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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赔!那些日子大掌柜顾不得号内的商务,就只陪着胡道台应付俄国代理人了。派驼队带着他们到毛尔古沁峡谷东口亲眼看了出事的现场。归化没有什么招待宾客的好去处,前后纠缠两月有余,最后由大掌柜方面向归化各商号募得了两万两银子,好歹总算是把两个来自伊尔库茨克的俄国代理人打发回国了。有了这教训,任什么俄国人再来归化考察,胡道台是概不接待了!哪承想俄国皇家地理学会和考古学会以及两名死亡俄国人的家属对处理结果拒不承认,随后又第二次委托伊尔库茨克的两名商人做代理人前往归化。
从晋中平原上的村庄小南顺到归化城整整一千三百里地,一辆马车载着古海和姑夫姚祯义以及与古海同来归化学做生意的小伙伴靖娃、杰娃,整整走了半个月。进城之后先把靖娃和杰娃送到他们投靠的亲友家里,古海和姑夫就回到了姑夫开的义和鞋店。在义和鞋店的门口,候在那里的大徒弟福生忙手忙脚地从马车上往下搬行李,连安好都忘记了向掌柜问候,就急急忙忙地说:“哎呀呀!姚掌柜!你回乡走了几个月,咱归化城可出大事了……”
“出了什么事?”在马车上颠了半个月,姚祯义疲累非常,他一面揉着酸痛的胯骨一面往店里走。
“大事儿!——太大的事情……”扛着行李的福生跟在姚祯义的身后说,“牛领房的驼队在毛尔古沁峡谷被尽数活埋了……”
“啊!——”姚祯义站住了。古海看见姑夫的脸色大变,眼睛中流露出了恐怖的神情,扭过身子直眉瞪眼地盯着福生说,“不能吧?牛领房他,他怎么会去闯毛尔古沁峡谷呢?”
“咋不能,这事出了都快两个月了,消息是这几天才传回归化来的。整个归化城都吵翻了!”
“要知道,牛领房可是领房的老把式!他是归化城有名的三大领房人中的一个,毛尔古沁峡谷的厉害他能不知道?!那是座圣山,是有山神守护着的!一百多年了没人敢走,他怎么会带着驼队送死呢?”
“听说牛领房是想要踏出一条便捷的新路……”
福生的话音未落,从义和鞋店不远的驼桥那边传来一阵骚动的人声,三五成群的人经过义和鞋店门口往驼桥那边跑去了,脚步声咚咚地乱响,制造着慌乱紧张的气氛。姚祯义截住一个人问道:“那边出了什么事?”
那人神色骇然,气喘吁吁地说:“有人要抄牛领房的家!”
“看看去。”姚祯义犹豫了一下,丢下福生和古海随着人群也往驼桥那边跑去了。
等到古海和福生跑上驼桥桥顶的时候,那里已经挤满了人,古海看见在驼桥往上游大约三百步的扎达海河左岸上聚集着一大群人,乱糟糟的呼喊声和哭叫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人群涌动着,洋镐和铁锹在人群的头顶上乱晃。立在河边的一座青砖瓦舍的整齐院子被骚动的人群包围着。
“开门!”
“快开门!”
“再不开门就砸啦!”
“不用废话,砸啊——”
也没看清楚是院子里的人把门打开的还是愤怒的人群把门砸开的,总之院子的门是打开了,乱糟糟的人群呐喊着像一股强劲的旋风卷了进去。
一个身穿黑衣的妇女在院子中间迎住人群,听不清她向大伙说了些什么,只见她把两只手交叉地放在胸口上,冲着人群一次一次地鞠躬。一个头戴白帽的年轻穆斯林一次又一次地把妇女向后拉着。但是妇女根本不听劝阻,非常顽强地挡在人群的前面,后来身体突然矮下去就看不见了。古海怀疑那妇人是给骚乱的人群下跪了。但是那妇人的下跪丝毫没起作用,乱糟糟的人群淹没了她,像决了堤的洪水般冲过去。有的人就进了屋子。
“这不是牛领房的家吗?”
古海听见一位上年纪的妇女问身旁的老头。
“不是他家是谁家?!”老头说,“我早算着有这么一天哩!真是有福不用忙,是祸躲不过……”
说话的工夫已经有人从屋子里向外抬一只红色的大躺柜。门框窄躺柜宽,好半天没能把柜子抬出来。有人喊道:“死脑筋!把门卸掉!反正是都要拆的了!”
于是把门卸下来,躺柜被抬出来,放在院子中间。接着搬出好几把涂着黑亮油漆的太师椅子,还有八仙桌子、小木柜子……有人大声喊叫着爬上了窗台,从屋子里把小柜子和几个二尺多高的花瓶递出来。搬出来的东西都被人们拿到了院子外边。有两个人为一把椅子争夺起来,互相推搡着在骂骂咧咧。屋子里的人都出来了,乱喊着:“家里没东西可搬了……别挤了!”
