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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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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都没了王法。”李桂芝重重地哼了声,不再言语,眼睛也转向屏幕。
  电视里有一个面目庄严的男人在高声宣布,“全国首届经济改革人才奖揭晓……石家庄造纸厂厂长马胜利获银杯奖。”
  
  四
  时间流过春日,流向夏季,流得快,流得没有声响,静静地,几乎觉察不到这种流动。不知何时,城市里已多出叫卖冰棍的声音。多半是十来岁的孩子,提着敞口暖瓶,瓶盖上覆着毛巾,肩膀上还挂着一个暗绿色的军用水壶。绿豆冰棍五分钱一根,白冰冰棍三分钱一根。也有背木箱用毛巾缠头的大人,卖的冰棍品种要多出一种一毛钱一根的奶油冰棍。孩子们趿着鞋底磨平的拖鞋,在马路与九曲三弯的巷子里走来走去,鞋底扑嗒嗒打在地上。走累了,就在院子里挑出的树荫下喘口气,喝军用水壶里的水。树上一般都有蝉。到处都是蝉声。蝉在树与树之间一瘸一拐地飞,狂躁地叫。孩子们含混、悠长、拐弯抹角、略带一点稚嫩的叫卖声被蝉声一冲,有了阴平去入,唱歌似的。他们抹了一下额头的汗水,摇摇空了的水壶,舔舔嘴唇,摸摸暖瓶盖,去附近某单位的厕所灌满水壶,再把头放在水笼头下冲,冲得神清气爽,继续扑嗒嗒地走。
  赵根坐在小人书摊位前。正是中午。街头人不是很多,也不少。年轻人并不愿意与大人一样在竹床上午睡让梦来消磨时光,他们有足够充沛的精力,有太多急于挥霍出去的激情。男青年蹲在树下抽烟,间或起身去不断传出枪炮声与厮杀声的录像室,过不多时,走出来,喊住卖冰棍的孩子,买了根冰棍,在嘴里咯蹦咯蹦地咬着。
  他们往马路中央吐痰,弹鼻屎,扔葵花籽壳,偶尔抄起地上的一块断砖,一掌劈下。当有女孩子走来,他们会唱歌,哪怕是五音不全,他们也大声地唱,梅兰梅兰我爱你,你像兰花着人迷……歌词多半被篡改过了,还是临场发挥。那些头发洗得湿漉漉的女孩子胀红脸,加快步伐,奔跑起来。隔着被阳光晒薄的衬衫,能看见她们后背上让人耳热心跳的丝带,白色的,也有粉红色的。她们步伐飘飘,脚尖、脚弓、脚跟、脚尖依次着地,裙下扬起微尘。她们是弓,马路是弦。
  
  赵根垂下眼皮,不敢再看。这匆勿一眼已让嗓子眼发干。她们身体里藏着秘密。一个可怕的不可宣之于众的秘密,一个随时可能把男人推向死亡边缘的秘密。赵根可不想自己被那些威武的解放军战士押去打靶。是的,打靶。被枪毙的人都是被送去打靶。
  市里每年国庆都在人民广场召开公审大会。那是一个盛大的节日。绿色的解放牌卡车从市看守所鱼贯而出,每辆车上都站着七八个犯人。每个犯人脖子上都套着一个大木牌,上面用淋漓的墨汁写着他们的罪名,并在他们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大叉。背着步枪威风凛凛的战士站在他们身后,反剪着他们的双手,目不斜视,面庞庄严。他们的头要垂进裤裆里。
  公安局长坐在临时摆起来的主席台前大声宣布他们的罪名。每年都有强奸犯。有青壮有老头还有目光凶猛的少年人。他们来自于社会各阶层,可能是学生,可能是工人,可能是国家干部。
  他们为了那个秘密,前赴后继,根本不怕死。前年枪毙了一个姓杨的副局长,他猥亵了几十名妇女,还有未成年的女孩子。大家都说姓杨的局长死得可惜,北京名牌大学出来的,三十多岁当副局长,前途死量,这不,死女人的那里了。
  赵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耳朵被一个突然冒出脑海的词汇弄得嗡嗡响。学校厕所的墙壁上有这个字的种种写法,最形象的是女字中间加一点。赵根翻遍词典也没找到出处。也许这是某个人一时冲动的产物,因为其天才的想像力,以及易写便记,所以为广大群众喜闻乐见。
  马路上飘过一个影子。是像圆规一样的长腿女人。容颜并不是美,身材也嫌单薄,但那两条长腿的尽头藏着一个可以让男人心甘情愿地去犯罪的秘密。
  赵根的目光发了直,手中的小人书叭一下掉地上,赶紧捡起来,抹去灰尘与甘蔗渣,冲翻起白眼珠的摆摊老头歉意地笑。摊位边只有他与老者。赵根吸吸鼻子。看一本小人书要一分钱,赵根口袋里并没有这一分钱。赵根手中拿的是《长坂坡》。这套《三国演义》的连环画百看不厌。赵根看了不下十次,还没有看到一百遍。赵云,字子龙,常山真定人氏,白袍银甲,白马银枪,使的是百鸟朝凤枪,百万军中七进七出,杀曹营上将五十四员,太厉害了。赵根恋恋不舍地瞟了一眼,起身想走。
  老头摸起一本小人书,扔过来,声音略略嘶哑,新来的,看过吗?
  
