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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蝇在暗红色油漆的木桌上爬动,爬上玻璃杯,把笔直光滑的杯壁视为坦途,走得不慌不乱。另几只苍蝇在桌腿与墙壁形成的阴暗处安然歇息,并不担忧被蜘蛛来打扰,也许是因为灌满屋子的药味与消毒水味已经帮助它们杀灭了这种天敌。桌上居然还有一副赵根原来没见过的听诊器。听诊器下压着赵根见过的孤寒佬的国民党军官证。或许那个干部模样的中年人就是在这张看似颇有年头的证件以及孤寒佬那根如簧巧舌下才心悦诚服。两侧墙壁上挂的带金色流苏的红丝绒锦旗倒仍然还是原来那几副,再世华佗、扁鹊重生。
证件相片上的孤寒佬真年轻,尽管相片泛了黄,依稀得见当年的剑眉星目,这完全难以与眼前这个糟老头儿的形象联系起来。赵根心头暗自嘀咕。孤寒佬到底多大岁数?这证件是捡来的吧?或者,根本就是假的?孤寒佬眼角已笑出泪花,重重地把烟摁灭在烟灰缸内,笑声忽然打住,像被刀砍断,砍出一脸阴沉。起身,踱了几步,悬壶济世?难得啊。孤寒佬屈动手指,嘴里喃喃说道,民国三十七年后,我这有多少年没听过这词了?
赵根心头悚然,民国纪年?孤寒佬不会是美蒋当年潜伏下来的特务吧?还真别说,孤寒佬这张脸简直是照着小时候看过的连环画里的特务形象描摹而成。不过,老家现在有个海外关系的人家可风光呢。赵根有次放学回家,眼见路边某院落,里三层外三层,人围得落满在臭肉上的苍蝇还多,嘴里啧啧赞叹,眼里尽是羡慕之情。一问,讲是这户人家的台湾舅舅回来了。赵根没看见那据说身高体胖满脸红光的台湾舅舅——据说市里来人请去喝茶商谈政事。赵根只看见骄傲地搁在那户人家院子里的彩电纸箱以及那户人家小孩脸上溢出的近乎于迷乱的亢奋与狂喜。几天后,赵根又瞥见那小孩,手里端一个红白相间的塑料机盒,盯紧彩色电视机的屏幕,双手按动,屏幕上出现一个提把弯刀的大头娃娃,继而一个个青面獠牙的妖怪在旋转的刀光下纷纷溅出鲜血。小孩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后左右扭动,嘴里哇哇乱叫……赵根看得入迷,直到那小孩父亲劈手夺下塑料机盒,把院砰一声甩上,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去。台湾人都是有钱人。这孤寒佬若真是美蒋当年派遣的特务,能混得这般惨?
赵根身子退后一步,想起在学校时唐端讲过的一个笑话。那还是去年发生的事。
课间休息的时候,赵根趴在桌上打瞌睡,冷不丁被唐端重重拍了下。唐端扒开他,挤到胡丽身边,嘴朝向胡丽的耳朵,说,市百货商场有个姓文的女的。知道不?
那是一个眉毛清淡的妇人,但特别凶,赵根在文具柜台边还没站上一分钟,她便忙不迭挥手,去,去,不要挡住柜台。胡丽没理嘻皮笑脸的唐端。低头在作业本刷刷写字。胡丽的耳朵像在河边岩石上坠下的水滴。
唐端也不生气,知道不?别看她现在不咋的,当年那是大美人呢。头上两块围巾,外白内红,名曰“红妆素裹”;上身穿一件粉红棉袄,外罩浅灰色的确良罩衣,故意把红衣领和红下襟露出约半分;下穿毛蓝裤子,裤线直得能削土豆皮;足登半高跟闪闪发光的黑皮鞋,苍蝇落上去要来个大劈叉;腕上一块上海半钢防震坤表;肩斜挎一时髦小包。一时间,就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唐端说得逗。学校里的痞子嘴巴都逗,还粘了糖涂了蜜,能把死掉的蚂蚁说活来。胡丽左脸颊露出一个小酒涡。赵根坐在角落里,眼望窗外,耳朵竖起。
