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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你妈哟。”于志强眉头皱起,“你妈也不能放。你妈是破鞋。”
“你妈才是破鞋。”赵根吐出痰。
于志强一抹脸,扇下一个大嘴巴,“知道不?你妈不仅是破鞋。你爸还不是你爸哩。你是狗杂种。狗杂种。”
赵根在于志强手上咬。于志强手掌上出现一个青紫色的牙印,破了皮,还见血丝。于志强喊了一声妈,食指与拇指钳住赵根的下颌,用力捏开,咳了下,一口浓痰准确地吐入嗓子眼里。又吐了一口。“操你妈。狗杂种。”于志强招手,“你俩按住他。詹贵,你压住他的腰,还有腿。李小军,你抓死他的胳膊,还有他的嘴。老子今天要在他嘴里拉泡屎。妈的,看他下次还敢不敢咬人。狗杂种。”
于志强解下裤带,露出尖尖的黑黑的臀,在赵根脸上蹲下,冲着天空愉快地吹起口哨。屎落入赵根嘴里。
李小军哈哈大笑,“屎人。”
詹贵补充道,“眼里是眼屎。鼻里是鼻屎。耳朵眼里是耳屎。脑子里是脑屎。嘴里还是屎。不是屎人是什么?”
于志强打出响指,抬起臀部,抓起赵根的衣角擦拭干净,摆手示意李小军、詹贵松手,“下次再跑,就不在你嘴里拉屎了,老子绑起你的那玩意儿用木槌锤。”于志强这话有来历。附近村庄有一些气色散淡的阉猪匠,他们也阉牛。再不老实的牛,被割开阴囊掏出睾九一锤子砸烂后,从此就只知道吃草干活,人们说啥就啥,连被杀都不必拿绳捆。
他们走了。赵根跪在地上,手指深深地插入泥巴里,不停地呕吐,吐出青黄色混杂着黑色颗粒的粪便,吐出中午的米饭与莴苣,吐出蓝黑色腥臭的胆汁。赵根泪流满脸。赵根说,“于志强,我操你奶奶。”赵根说,“于志强,我操你妈妈。”赵根说,“于志强,我操你姐姐。”赵根抽抽咽咽地哭。山坡上飞起几只色彩斑斓的鸟。可能是斑鸫,可能是啄木鸟。额头、眼睑、颊、眉和颈侧是几缕白,额至颊部是淡花褐色;后头辉红;头顶以至尾部为黑色;外侧尾羽的端部杂以白斑,两翅黑色,内侧覆羽有一道白纹。
鸟飞行的姿势很美,像在空中翻跟斗。
周落夜停下脚步,“小兰,那边山坡上有人哭?”
陈小兰竖起耳朵,“是有人哭,哭得还真伤心。”
陈小兰笑了,“落夜,我回家了。我爸下班了。再见。”
陈小兰挥起手,赶在轰隆隆驶来的火车前,跳过铁轨。路口响起嘟嘟的警告声。红灯一闪一闪。横杆徐徐降落。从工厂下班的人们推着自行车,沉默地守在路口两端。脚上是尘土,手上是污渍,脸上是深深的疲倦。没人在意附近山坡上一个少年的悲声。云彩在天空中渐渐发红,好像爆米花机下被烧着的炭。他们仰起被岁月弄脏的脸,互相打量,脸无表情。生活就是这样。每一天都是一块石头。每一个人相对于别人来说也是一块石头。沉甸甸的石头装满人们的口袋,让他们歪歪斜斜,让他们意识不到自已的歪歪斜斜。
火车喷出白色响亮的鼻息,像一匹黑色的马,慢慢踱来,缓缓消失。横杆扬起来。车的铃铛被当当按响,乱七八糟。赵国雄瞟了一眼哭声传来的方向,悬空提起自行车,提过铁轨,在近乎蜗牛蠕动的人流里,缓慢地踩动踏板。
三
赵国雄回了家。是一排瓦屋中的一间。瓦上淤着一片茵茵青苔。瓦下是几个日复一日保持某种姿势的人们。躺在竹椅上脸像板结的泥块身上裹着黑衣眼神痴痴呆呆的瘪嘴老人,叫阿爷,大家都这样叫他。阿爷的左腿是坏的。据说是文革中他儿子打断的。现在整天陪着阿爷的是一条叫阿黄的狗。阿黄趴在竹椅下。阿爷的婆娘前年过世了,得了血痨,说不上几句话,就从嘴里吐出一口血。大家说她辛苦了一辈子,总算可以闭目了。
