一个年轻人屁股后,一路小跑,使出浑身解数,好不容易让那位年轻人坐下,抬起穿皮鞋的脚。等擦好鞋,抹去额头汗水,还没把年轻人扔下的角币揣入口袋,四周围上几个擦鞋人,当中一个马面妇人阴沉下脸说道,你们是哪儿的?
赵根一惊,忙抬头,万福正在一个瘦老头手中拼命挣扎,衣领被人家死死地揪住,家什被另一矮个女人拿在手里。这瘦老头好大的手劲。万福颈脖上暴出青筋。赵根说,本地的。
马面妇人一摆手,瘦老头放开万福。万福咳嗽几声,回到赵根身边,这些人说我们占了他们的地盘。万福满脸胀得通红,目光中冒出怒火,但知道不是对手。马面妇人从矮个女人那拿过家什,抛在赵根脚下,我们也不想为难你们。以后不要再到这里来。要不,下次没这么好说话。原来,哪怕是擦鞋这种活,就与赵国雄骑三轮一样,也都有各自地盘,多以口音区分,你是河南人,我是江浙人,界线分明。陌生人想插进去,是属于人神共愤的“捞过界”。没奈何,俩人只得避开广场、电影院、商场门口等人流较旺处,打起游击。
擦鞋看似简单,一上手,才知根本不是那回事。几天下来,一盘算,赚的钱还不够买鞋油。万福骂骂咧咧,就想不干。赵根多了个心眼,没带家什,在南昌商场门口蹲了一整天,仔细观察那些擦鞋人的手法,还特意花钱买了一只大鸡腿,这才从一位比自己要小几岁的小孩嘴里得知,擦鞋不是说有块布,有盒蜡,有把刷子就行。
知道这个吗?小孩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塑料瓶,骄傲地说道。赵根摇摇头。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