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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根并不了解宗教,隐约觉得任何宗教都是内心的需要,并非与生俱来,而那些表示季节变迁或月亮盈亏变化的节日,却是人类最原始的宗教表白。只是,若人真是完全唯物,一旦死后,成尘,成土,那么生前又有何恶不可为?唯物者常无所畏惧,因此精明富有力量充满咄咄逼人的侵略性。他们没有过去与未来,只有此刻,此刻的赢与输,此刻的好与坏,所以他们能根据此刻的利害关系轻易地计算出得失,说服自己迅速采取让利益此刻最大化的方案。事实上,善良的人多半是唯心的人,因为他们有所畏惧,并且渴盼在死后有所去处。
赵根感到虚弱,他并不能真正理解门里面住的李嬷嬷。幼时,常有外地人来挨户乞讨,只要登了门,哪怕家里只剩下浅浅一袋米,李桂芝也一定从里面掏出一把。不过,赵根有次拿海碗装了一大盆,被李桂芝骂了,说尽了心意即可,自家也是要吃的。那夜那男子说的话,赵根记得清楚。也不知道有多少个孤儿弃婴被李嬷嬷养大,再被他人收养。李嬷嬷算得上专门利人毫不利已,是什么东西在支撑她这样数十年如一日?还有,不提可怜的残疾儿,为何同一个嬷嬷养大的,就有手脚不干净的?难道有的人天生下来就要成为强盗小偷,就如人有妍丑俊美?
赵根无力回答这些问题。明希缓缓推开木门。门里那塑料绳线上仍然晾着湿漉漉的衣服,门里的味道依然让赵根感到窒息。李嬷嬷在一盏没有玻璃罩的油灯下,蹲着身给那叫石头的少年换腿上的绷带。说是绷带,其实应该说是布条儿。急促摆动的油烟,像黑色穿丧服的乌鸦,一只一只飞过她头顶,飞上破烂的顶棚。石头左小手指上绑了绷带,脚搁在方凳上,冷眼见俩人进屋,右手在木椅上重重一拍。李嬷嬷仰起脸,仍是没话。赵根眼光四下一扫,不见那扎羊角辫的小女孩,一叹,拿出钱包,搁石头身边,想走。石头喊住,神情宛若一条响尾蛇,头高高仰起,脖子伸出,就你偷了我妹的钱包?
赵根摇头,你妹偷了人家的钱包。把它塞我裤兜里。我来还你。那妇人呢?
走了。那个死X。石头舔舔嘴唇,捻开包,一惊,眼珠发了亮,大声地喊,这么多钱。嬷嬷,我们有钱了。身子没控制好,歪倒,咬牙,拍开李嬷嬷伸过来的手,独自挣扎着爬起,咧嘴,嘴角终于挂起笑容,狭窄的前额处折起皱纹,声音仍阴冷,我记着你了。你叫啥?
赵根。你妹呢?
卖X去了。你问她做甚。想操吗?很嫩的。石头用右手满意地捻着那两张大团结,捻得哗哗响,捻出一张,小心翼翼地塞入李嬷嬷口袋,其余揣回自己裤兜。赵根变了脸色。那才多大的一个小女孩。就算小女孩主动,心甘情愿,那也是犯罪。就不知这石头是不是一贯粗言秽语。赵根一拉明希,往门口退去。明希呸出一口唾沫,又吐出一口,像有火山熔浆在喉咙里喷发,愤愤说道,这李嬷嬷是不是耳朵聋了?就允许这石头这般放肆。他简直是畜生。不,比畜生还不如。明希瞪了赵根一眼,顿足。赵根知道她在怨自己。只是,这钱若自己拿,烙心。唉,早知还不如依明希所言,随便给哪个流浪汉都好。不过,好歹百善孝为先,这石头虽然坏,还能分出十元钱给李嬷嬷。真奇怪李嬷嬷靠什么养活他们。是不是李嬷嬷曾经养大的那些孩子偶尔会回来帮帮她?还是因为李嬷嬷有退休金?赵根吸吸鼻子,见明希已往巷口行去,赶紧跟上。
四十
上了年纪的客车臃肿不堪,像一条受了伤的菜青虫。车内挤满人,车厢后部堆着许多蛇皮袋,里面装着小生意人的希望,年关即近,生意渐隆,一年的收获多少多取决于这年前三个月的生意如何。于是这辆客车车顶蓬所堆的日用杂货,几乎堆得与车身一样高一样宽。裹着军大衣瘦黑的小贩们用乡音急切交谈,谈论精明狡猾的南昌鬼子,谈论万寿宫那小商品的价位,谈论长途汽车站工作人员的不友善,谈论可能要来的雪,谈论昨夜在车上过夜的寒冷。车身颤动,车内有让人作呕的怪味。已近初冬,大地上覆盖了厚厚一层白霜,干燥而坚硬,在早起的农人脚下咯吱作响。这些眉毛上挂有冰霜的人们从嘴里呼出一团团白气,走得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冬季是他们生命里的四分之一。霜风能吹老皮肤,也能吹得硬骨头。丘陵随着一层薄薄玉屑起伏,偶尔再随着一片空旷的田野退到远处。马路旁的电线都变成了白色的绳子。几只黑鸟落在上面,不动,如同已洞悉生命真相的智者,耐心等待着死神的光临。丘陵上的常绿阔叶树就像披上了银缕玉衣。那些落尽叶子只剩下枝桠的树是一些非常美的线条,在淡青色的天幕上勾勒出岁月的枯荣。太阳在高空,清光冷冽,让人难以觉察到热量。更远的高空是一片溹溹洁白与莹明。
