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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廷派驻库伦的办事大臣肥就肥在恰克图关贸!那关口每年都有着价值数十亿两白银的货物吞吐,关税金额颇为巨大。俄国政府之所以历来重视恰克图贸易,其中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关税收入。俄国政府从恰克图关口所得到的关税收入要占他的国库收入的一半以上。
在恰克图,但凡是货物出境或是入境都要交纳税金的。中国的恰克图关税收入按道理应该是与俄国相当的,但是清廷自恰克图开市以来对其并不加以应有的重视,视其为可有可无之物,对关税收入也表示淡薄,加上税制管理的原始和弛疏,结果关税一层层流过去,真正能够流入清廷国库的便是大打了折扣的。库伦办事大臣成了有名的肥缺就肥在了这里。胡道台心里的一咯噔也就咯噔在了这里。库伦办事大臣可不像这小小的道台,更不像知府衙门,那可是吃惯了大额的主,小的数目送过去不要说会遭人家小瞧,连自己也是拿不出手的。但是,事到如今大难临头,胡道台知道拿得起也得拿,拿不起想办法也得往出拿!把这事在肚子里掂量了半天,小心翼翼地问大掌柜:“不知安德大人那里初出手该送多少银两?”
“多也用不着,三万之数总得拿出来的。”大掌柜说。
胡道台一听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下琢磨:我来归化刚刚一年出头,总共也还没有打闹下这么多银子呢!用老百姓的话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我这年头还不到呢。未等给大掌柜一个答复,一层细汗就已在胡道台的额头上渗了出来。胡道台一边从袖筒内掏出手帕拭汗,一边可怜巴巴地对大掌柜说:“送安大人的银子……数额也实在是太巨大了,下官一时拿不出来。”
“胡大人能拿出多少?”
“我……暂先只能拿出一万之数。其余部分……”
“其余部分先由我通司商会垫上,这事还是由我来替胡大人办理吧。”
其实大掌柜也只是故意问胡道台那么一句,他何尝不知道,胡道台赴归化上任乃是两手空空,准备的只是搜刮民脂民膏,时间不长他也没弄到多少银子。话说回来,即便是他弄到了几万两银子也是舍不得拿出来送安大人的。羊毛出在羊身上,但凡因公共事业需要出钱的地方,历来都是由大掌柜出面先邀商号集资支垫,事后等衙署有了钱再按地方一半商号一半的惯例分摊。这一回这件事也只能这么办理。
不知不觉日近晌午,福林请示大掌柜,问是否留胡道台吃午饭。大掌柜说:“到了吃饭时间自然是要留的,这话问得也太愚蠢了!胡大人平日里忙于公事,难得抽身来咱大盛魁城柜,今日来了正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吩咐小厨房备饭,我与胡大人边吃边谈。”
胡道台却不好意思了,一听大掌柜要留饭,慌忙起身说:“时光过得也真快,转眼的工夫这就到中午了,真是一点不觉得。我得赶快回衙门,俄国人说到就到,我得赶快做准备,待日后闲暇之时咱们再聚……咱们再聚。下官告辞了!”说罢,施了礼便走。
大掌柜知道胡道台心里着急,也不强留,送客至城柜大院门外。
在两名俄国代理人到达归化城之前,恰克图的大盛魁分庄坐庄掌柜盛桢早就派出了信犬,星夜兼程将一封密信送到了大盛魁城柜的郦先生手里。密信报告说,此番来归化的两名俄国代理人背景复杂:其中年龄稍大一点的名叫谢尔盖?伊克达列夫,此人是巴达玛耶夫公司的人。另一个年纪较轻的名叫伊万?伊万列维奇,他的身份是托博尔斯克公司的副总经理莫霍夫的高级助手,伊万现年二十五岁,为人精明干练,是一个很有头脑的人物。莫霍夫正在积极筹备,准备把自己的资金和人马从托博尔公司分裂出来,成立一个完全属于他个人投资和管理的西伯利亚茶叶公司,伊万将在新成立的公司内出任一个分公司经理。
大掌柜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胡道台。即使是告知他,初到归化仅只一年的胡道台一时间也难以把繁复的俄商情态搞得清楚,主要是这些事情与胡道台没有直接的关系。在第二天召集的归化通司商会二十八家商号的大掌柜参加的会议上,大掌柜向大家详细通报了谢尔盖和伊万即将到归化的消息,告诫各商号提高警惕。
