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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他来吧。”楚王道，半开玩笑半认真，“他父亲让他给寡人当郎中，若是不让他做些事，这一路寡人便不得清净了。”
他的声音低低的 ，有几分柔和。
阡陌看着他，汗水把他的鬓发浸得黑亮，衣服也湿透，麦色的脖子上，刚刚用力擦过，微微发红。
她不再说话，点了点头。
*****
返回的道路并不难走。
大队人马在前面披荆斩棘，到阡陌走的时候，已经是一条平坦无碍。阡陌跟在楚王后面，一路沉默。楚王也并不多问，把向导叫过来，问些寻常之事。
因着先前楚人伐舒的关系，向导父子一开始对楚人很是防备，躲得远远的。但是楚王惹不起，被召唤，只得老老实实过来。不料，楚王并没有半分高高在上的架子，跟向导说起狩猎的各种诀窍，头头是道。向导等人十分诧异，一路说着，竟是聊开了，先前的紧张也消除了许多。
太阳挂在头顶，楚王拿过水囊来喝一口水，忍不住回头看看阡陌。
她无声地走着路，头上戴着那帽子，帽檐下，只能看到嘴唇和下巴。
楚王想了想，把水囊递过去，“喝么？”
阡陌抬头，看看他，轻声道，“我有。”
楚王瞥一眼她手上那不知道什么做的水壶，收回目光。
楚人和舒人一样擅长翻山越岭，楚王手下的亦尽是骁勇之士。阡陌等人先前要追寻标记，绕了好些冤枉路，这次回程却不必。众人挑着最省事的路线，虽然出发时已经过了正午，却在入夜之后不久，就到达了山寨里。
阡陌望去，只见水岸上火光连绵，泊着好些大船，一看就知道是楚王带来的。
“工妾陌！”寺人渠远远看到阡陌，高兴地跑过来，笑眯眯地看着她，“幸好幸好，我还以为你要被狼叼走了！”
再见到这些前不久才认真道别，以为永远不会再遇的人，阡陌心情复杂。
她应一声，想笑，却笑不起来。
寺人渠见她心事沉沉的样子，也并不意外。
楚王让子由把背包还给阡陌，吩咐寺人渠带她去歇息，寺人渠应下，对阡陌挤挤眼，领着她走开。
*****
楚王的父亲穆王灭了舒国，舒地各部臣服于楚。年初时，庸人策动各路戎夷反叛，舒人也在其中，被司马簟仿示脚眩虻么蟀堋�
昨天夜里，楚人的船突然临案，山寨中的人原以为大难临头，不料，楚人却没有发难，使者客客气气地问，那个叫陌的女子，在何处？
酋长战战兢兢地回答了问题之后，更让他目瞪口呆的，是楚王竟然亲自驾临。
小庙来了大神，山寨上下不敢怠慢，只能唯唯听命。楚王的要求却也不多，只问清了阡陌的去向，派出擅于识踪的士卒带路，便上山找阡陌去了。
如今他们安然回来，酋长也尽力招待，不敢有失。
寺人渠伺候向来周到，已经备好了温水和一应的换洗之物，阡陌也不拒绝，换下衣服，从头到脚冲洗了一番。水带着微温，从头淋下来，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背上。两天来所经历的一切，跟着一瓢一瓢的清水，在脑海中回放，期待、焦躁、恐惧、伤心、绝望……她甚至在最后得救的时候，也没有缓过劲来。
她抹一把脸上的水，被庞杂的思绪所缠绕的头脑，终于透出些许清明。
心里想到了楚王。
傻子才会以为，他是路过这里顺便救了她。他为自己动了这么大的阵仗，接下来，就是代价的问题了。
阡陌静立片刻，感到身上凉了，把水擦干。
她重新穿上楚人的长衣，走出来，已经有婢女等候，用巾帕给她擦拭头发。
寺人渠进来，让婢女退下，看着她，叹口气。
“大王心里想着你。”他说，“国中众臣想让大王往云梦行猎，一轮复一轮来提，大王都不肯点头。可听说你回家路途艰险，未多想便来了。”
“听说？”阡陌抬头，终于开口，“听何人说？”
寺人渠默认地咧嘴一笑。
阡陌抿抿唇，复又低下头。