唐端咳嗽一声,话说当年,她从市里调来我们这,因囊中羞涩,乃响应‘要节约闹革命’的伟大号召,每日晨、午二餐,只食一小块烤白薯也。某日无事,此女上街,把一块烤白薯用纸仔细包好,藏在小挎包之内。街上人多时,便挺胸收腹;无人注意时,即取出烤白薯,悄悄啃上一小口,再赶紧装回去。她不想让别人看见那块烤白薯,所以,两只眼睛不停地左顾右盼,四处打量。但正如老人家谆谆教导的那样,“群众是真正的英雄”。此女鬼鬼祟祟的行踪,终于被我广大革命群众所察觉。于是,这批无名英雄们便紧随其后,严密地观察之,跟踪之,监视之。
这回教室里有一大半了都竖起耳朵。唐端口才了得啊。赵根也暗自佩服。唐端手里经常会有各种各样的书,据说,都是他父亲的藏书。
唐端的目光往四下一扫,手摸起语文课本不停敲击桌子,大有将其视作惊堂木的派头。
那天,我在人群里东游西逛,心里想念着我的耶利亚女郎。就发现有人向警察同志报告,“前方发现美蒋女特务!正在与台湾通话!”警察立刻跟去,我自然不敢怠慢,快马加鞭,抄到警察前方,挺身而出,大声喝道,,白愕然,慢慢站起身。阴寒佬却“”“‘你是干什么的?挎包里装的什么?交出来!说时迟,那时快,她掏出包里白薯。当然,那时谁也不知道这是白薯,皆以为是美蒋女特务恼羞成怒下要扔出炸弹。人民群众马上卧倒。而我,立刻热血沸腾,高呼“毛主席万岁”,朝她扑去,把她压在身下。嗯,就是这样。,白愕然,慢慢站起身。阴寒佬却唐端说着话,往胡丽身上扑去。俩人跌滚成一团。教室里哄堂大笑。赵根也笑。
就有人起哄,唐端,这是你爸干的吧。听说你妈还因为这事与你爸打了一架,对不?你妈有没有被打得四脚朝天哪?起哄的人是市经委主任的儿子,叫李红军,与唐端一向不和。唐端立刻红了眼,放开胡丽,抄起课桌上的课本文具隔着数个人头猛力甩去。俩人打起架。赵根没看他们。赵根看胡丽。胡丽坐在地上发抖,嘴唇哆嗦,脸色青白,眼眶红了,嘴里轻轻说道,流氓!胡丽的耳垂被从窗外透入的阳光一映,像钻石。
胡丽生气的样子真美。赵根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
万福仍跪在地上。阴寒佬浑然不觉,喃喃说了句,医者,仁术也。目光瞟向赵根,你能否给我解释这段话的意思?不等赵根回答,径自吟道,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求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勿避险希、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如此可为苍生大医。
万福抬头应声,这是讲医生要有一颗敢于做人爸妈的心。我妈是医生。我听她讲过,医者父母心。万福望望赵根,再看看孤寒佬,声音小了,我说错了?
孤寒佬眨眨眼,你妈是医生?
万福张嘴,意识到说漏嘴,瞟一眼赵根,声音更小了,我妈不要我了。我妈给我找了个后爸。我爸也娶了后妈。我就跑出来了。万福说到后面,几近蚊蚋,声音犹豫。
每个流浪的孩子,或者说,每个人都有不愿告诉别人只能独自在夜里慢慢咀嚼的疼痛。赵根明白,伸手握紧万福的手,捏了捏。万福的手由初始的僵硬一点点恢复柔软。万福的手心里有了汗。万福低下头。
你爸是干什么的?孤寒佬的声音轻缓下来。
我爸……万福不吭声了。他脚下穿的胶鞋虽然已看不清本来颜色,但鞋帮上依稀能看到回力的标签。这是一种可以让每个少年人在梦里笑醒的鞋。这是一种能让少年人像鸟一样在路人羡慕的目光里飞起来的鞋。赵根只在唐端脚下见过。据唐端说,这鞋得去上海才有卖。上海,你知道吗?十里洋场,号称冒险家的乐园。唐端的口吻是那么傲慢,那么不可一世,可不少同学爱吃这套,整天跟在唐端屁股后,指望他手指缝里漏下点什么从上海带来的新奇小玩意儿。唐端的母亲是上海知青。万福家里应该挺有钱的。赵根在这几个月与万福的同甘共苦中隐约感受到这点,没多问。何必问呢?
孤寒佬的眼神也在万福的鞋帮上打了一个转,轻轻一叹,回家去吧。再不好,那也是你的家。
我不回家。打死我也不回去。万福脖子与肩膀的角度挺出直角,眼里有了骇人的亮光。孤寒佬又问赵根,你呢?