抱着红灯牌收音机蹲在门口听评书的男人叫徐守文,他有三个女儿。大女儿叫徐明银,在市第一机械厂的厂办小学教教语文,是临时工。因为只有初中文凭,在学校里很受人欺负,不仅要受别的老师欺负,还受学生欺负。也是前二年,学生没交作业,她多说了两句,不听话的学生翻起白眼,说你能当老师还不是因为你与厂办主任睡觉?她就在学校的后山坡喝了农药。那么漂亮的一个女孩死得真可惜。徐守文的二女儿在棉纺厂做事,叫徐明玉。徐守文对徐明玉说,你要是敢与野男人困觉,我打死你。徐明玉当然不会与野男人困觉,她很努力,目前在考职大。徐守文的三女儿叫徐明金,与赵根差不多大,在青山路小学读四年级。
门口还有几个腰系围裙面庞衰老的女人,她们在交谈蔬菜的价钱以及一些东家长西家短的话。见赵国雄过来,让开路。
徐守文的老婆说,老赵,回来了。
赵国雄点点头,算是应了,把车停在屋檐下,蹲下身,拿起窗沿上的碎布抹去车身的灰尘。阳光落在他身上,也落在门口篱笆下几个二三岁大孩子的身上。他们用铁钉在松软的土壤里挖蚯蚓,发出快活的笑声。他们的影子在赵国雄的影子上一跳一跳。
赵国雄进了屋。门楣并不至于撞头,他还是下意识地缩肩,佝偻起腰。屋内没人。赵国雄在两节厨橱里掏出一个缺了口的大海碗,手指在碗沿寸寸抹过,又在抽屉里摸出一个白瓶子,倒出里面的食用酒精,再在水缸里抓起木瓢,兑上水,靠厨柜蹲下,一仰脖子,灌下大半碗,咳嗽几声,抹下嘴,眼神直勾勾盯着灶台。灶台上方有一张灶王爷的画像,因为烟熏火燎,已辩不出灶王爷本来的面目。
贴这张灶王爷,已是十几年前的事。还是李桂芝坚持要买的。赵国雄舍不得,买张福寿禄三星就够了。赵国雄没说出嘴,李桂芝看出来了,说,天上的玉皇大帝是在腊月二十三日根据灶王爷的汇报来决定这家人明年的吉凶祸福。灶王爷本姓张,摇摇摆摆下了乡。白天吃的油盐饭,夜晚喝的烂面汤。岁未上天言好事,年初下界降吉祥。
李桂芝那时真年轻,铰齐耳短发,眼角眉梢嘴边有清泉,说出来的话也真好听,像在唱山歌。赵国雄又喝了一口酒,嘴角挂起难以捉摸的笑容,眼里浮起一团团血丝。
赵国雄的手本来有点抖,喝了酒后,手不抖了。
赵根也进了屋,身上是泥土与草屑,喉咙还在叽哩嘎啦,一只手在嘴里胡乱地抠,两眼红肿如溃烂的水蜜桃。见赵国雄蹲在厨角,急忙拿出手指,小声喊了声爸,低头往灶角走去,找出钢精锅,开始淘米。
“跟人打架了?”赵国雄闷闷地说道。
“没。”赵根身子颤动,赶紧放下锅,拍打衣服。
“过来。这是什么?”赵国雄抬起手指,在赵根胸口戳,“你掉屎坑里了?”
赵根强自忍下的泪水马上溢满眼眶,指甲竖起,在那块有粪便污迹处来回搓动,嘴唇被牙齿咬得发白。赵根没吭声。
赵国雄一个巴掌打在赵根脸上,“说话啊。你吃屎了啊?”
赵根的泪水被这一巴掌打回去了,看着父亲,呼吸渐渐急促,目光红了,生出一种极为复杂的光,鼻翼扩大,瘦小的胸膛急剧起伏。
赵国雄盯住赵根,想走,后脑勺在厨柜上轰地一撞。柜里跌下一只碗。因为是泥地,没碎。赵国雄捡起碗,放入厨柜,进了内屋,拿出一套工作服,“脱掉,自己去洗干净。”赵国雄把衣服塞在赵根手里,转身走向灶台,拿起赵根放下的钢精锅,继续淘米。粗大的手指与树枝一样在水里搅动。淘完米,搁炉上,又端起酒碗,灌了一大口,出门,也没看四周的人,靠墙蹲下,愣愣地望着天空。
已近黄昏。落日仿佛是一个巨大的神人,在高空中缓步行走,让万物有了黄金一般的色泽,让这块土地有了比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记》更迷乱的气息。房子吸附于大地之上,比肩而起,比翼而去。它们翅翼清澈,通体透亮,宛若有生命的东西。拱形的房脊上立着几只黑鸟,叫声婉转。天幕上洒下一片片柔和的光,为那些在大地上行走的人们抹去一肩的尘,一身的苦。槭树的树梢在视野里轻轻摇摆。
李桂芝回来了,下车与邻居招呼几声,急急地走,腰肢一扭一扭,样子很好看。这是一个被生活摧残过的女人,面容上依稀有着年轻时的风韵。李桂芝在门口停妥车,跨进屋,麻利地系上围裙瞥了眼蹲在水缸边的赵根,弯腰过来,伸手掐住赵根胳膊上的一点肉,用力一拧,“咋回事?”