“大王吩咐，不在此地过夜。工妾陌，你收拾完之后，便随我等回去吧。”寺人渠进来，对阡陌说。
阡陌没有答话。
寺人渠看着她，忍不住道，“工妾陌……”
“带我去见大王吧。”她抬头，轻声道，神色平静，“我有话想说。”
☆、第28章
阡陌不想死；就算知道了自己无法回去；也仍然想活下去。
兜兜转转；她又回到了原来的路上。并且在仔细地考虑了自己的现在的处境之后，她悲哀地发现，寺人渠说得不错。
跟着楚王，是她最好的选择。
但是，怎么跟？成为他后宫中的一员么？
阡陌有些无法想象，这太超出她的认知。
平心而论；楚王是个不错的人；无论身家、长相还是对待她的态度；就算放到现代也是上佳的人选。但是阡陌很清楚；跟楚王在一起；绝对不会像从前那样谈恋爱，闹闹别扭吵吵嘴，对方还要哄回来。寺人渠很明白地告诉过她，楚王虽然没有正式娶妻，但是阡陌也最多能做到一个姬妾。在那个位置上，楚王这样是绝对的中心，他掌握她的一切。
什么事触怒了他，杀头也就是他一句话的事。
林阡陌，你确定要这样吗？
心里一个声音在问。
阡陌坐在榻上，定定地看着自己的脚尖。
*****
去通报的寺人渠很快回来，带着阡陌去见楚王。
楚王就在船上，夜晚，火光倒影在水面，宛如船底还有一层洞天。寺人渠带着阡陌上了船，阡陌看到船庐里的灯光。
船上的寺人见阡陌来，脸上都露出暧昧的神色。
“去吧。”寺人渠亦微笑，不再往前走，袖手站在船舷边上。
阡陌看看他们，未几，看向船庐，独自往里面走去。
楚王坐在榻上，也似乎刚刚洗过澡，穿着单衣，松软的领口微微敞着，闲适自在。他手里拿着一个细小的东西，似乎在赏玩，阡陌进来，他抬眼，目光落在她身上。
看道她的衣裳，还有绾起的长发，楚王莞尔，“你还是这么打扮好看。”
阡陌不知道如何接话，有些局促。
“过来。”这时，楚王道，声音温和。
阡陌看着他，心里七上八下，未几还是走了过去。
“坐下。”
阡陌犹豫片刻，还是依言在他的榻前跪坐下来。
楚王看着她，伸出手。
阡陌心一惊，本能地偏开头。
“勿动。”楚王低低道，手指轻轻固住她的下颚。
头发上传来痒痒的感觉，阡陌僵着身体，愣住。
过了会，楚王笑了笑，“好了。”
阡陌狐疑地抬手，未几，在头发上摸到一根小小的，光滑的东西。
是……发夹？
她讶然。
“这是上次在铜山时，你留给寡人的。”楚王的嗓音沉而缓，“林阡陌，如今物归原主。”
阡陌看着他，有些怔忡。
他……说出了自己的名字，虽然口音怪怪的，但的确是自己的名字。
楚王见她望着自己，那双眸如墨晶，细腻而温柔。心中一动，他目光灼灼，手指轻轻抚过她的颊边，他看着那诱人的唇瓣，凑近前去……
怀中却是一空。
楚王错愕，看着忽然伏跪在地上的阡陌。
“大王。”阡陌低低道，声音不安，“我有一事相求！”
灯火光中，楚王神色不辨。
“何事？”少顷，他开口道。
“大王曾说，可除去我的隶籍，在楚国生活。”她说，“大王相救，我无力以报，只求大王让我入官署，赐我差使，让我为大王效力。”
楚王很是诧异。
他素来知道这女子想法不同常人，也预料过她或许还有回家的执念，不愿跟自己回楚国。他还想过如果她不肯走，自己绑也要把她绑回去，免得日日食不甘味。
没想到，她在去留之事上倒是顺从得很，可是……入官署？
楚王只觉啼笑皆非。
“你欲如何效力？要何等差使？”他饶有兴味地问。
阡陌道：“我会做许多，能读会写，绘画也可，还能算数……”说到算数，她心中一动，忙道，“我尤其擅长算数，钱粮金帛，一分一毫的出入都可算清，必无疏漏。”
话说完，楚王却没有回答。
感觉到那沉默，阡陌心里像打着鼓，紧张不已，却不敢抬头。
“你来见寡人，便是为了说这些？”少顷，楚王道，听不出喜怒。
阡陌咬咬唇，轻声道，“是。”
“你抬头。”
阡陌愈加惴惴，片刻，把头抬起来。