车开得慢,走走停停。路边不时有人招手,尽管车内旅客齐声抱怨,当车门敞开后,他们还是尽力把身子往里面缩。这车就像施了魔法,或者说,这车是基督的那块饼,可以让世间所有人填饱肚子。上了车的人卷起一阵寒意。明希把头靠在赵根肩处。近乡情更怯。窗外的风景似曾在梦里百般萦绕,零零星星的房子随起伏的山势沉默地见证着时间的流逝,它们过去这样在,未来也会在吗?偶尔出现几个市镇,客车行驶速度就比走路还慢,等车停下,已在某家店铺门口。有人攀上车顶卸货。四周小贩围上,呵着皲裂的手喊,茶蛋啦,茶蛋啦。那提竹篮兜售的老太婆,沿着有呕吐秽物的车身走,不时敲打玻璃窗,仰起一张疲惫不堪的脸,白发在霜风里轻轻飘摇。明希怔怔地看着,眼睛已无法控制水份的流出。赵根起身买了包鱼皮花生。马上围上更多的人,就像在冲锋打仗,争先恐后,跑得飞快,当一个妇人先奔至赵根所在处时,其他人露出失望之情,停下脚,继续去敲打其他窗户。他们之间有心照不宣的秩序。每一辆车都是他们微薄的希望所在。妇人踮起脚尖,高高举起装茶蛋的铝锅,嘴唇乌紫,脸上写满期待,买吧,好香的,五角钱两个。这还是一个眉毛刚铰的年轻妇人,手却裂了,裂成陈年树皮。赵根看看明希。明希摸出一块钱,买了四个,剥了壳,放入嘴里慢慢嚼。茶蛋确实好吃。抚州人是少有拿臭鸡蛋做茶蛋。
车子过了横跨抚河的文昌桥,在圆盘处停下,蹬红色顶蓬三轮车的车夫团团围住客车,沙哑地叫喊。他们用各种稀奇古怪的帽子包住头脸,只露出一双眼。就有人跳下车上前帮小生意人卸货,卸货免费,但得坐三轮,视路程远近而定价钱,最高不过三块。赵根与明希手牵手下了车。赵根还是第一次来抚州。抚州又名临川,临川的才子金溪的书,宜黄的夏布乐安的猪,东乡什么都不出,只有萝卜和芋头薯。据说大明朝洪武开国的第一个状元就是江西抚州地区金溪市的吴伯宗。明希当日绳金塔下与万福吹嘘时仅说了王安石与汤显祖,其实讲吾心即世界的陆九渊、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巩、一代词家晏殊、晏几道也都是抚州人,这都是在中国历史长河中数得出的人物。
赵根问了营上巷的路,再问明希,饿吗?明希点头。四个茶蛋,俩人一人吃了一个,另俩个被前排座位上三岁大的小孩吃了。那孩子爬上母亲肩膀,看着明希吃,眼睛不眨,手指头伸入嘴里吮吸,吮得津津有味。那母亲脸容愁苦的拉下他,没一会儿,小孩又执犟地爬上。明希递过去一个蛋说,自己吃不下。母亲面色发赤,千恩万谢接过。蛋并不小,小孩很能吃,两口吃没了,继续爬上来,这回看赵根,赵根只好把那只刚剥好准备给明希的蛋塞过去。俩人苦笑。唉,这小孩的眼神太有杀伤力了。怎么说呢?就是一双天使的眼睛。
街道泥脏水湿,狭窄逼仄。房屋重重叠叠,被时间折成根根污秽的飘带,消失在斑驳的风火墙后。店铺小门狭脸,门面敞开,货物摆到人行道上,大多都是一些做工粗糙的衣、褥、裤、袄及日用杂货。店内光线阴暗。小老板们跺着脚呵着气与客人讨价还价,偶尔翻起眼睛,这价钱咋卖的?卖了我要呷西北风。你去别处,去别处。买东西的顾客骂一声,嘴角噙有笑意,扔下东西继续前行。可能因为是星期天,街上人声沸腾,就像一个杂乱无章的大集市。街角、十字路口几乎要被人流淹没。担着剃头担子的理发师傅在众目睽睽下给客人修剪头发,神情专注。那剪发的老者嘴里哼着当地的一种采茶剧,脚在地上打着拍子,怡然自得。补锅的老师傅瞟一眼妇人拿在手中的破锅破碗,报出权威的不可变动的价钱。