关于俄国专事对华贸易的商帮,情形十分复杂。其历史至少有两百年以上,在叶卡特琳娜二世时代女皇亲下诏喻,令所有对华贸易的俄商联合成统一的组织,共分为六个大的公司,即莫斯科公司、图拉公司、阿汉格尔斯克公司、沃洛格达公司、托博尔斯克公司和伊尔库茨克公司。所有这些公司都是以城市的名字命名的,来自同一座城市的商人都被组织在同一个公司里。很久以来为了贸易上的方便,所有这些对华贸易公司的主要人员都长期居住在俄国境内的距恰克图不足二百公里的伊尔库茨克城。
为了管理上方便,官方为俄国商人之间划定了各自的经营范围:莫斯科公司经营呢绒、长毛绒、海象牙、海狸皮、水獭皮和来自俄国欧洲部分出产的工业制品以及从欧洲第三国转手而来的其他工业商品;图拉公司经营的项目非常单纯,只有羊羔皮和野猫皮两种;阿尔汉格尔斯克公司和沃洛格达公司经营的内容相同,都是狐狸皮、芬兰狐皮和极青狐皮;托博尔斯克公司和伊尔库茨克公司共同经营灰鼠皮、狐皮、青狐和西伯利亚当地产的粮食,主要是小麦和豆类。事实上,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划分早就被突破了。交易的货物也发生了很大变化,随着俄国纺织工业的迅速崛起,轻纺产品像哈喇、毛毯、机织布等都成了所有的俄国公司共同经营的货物,并且所占比例也越来越大。
由于历史的原因,俄国众多公司中,伊尔库茨克公司和莫斯科公司成了大盛魁的老相与,彼此非常信任,形成了良好的业务关系。这一方面是由于近半个世纪以来,大盛魁通过伊尔库茨克公司和莫斯科公司进口数额庞大的粮食和轻纺产品,同时在双方交易的过程中这两家公司对中国和中国商人表达的诚意、尊重、热情,取得了大盛魁和归化其他商号的信任。
但是,友谊和真诚并不是到处都有的廉价货物,在俄国六大公司中间有一些人对中国并不那么友好,甚至在贸易往来中间常常表现出歧视和敌意。不久前,就在俄国商人聚集的伊尔库茨克城内,一件严重侵害中国国家和中国商人利益的新动议已经酝酿完成,这个动议的要害在于促使中国把对俄贸易的通司商人的大本营归化城开辟为新的国际商埠,以归化城代替恰克图,使俄商可以直接深入到中国内地来做生意。
这个动议已经形成文字作为许多俄国商人的共同愿望,呈送了俄国财政大臣维特。作为沙皇重臣,维特是一个著名的扩张主义者和殖民主义者,他对中国所抱的态度不仅仅是简单的敌意和经济上的侵略,他所要做的是要把中国长城以外和黑龙江流域的广大土地划归俄国的版图,在亚洲开辟一个属于大俄罗斯管辖的“黄俄罗斯”。为了这个“黄俄罗斯”计划的实现,维特以俄国政府财政部的名义,拨出大笔款项组建了一个新的专门机构。为开展活动之方便,维特给这个属于纯粹的政治性质的机构冠名为“公司”——这就是巴达玛耶夫公司。在很短的时间内,巴达玛耶夫公司已经把他的分支机构撒遍了整个蒙古高原和黑龙江上游地区。现在巴达玛耶夫公司又把他的人派往归化城,这就不能不让大掌柜和所有归化通司商号感到愤怒和忧虑。二十八家通司商号的主事掌柜群情激愤,议论了一番之后一致推举商会会长王廷相和天义德的大掌柜通司商会的副会长郭保义,一起去拜见绥远将军裕瑞,将谢尔盖和伊万来归化一事禀告裕瑞将军,以防不测。
谢尔盖和伊万即将来归化的消息,就像风吹树叶簌簌响一样迅速传遍了大街小巷。每天从早晨开始,在人声嘈杂的市场上,沿街商号的店铺里,在道台衙署的大门外,在幽静肃穆的喇嘛昭庙内……人们到处谈论这件事情。整个归化城都在以一种厌恶的预感、不祥的心情等待着这两个俄国人的到来。
这一日上午,从道台衙署的大门内走出两个衙役,他们脚步匆匆地踏着衙署门前的石子马路,走向了扎达海河岸边的河滩地。正是阳光充足干燥的春天,在宽阔平坦的河滩地上密密匝匝地铺满了一片一片的水淋淋的羊毛,空气中弥散着浓烈的羊膻味,许多赤脚的工人把裤子挽到膝盖以上,站在河中的浅水处清洗羊毛;清洗过的羊毛都在河滩地上铺着的红柳席子上面摊开来,沿着尘土飞扬的河滩道路,一辆接一辆的骡马大车把像山一样垒起来的羊毛麻包运向河滩地。这时正是毛纺作坊的生产旺季,这里是扎达海河的右岸,被归化人称作西河沿的地方,也就是出事的牛领房家河对岸。在宽阔的河滩地的后面沿着用大青石高高垒起的河堤,制毡作坊、制毯作坊、马衣作坊、驼屉作坊以及用羊毛毡做原料的毡靴作坊、毡帽作坊、褡裢作坊……一直从驼桥桥头铺展到了道台衙署的房子后面。
两名衙役踏着暄软的细沙土地,在摊晒羊毛的工人中询问着,在一辆刚停下的装满羊毛麻包的马车前站住,一个衙役左手按刀,伸出右手在一个卸麻包的工人身上拍了一下,说:“牛二板!我二人奉胡大人之命前来缉捕你。”
牛二板并不惊慌,扭过脸来望着两位公人,将手里的大绳不紧不慢地缠绕起来,一边说:“胡大人又要捕我?他不嫌我在大牢里白吃他的饭吗?”