楚王注视着她：“若寡人答应，你便随寡人去楚国，听凭寡人吩咐。你不会再想着回家了，是么？”
阡陌怔了一下，听到回家二字，目光黯了黯。
“是。”她低低道。
楚王的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子由！”他没再对阡陌说话，却朝船庐外面朗声道。
一阵匆匆的脚步声响起，那个叫做子由的年轻人跑过来，行礼，“大王。”
“令楚人登舟，即刻返程。”楚王道。
子由应下，忙去传令。未几，外面响起了嘈杂的声音，众人得了令，收拾的收拾，登船的登船。
阡陌还惦记着自己的那些东西，想去看看，却被楚王叫住。
“不是让寡人给你差使么。”楚王坐在榻上，淡淡道，“第一件，来给寡人捶背。”
*****
楚王来的时候突然，去的时候也一阵风似的，把舒人的山寨搅得一惊一乍。楚王也不亏待，临走时，让人从船上取来脩肉布帛，作为上次，留给了山寨里的人。
阡陌站在船边上，看着满面欢喜的舒人，和地上那一筐筐的货物，心里却高兴不起来。在她看来，自己欠楚王的，又多了这实实在在的一大笔……
再望向更远的地方，夜色沉黑，森林和大山都淹没其中，看不到半点影子。那片被毁掉的山坡，则更是遥远。
虽是夏天，风却凉凉的。
心中出奇的平静。
许是白天哭得太多，她虽然仍旧难过，却已经哭不出来，只默默地注视着那片山坡的方向，看着宅子的灯火光消失不见。
身后传来一声轻咳。
阡陌回头，见是寺人渠。
他看着她，目光古怪。
“求大王赐差使，嗯？”他若有所思，“工妾陌，你明明能衣锦食肉，为何偏偏想着粗布糙食？或是说，你想吊着大王，让他得不到而更爱你？”
阡陌无语。
她不置可否，却道，“粗布糙食也没什么不好。”
“若是前者，你最好断了念想。”寺人渠皱眉，声音放低，“你以为大王真是惜才？他让着你，还不是因为他对你有意。大王再喜欢你，耐心也有限，你要抓紧，否则等到他心淡了，再想他照顾你，可就难了！”
阡陌愣了愣，少顷，苦笑，“是啊，是好是坏，都不过看大王心意。”
寺人渠听出这话里的意味，哑了一下，急道，“工妾陌，我可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你是何意。”阡陌道，“寺人渠，大王的后宫中，可有失宠的姬妾，她们过得如何？”
寺人渠想了想：“也不错，吃用不愁，也有人侍奉。工妾陌，大王无论喜不喜欢，都不会亏待自己的女人。”他语重心长，“工妾陌，就算是失宠的姬妾，也比我等过得好多了。”
阡陌张张嘴。
虽然不出意料，但这的确是她第一次听到楚王后宫的事。
有宠姬。
从不亏待。
……
她看着船下黑黝黝的江水，好一会，轻声道，“寺人渠，我只是还未想好。”
寺人渠看着她迷茫的脸，还想说什么，但终是叹了口气。
“工妾陌，我是为你好。”
“我知晓。”阡陌转头看他，抿抿唇，“谢谢。”
*****
大船连夜离开舒，往郢而去。
天上星月明朗，舟人靠着星辰的方位识别方向，半夜时，到达了楚人驻守的一处小邑，靠岸歇息。第二日一早，又启程出发。
阡陌一直睡在船庐里，与楚王不过一壁之隔。
第一天夜里，她歇息的时候，曾有寺人专门走过来疑惑地问，大王不与你共寝么？
阡陌囧然，原来……是要共寝的么？
幸好这样的话，楚王从来没有提出过。
但是阡陌觉得，他也并没有放弃。
一早起来，他就“工妾陌”“工妾陌”地使唤不停，平日寺人渠伺候他洗漱更衣的事，也全都丢给她干。
洗脸漱口还好说，阡陌也就递递巾帕，可是服侍他穿衣就麻烦了。这个时代的衣服长，袍子似的。阡陌要把各处系带系稳，整理好衣褶，还要给他系上腰带，把带钩挂上。她第一次跟楚王在铜山见面的时候，就因为帮他更衣出过尴尬的事，心中颇有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