  赵根又蹲下来,翻了翻,是《田忌赛马》。赵根笑了,说,我昨天还学这课,我都能背呢。
  老头也笑,那你背背看。你若真背得出,你可以白看十本。若背不出,算你欠我一分钱。
  真的?
  语文课本在吗?怕你蒙我。
  赵根咯咯乐了,马上从书包里拿出语文课本。能白看十本啊,真是不要太幸福了。赵根的眉毛动起来,生怕老头反悔,立刻大声背诵。赵根相信自己一个字也不会背错。
  老头随手翻动课本,眉头皱起。
  我背错了?赵根怯怯地问,心里有点不安。
  不,你背得对。只是这课文有错误。老头把课本扔给赵根,捶捶腰。
  课文怎么会错?
  老头眼里浮出一丝戏谑之色,看看赵根的脸,这张脸上写满怀疑。老头说,威王,那是谥号。后人追述是可以用齐威王,但孙膑嘴里是不好讲这个的,“威王的马比你的马快不了多少呀。”可以用“大王”或其他尊称替代。
  老头仰起头,看来来往往的人。街头的人们是一张张被风翻动的小纸片。老头牙缝里挤出细微的声音。他的脸在阳光下像一个梦,是那样轻。一些光芒擦着他额头上的皱纹,擦得发亮。
  老头说,最大的问题是文章的第一段,文字的组织有问题。“他们商量好,把各自的马分成上,中,下三等。比赛的时候,要上马对上马,中马对中马,下马对下马。”这是比赛的规则。这哪好随意更改?田忌再赛一千场,还是输。孙膑是没按赛事章程做,这是犯规。这段文字需要重新组织。
  赵根目瞪口呆,拿过课本,一翻,还真是这样。
  老头笑道,孙膑当时是刑余之徒。文章中“孙膑招呼田忌过来,拍着他的肩膀”,一是于礼不合,哪有门下宾客大庭广众下乱拍主家?二是被挖了膝盖的人,恐怕得坐着,要拍别人的肩膀,难以想像。田忌这么大的官儿会主动弯下身去让孙膑拍吗?还有,齐威王何等了得,否则也不会去起用孙膑。文章说威王心慌与目瞪口呆。这不吻合常识。是作者想当然。高手下子,一着便知其后几着。跑了两场,不要说威王,傻瓜也晓得自己第三场胜不了。何来目瞪口呆?改成捻须沉吟或啥的。都行。
  老头的话听起来还是蛮有道理。不过,老头既然这么有学问,为何却在街头摆摊度日?赵根不敢吭声,脑袋成了一锅稀粥,气泡在咕嘟咕嘟翻动,良久,屈起手指头,小声说道,我可以看几本?
  老头哑然失笑,摆摆手,唉,我这是犯了老毛病。与你说这些做甚?十本。我说话算数。
  赵根欢呼一声,撅起屁股,没再多想什么,一头扎下,翻翻这本,看看那本,哪本都想看,哪本都舍不得放上。手上很快便摞起一堆。赵根去看老头。老头已闭上眼,仿佛睡着了。赵根挑来捡去,恨不得把所有的小人书都搬下来。
  时间过得真快。街头人们的影子从短短几寸变得尺把长时,当赵根意犹未尽地咂咂嘴,瞥一眼脚边的书,再瞅一眼仍在打瞌睡的老头儿,偷偷伸出手,想去抓第十一本小人书时。那支油亮的竹杆冷不丁伸来,在他手背上轻轻一敲。赵根像被电了一下,缩回手。老头已睁开眼,狡黠地笑,再看,就得给钱。
  赵根不好意思地笑,嘟咙着分辩,我还看这十本。我还能再看一遍吗?
  赵根觉得自己刚才是猪八戒吃人参果,真是太遗憾了。
  老头笑起来,想说什么,额头扑地跳出几根青筋,身子一颤,好像被一颗看不见的子弹击中。手在空中抓了几把,想要抓住什么,但什么也没有抓住,人摇晃着,左右摆动,终于向一侧歪去,手脚抽搐不停,嘴角挂下白沫,还带着血丝。
  老人紫黑色的眼球凸出来。
  赵根吓一跳,你怎么了?
  赵根去扶老人。老人的身子与棉花一样轻。皮包裹着骨头。
  赵根扶正他。老人又向另一边侧去,喉咙里里面似乎有把挫。赵根缩回手,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呼吸急促的老头。天空落下来,紧贴地面,白茫茫的太阳光模糊了眼前的景物,赵根情不自禁地叫起来。
  四周围上人。人们打量着他,打量着已佝偻成一团的老人。一个眉眼粗大的年轻人扔掉手中的烟芾,观察了几秒钟,蹲下身,背起老头,回头对赵根说,快,去通知他家人。我送他上市医院。
  赵根迟缓地应了声。舌头被无名的恐惧揪住。头发竖起,额头冰凉。年轻人已开始奔跑,跑得真快,像马儿一样得得响。
  在街头的人们惊讶地抬起头,出什么事了?
  