“胡大人是不会让你白吃牢饭的,这次捕你是因为俄国代理又要来了。——走吧!”
俄国人即将到来使得归绥道台衙署好不紧张,连日来胡道台召他的府内僚属开了多次会议,就如何接待俄国代理人的事进行了反复详细的研究。重新将牛二板捉回大牢便是胡道台必须做的一件事情。一切安排停当之后,胡道台再一次亲自来到大盛魁城柜,向大掌柜述说了有关接待俄国代理人的准备情况。末了说:“下官的安排有何不妥之处,请大掌柜不吝指教!”
“实不敢当!实不敢当!”大掌柜说,“大人是数十万归化子民的父母官,大人是正经科举出身,学识深厚,见识广博。以愚之见胡大人预备得已经是十分仔细缜密了,大人只管放手去做就是。”
“还有两件小事向大掌柜求助。”
“尽请吩咐!”
大掌柜忙于号事,无暇与胡道台啰嗦。
胡道台说:“这第一件是,请大掌柜依上例派一名精通俄语的人员助我……”
“这好办,”大掌柜当即答复道,“不出敝号城柜大院找十个通司不在话下。前次不是王福林去伺候胡大人的吗,这一回仍然由王福林到胡大人府上听吩咐就是了……大人还有什么事?”
“其二是安排俄国人的食宿,”胡道台小心地观察着大掌柜的脸色,“是不是……也可依前次之例住在贵号城柜内的小客房?”
“这可不妥,”大掌柜断然拒绝说,“请胡大人见谅!此番不比前例,敝号绝不能接待这两个俄国人。”
“这是为什么?”
“前一次来的两个代理人是死亡俄国人的私人朋友,他们纯粹是为处理死在毛尔古沁两名死者的后事而来,这次不同。这两名俄国代理人,一个是巴达玛耶夫公司的人,另一个是托博尔斯克公司的人,此番来归化除了交涉死亡俄国人的后事,恐其另有所图。若允这二人住在敝号,实在是多有不便!”
“两个俄国人未曾到归化,大掌柜何以知道有如此复杂之背景?”
“我自然知道。敝号分庄分号遍散长城内外,为商务之便是常有往来信息的。大人有所不知,巴达玛耶夫其人并非经营生意的商人,此人原本是我库伦地方的一个布里亚特蒙古人,后赴彼得堡大学念书,为俄政府所收买,改了俄罗斯的名字。巴达玛耶夫公司直接受俄国国防部和财政部领导,巴达玛耶夫也是在俄国财政部直接领取薪水的。”
胡道台面容大动,惊愕地说:“喔……居然有这样的事?”
大掌柜望着胡道台点头不语。
胡道台又说:“这么说,此番这两个俄国人到归化来是居心叵测啦?”
“是这样,”大掌柜又说,“胡大人这次接待这两位俄国人也要小心为是。”
“谢谢大掌柜的提醒,既然如此就不必勉为其难了。关于两位俄国代理人的食宿,我另谋办法就是。”
归化城是一座以经营茶叶和羊马为大宗货物的商城,满城之内除了中下等的羊马客店,并无上等馆驿可供有身份的客人歇息,历来往来客商都是由生意上的相与(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