赵根忍住疼,泪花不争气地涌出少许,扭头看看门外蹲着没动的父亲,说,“我跌倒了。”
“跌倒了?怎跌不死你?”李桂芝摸出水盆,往盆里妥水,开始洗菜,“为什么不在家做作业?”
“我都做完了。”
“我问了你们栗老师,说你没交作业。你还向我撒谎,说栗老师没布置作业。”李桂芝放下砧板,操起菜刀,把萝卜切成薄片。
“妈,你别瞎说。你老这样子套人家的话,不觉得没意思吗?今天是礼拜五。你在厂里上班,上哪见栗老师?”
“那你为什么不上学?”
“妈,我昨天就对你说了,下午没课。”赵根用鞋刷奋力地刷脏衣服。手上是肥皂泡沫。
“那你都去哪玩了?”
“我在山坡上看火车。不小心跌倒了。”
“衣服弄破了没有?”
“没。就脏了一点。”
屋里飘起菜香。火焰在灶膛里一跳一跳,散发出一阵阵桔黄色的暖意。天色暗下。时间像灰尘一样飘落。人们的影子变成滞重。米饭熟了。李桂芝炒起菜,盛好饭,“叫你爸来吃饭。”赵根应了声,没动身。赵国雄咳嗽几声,踱进屋,在桌边坐下,扒了几口饭,又起身去拿那瓶酒精。李桂芝劈手夺下,也不看赵国雄,死死地盯着屋角,“老赵,你咋可以这样?老赵,你咋能这样?”
赵国雄的脸色更加灰暗,手指不由自主地颤动,这是酒精中毒的症状。
五斗橱上摆着的钟缓慢地敲响。
赵根端起盆,走到屋外,把衣物一件件晾在篱笆上。
天空中已出现几粒星辰,光芒淡淡。夜穹因此有了无可名状的细微的伤痕。山川河流房屋树木在幽蓝色的光下,尽皆葡伏,悄然隐匿。萤火虫出现了,一只两只三只,提着灯笼,穿过或浓或淡的夜幕,早早地赶到这个春天的晚上。四处有锅碗瓢盆敲击声。空气里混杂着各种香味。甜的是油菜花,涩的是青草,酸的是白菜帮子,辣的自然是辣椒,苦的是有人在清炒苦瓜。赵根吸吸鼻子,逐一分辨。星星点点的灯光与遥遥的几声狗呔是这般安静。整个世界好像一只浑身涂了黑油彩的老虎。老虎在心中不断发出吼声。赵根对着看不见的远方,小声说道,“于志强,我操你全家。”
于志强坐赵根后排,爸妈也是普通工人,根本没啥可值得神气。不过,他大姨是青山路小学的副校长。可能因为这,于志强就在班上横行霸道,气焰极为嚣张。于志强的大姨能当这个校长是否与徐明银一样?
赵根嘿嘿地乐,看了看徐守义的房子,捡起一块石头,按杨凡说的那样,朝门板扔去。门咯地轻响。石头打在上面。门迅速开了。徐明玉端着碗探出头,“谁?”光线割开夜色,刀片一样。光是有重量的。或者说,光是一堵难以逾越的墙。赵根跳进屋内,抿嘴微笑。
“妈。学校说,明天要交校服钱。不交钱不让上学。”赵根在桌子边坐下。
“多少钱?”
“十五块。”
“怎么不叫你们校长去银行打抢?”李桂芝叭地放下碗,眉眼绞在一起。
赵国雄转过身,扯下粉红色的天鹅绒罩,拧开电视。是一台十四英寸的凯歌牌黑白电视。屏幕前放了一块弧形彩板。正是《新闻联播》。两个主持人的脸,一张是黄色的,一张是红色的。赵根往嘴里扒了几口饭,搁下碗,去看电视。
李桂芝撩起衣角,自腰间暗兜摸出一个折叠整齐的塑料袋,一层层打开,蘸着唾沫仔细数。连零钞加在一起,只有七块多。李桂芝皱起眉头进屋拿出十五块钱,往桌上重重一拍,“什么狗屁校服?这是变着法子吸老百姓的血。我要写信到教育局去。”
“妈,你写信也没用。教育局说要统一全市学生着装。”赵根吸着鼻子把钱抹进口袋,“妈,你知道吗?我有个同学叫杨凡。他奶奶当年好像是老红军。因为见不惯腐败,说干部是人民的公仆,不能把人民当仆人,老写信到上级部门,老没人理睬,结果自己气出脑溢血了。”
“这都没了王法。”李桂芝重重地哼了声,不再言语,眼睛也转向屏幕。
电视里有一个面目庄严的男人在高声宣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