  中风了,脑子里的血管断掉了。哦。是老头吧。是的。在那摆书摊的老头。咦。那个小孩在那干吗?在偷钱吧?过去看看。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老头儿又不是你爸。也是。那小孩在哭。那老头会不会是他爸?肯定不是。那是一个好老头。听说过去是图书馆的馆长。唉。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是啊。谁知道自己啥时蹬腿?做人要想开点,好吃的多吃一点,好玩的多玩一点。不会是那小孩偷书被老头抓住,把脑子气崩了的吧?有这可能。那年轻人谁?好人呗。雷锋总不可能死绝……
  各种声音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激起一个个漩涡。大大小小的漩涡。透明与不透明的漩涡。在人们脑子里的漩涡。让人们身不由已的漩涡。漩涡的出现使得水流具有垂直向上的运动分量,它侵蚀人心,搬运万物。让世界在幻觉与真实中挣扎。漩涡的中心或许是抵达另一个世界的门。但它现在看起来更近似于吞噬,像病毒一样吞噬,吞噬一切,也吞噬自身。
  赵根的脊背发麻,搓了下手,茫然地注视着眼前花花绿绿的小人书。他们说得对,现在他想看几本就可以看几本了。老头的家人在哪?年轻人把老头送去医院哪来钱看病?年轻人真是雷锋吗?自己是走还是不走?该死。要上学了。快两点钟了。怎么办?自己走了,小人书是否会被别人哄抢掉?老头曾经是图书馆的馆长?图书馆里一定很多书吧
  眼前浮出一道道青白色的光环。嘈杂的声浪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放大,耳朵里灌满了轰!轰!轰!一个个念头砰然炸响。
  很难受。非常难受。
  赵根对围住他不让他走开的人群说,我没偷书。他让我白看的。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赵根害怕了。他们追不上那年轻人,就跑来看现场,踩着石头、甘蔗渣、脏水,像铁屑受不了磁铁的引力。一张张青白的脸庞不断重叠。
  赵根低头想奋力挤出人群。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拽住他的衣领,把他拽回原地,按在地上,不许走,等把事情说清楚了再走。
  一只体形俊俏的狗钻进人群。冲着赵根汪汪地叫。时间的弹簧被扯断了,赵根的身子像一根油条慢慢瘫软。赵根小声分辩,不是我把他推倒的。我没气他。
  赵根的声音是被时间揉碎风化了的石头,全是碎碴子。
  人们哄笑起来。赵根落下眼泪。
  赵根看见了那个小脸尖瘦的女孩儿,她在人群中一闪而逝,戴红领巾,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飘飘若一梦。
  赵根说,我只是给他背《田忌赛马》,他说课文里有好多错误。赵根结结巴巴地说着,抹掉眼泪,伤心地说着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实。
  课文怎么会错呢?这孩子在说谎。一定是想偷老头的书。结果把老头的血管气炸了。
  是这样吗?好像是这样的。
  声音七嘴八舌。
  也许自己刚才是做梦。老头根本就不曾让自己背什么课文。哪有这么好的老头会让自己白看十本小人书啊!他们说的才是事情的真相。但自己确实从来没有偷过东西。人群磨盘一样咯吱咯吱转动。赵根咬住自己的手,情不自禁地想起被于志强拿走的那两个铅字“我们”。
  现在,在赵根面前的就是“我们。”
  
  “我们”是什么?“我”是提手旁加一个戈;“们”,是单人旁加一个门字。“门”是我们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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