脸色乌黑的手饰匠用乙炔吹筒用把一小砣金子加工成一枚金戒子,目不斜视,动作让人眼花缭乱。瘦弱的乞丐四肢裸露在外,身上覆盖着污布与疾病,哀哀哭诉。肩挑财神像走过的农人、弄拉珠木盘诈钱的江湖骗子、脸白腰细衣着光鲜的女孩子、发髻盘起上面插一把银篦的妇人、被污浊的公文气息熏得未老先衰的小公务员、手脚粗大面容黧黑但笑容满脸的乡下人……明希走得慢,仔细地看,看这涌动在身边的千万个陌生而又熟悉的生命,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来回拨动心底最隐秘的弦。这是我的故乡。明希对自己说。赵根在一家早点摊位上坐下,要了两碗豆腐脑,招呼明希坐下。
豆腐脑要数抚州乐安流坑的最好吃。赵根是听人说的,但没吃过,只吃过那里的霉豆腐,鲜鲜辣辣,装在口小肚大的土罐里。吃一块,能下一大碗米饭。赵根还听说流坑保存有中国最完整的一个明清古建筑群落,出过许多状元,村人多姓董,尊西汉一代大儒董仲舒为始祖,后人就住在有几百年时间的屋子里繁衍生息。不过,抚州的豆腐脑也好吃,细嫩、柔软、香滑,上面撒着绿色的葱末与黄色的姜片,用勺子舀起,喂入嘴里,舌头都要在这美味里熔化了。明希眉开眼笑,额头冒汗,吃了一碗,又要了一碗,赞不绝口。俩人吃过,继续牵手前行。明希说,以后,我有了钱,我要天天吃豆腐脑。赵根微笑不语。
俩人来到营上巷,巷子里很静,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路是石子嵌的,嵌得结实,走在上边感觉也特踏实。路两边多是平房,木板门上贴着张牙舞爪的门神与年年有余的对联,门槛被踩成月牙状。墙壁被岁月剥出许多坑坑洼洼处,露出青砖、石灰。墙脚生满旧色的苔藓。恍恍惚惚就有了走进历史的错觉,或许还有几份幽凉与沮丧。不过那高高翘起在天空里挑出一泓青黑色的檐角,它们倒还精神。太阳已升上半空,屋顶的霜皆已化去,瓦面雾气蒸腾。巷子里也有屋脊上蹲着螭吻、海马、鸽子,拱梁上饰有鸟兽花纹的房屋,是有钱人家的住宅,一般是一进三堂,坐北朝南。因为有钱,大门的建造很讲究,没按正屋的中轴线开,稍偏东南,取坎宅巽门之意。
明希从一间屋口走到另一间屋口,就走到营上巷六十九号,探头探脑往屋里瞧。就有人说,找谁啊?赵根接过嘴,这里有没有住过姓明的人家啊?屋内走出一个女孩,穿布鞋,脸容齐整,虽然身上衣物裹得臃肿,仍见清瘦,有一双非常漂亮的眼睛,见是俩个与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便说,我不知道。得问我爷爷呢。进屋喝口热水吧。天凉。明希白了赵根一眼,吐吐舌头,跟进屋,进了门堂,过耳房,看见磨砖平砌饰有花鸟人物浮雕的照壁。照壁后是一口天井。抬头可以看到明晃晃的天空。天井四沿铺有长条青石,已被人踩出光滑的凹处。天井里没有水,一个上年纪的妇人蹲在天井边剥莴苣。四周环有厢房,门窗上雕有莲、藕、石榴、游鱼、缠枝莲及福寿的图案,它们真精致。赵根忍不住轻轻触摸了一下它们。指尖滚烫。这里应该住了不少户人家。女孩领他们进了西边厢房。屋内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秀娅,谁来了啊?这叫秀娅的女孩一边招呼他们坐,一边麻利地拎起桌腿下的热水瓶倒了两杯水,爷爷,说是问这里有没有住过姓明的人家?女孩笑容清浅,嘴角含香。赵根看得发痴,明希在他腰处一掐。赵根忙声说谢,接过水杯。水汽袅袅。屋内老者放下手中书本,缓缓回过头,姓明的人家?老人眉毛花白,呈三角状,很长,颇像《少林寺》里的老和尚,只是头发雪白,被屋外透入的光线一映,容颜苍古,我想想,好像是有这么一户人家。住东边那间房子。不过早搬走了。那还是几十年前的事。你们两个伢崽找他们干吗?
明希微怔,不知道怎么回答。明希在爷爷嘴里也知道父母早已不在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