我没有家。赵根低下头。
万福一边小声补充,他妈被人打死了,他爸想去找他妈,被车撞死了。
赵根抬腿在万福小腿上一踩,万福没动。
孤寒佬欠过身,起来吧。
你答应收我为徒,我就起来。万福大声说道。
孤寒佬眉头皱起结,如果我不答应,你是不是准备一直跪下来,跪到死?万福咚、咚、咚又是三个响头磕下去,楼梯震动,从帐幔边缘透过的阳光照在孤寒佬脸上,这张奇丑的老脸竟溢出一种让人不敢轻慢的神态。灰尘在光束里跳动,像是有生命的东西。爬在玻璃杯上的苍蝇飞起来,在空中兜一个圈,姿态轻盈,又落回原处。
孤寒佬闭目沉思,良久缓缓摇头,我本愚鲁,耿介躁傲,一生尽付流水,岂可再误他人?起来吧。孤寒佬拉起万福,你这少年飞扬跳脱,热血机敏。我若真有你这么一个徒儿,也堪告慰平生。奈何老朽不祥之人,实不敢误了你的前程。他日风云际会,自当神龙摆尾。只是,上善若水。还望你日后发达,得饶人处且饶人。孤寒佬望向赵根,黯淡的眼睛里略有一丝光彩,你笃挚聪慧,惜命犯天伤,一生孤苦,不知愿与老朽同处否?
孤寒佬虽然半文半白,赵根自是明白,一怔,这老头儿的口吻居然是一副武侠小说里所述前辈高人的模样,复念及孤寒佬的职业,嘴角笑容绽出。万福听得懵懵懂懂,也清楚意思,身子顿时僵住,僵成墙。万福转过脸,凝视赵根,目光里竟有了陌生,须叟湿润,睫毛扑闪,额角绷出坚硬的线条,太阳穴边炸起一团青筋,竟是在强忍泪水,赵根。恭喜你。
万福声音发颤,大步朝门外走。赵根心念电转,拽住万福,指节发白,厉声喝道,一世人俩兄弟。要拜师,一起拜;要不拜,一起走。
万福努力掰开赵根的手指,兄弟,别这样。至少我们中有一个人不必再睡水泥涵管。大哥也高兴。万福想要挤出笑容,嘴角牵动,再也控制不住强自撑起的眼肌,一滴热泪滑过脸颊,坠下,滴到赵根手背。赵根浑身发麻,五脏六肺顿缩成一团,转身,双膝跪倒,也不看孤寒佬的表情,三个响头磕下去,还望收了我大哥吧!
孤寒佬一言不发。万福甩开赵根的手,拧身出门。阴暗潮湿的走廓里响起巨大的足音。赵根起身赶去,在门口停住,回过头,你说真的还是假的?孤寒佬嘎嘎一笑,焦黄的手指里已不知何时夹起一根香烟。阳光已从他脸上挪开,眼前仍是一个猥琐的三角眉毛的糟老头子。赵根没再停留,呼喊了一下万福的名字,飞奔而下。在楼梯口吐出口痰。年久失修的楼梯在两个少年一前一后急匆匆的脚步声下,成了鼓,成了一面绷着牛皮并蒙了灰尘的鼓。
寤歌旅舍前台柜子里站着的一个老人,腮帮子处那有一个酒盅大小的疤,瞟来一眼,没有表情。赵根出了门。阳光热辣辣,兜售杂货的老妇人已经丧失了继续摇动蒲扇的气力,蜷缩在一小块黑暗里,神容痴呆,嘴角流涎。从身边卷过的自行车,迎着路口亮起的红灯风驰电掣。这是个毫不畏惧红绿灯的城市。步履蹒跚的老人、咿咿呀呀的孩子干脆视红灯若无物。路口拧出一个结,车声、人流响成一片。万福大步流星。赵根追上去,攀住他肩膀,你也就信了一个江湖郎中?别忘了,我们只不过看他会骗钱,才想拜他为师。
万福不说话,低头疾行。赵根心中冒出火,我知道,孤寒佬要我,不肯要你,你觉得自己被小看了,对吧?我告诉你,那是因为我死了爸死了妈。
二十八
昨夜的雨水已蒸发殆尽。南昌市的正午被已知来日无多暴虐的太阳殴打。白茫茫的光线若灶膛内的火苗。在光与影里,有的房子前倾,有的房子后仰,似乎只要伸出一小手指头,就可以推倒它们。脏乱的街道上,几辆车身坑坑洼洼红色夏利如同被激怒的公牛,互相较着劲,低头狂奔。车头后视镜与骑车人的距离也就几厘米。赵根倒吸一口凉气。骑车人夷然不惧,甚至没下车,目送出租车远去,骂了声,戮倒你娘,短命鬼,赶去火葬场啊。仍然不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