“没东西就拆房子……”有人带头叫喊着。
疯狂的人群稍稍平静了一小会儿就又激动起来。
“对!——拆房子!”
“快动手!”
“别站着看呀!”
“拆呀……”
立刻就有人拿洋镐在墙上刨起来,扬起一阵阵尘土。几个汉子顺着院墙攀到屋顶上去了。一块块灰瓦从屋顶上飞落下来,被人在地上接住。围观的人为了躲避危险都撤到院子外面去了,但是没有一个人出来劝阻。眨眼的工夫站在房顶上的人已经把一根根的椽子扔了下来,不少人都冒着危险冲进院子里去抢那些椽子。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整个河边的道路全都被堵死了。
“这是咋回事?”古海奇怪地问身边的一个人,“那些人为什么要搬牛领房家的东西?拆人家的房子?他们是发疯了吗?”
“哼!发什么疯?——谁都没发疯!慢慢地你就会懂得,这些事情都不会凭空生出来的,都是有缘由的。”
“为什么没有人出来劝阻呢?”
“谁站出来劝?”旁边的老头说,“傻话,怎么劝?!这是劝劝就能了结的事情吗?”
“官府呢?官府为什么不管?”
“谁都管不了的!”老头说,“换作你,这事轮到头上也得去搬牛家的东西拆牛家的房子!”
“为什么?”
“为什么?——你知道吗,这些人家的身家性命全都坏在了牛领房的手上……”
话音未落,只听一阵疾呼声从河边传来:“不好了!——快救人啊……有人投河了!”
疾呼声像一阵突然刮起来的旋风,将人群卷着移向河边。扎达海河边的那一幕,就像用钢钎在岩上凿出了槽似的永远印在了少年古海的心上:正值汛期的扎达海河,水面足足有一里多宽,满河面上全都是汹涌翻滚的浑浊浪花,让人站在岸上一看就头晕目眩。许多喧嚣的水沫子被急流翻卷着,眨眼的工夫便消失在视野里。在牛领房家院子背后的河岸上聚集着密密匝匝的人群,都在紧张地注视着河面,无数双眼睛在河面上搜寻着落水的人。河面上已经有十几个人怀抱着木板一边拿一只手划着水一边高声呼喊着,激流将他们卷着向驼桥这边漂过来。和古海一起跑到河边的义和鞋店的一个小伙计连裤子也没有脱掉,一边跑着一边把上衣扔给古海就扑到了河里去,他头顶上的黑头发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地,很快就被冲到了河中心的地方。河岸上有头戴白帽的老年回民和围着头巾的回族妇女都把手放在胸脯子上,嘴里念念有词地为落水的人祈祷。不断地有人从古海身边跑过去跳入河中。有人在跳入河中时手里还抱着门板或者是圆木;几个壮汉吃力地把一辆卸了轱辘的大车推进水里,三个后生趴在大车上用手划着水面像划船似的将大车划到了河中间。岸上的人群被紧张的气氛压迫着不敢发出一点声息。
不到半个时辰,在驼桥下游一里半远的地方,投河的人被打捞住了。古海被人群裹挟着来到那里,看见河水中间那辆像船似的大车周围满满围了一圈人,都在水里划着簇拥着大车向岸边移。大车上一个光着上身的后生跪着一条腿,呼天抢地地喊:“妈!——妈呀!快醒醒……”
后来古海知道,那后生便是牛领房的儿子牛二板。人群挤得水泄不通,古海被挤得东倒西歪,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听耳边有人在喊:“快!快!——把大车抬上来……连人带车抬上来!”
许多喊声和杂沓声混搅着响成了一片。古海钻出人群,爬上一户人家的房顶,居高临下地看见一双女人的小脚穿着灰色的布鞋湿淋淋地挺着,一个男人穿着浸湿了的汗褟子的脊背晃动着挡住了古海的视线。那辆被当做船用的大车也不知道是根本就没有被抬上岸还是又滑落到水里,正在被急流冲卷着离开岸边向着河中间斜着漂去了。人群中发出的嗡嗡的议论声被突然暴起的一声嚎哭震慑住了,像被迅雷击中树木一动不动了。
人群默默地让开一条道,两个衣服湿淋淋的汉子用一块门板把死者抬出来了。牛二板的母亲脸白得像纸一样,罩着黑色丝网的发髻湿淋淋地向后垂着,头发里渗出来的水在门板上积成一滩,顺着门板的缝隙滑下来,水滴在九月的扎达海河边的尘土上划出了一道明显的湿痕。
牛二板的父亲在归化城是颇有名声的人物,是所谓三大领房人之一。三大领房人另一个姓曹,也是回民;还有一个就是供职于大盛魁的羊领房,是个汉族人。领房人之所以被人看重、地位显赫,是因为归化城不但是一座商城也是一座驼城;商业的繁盛使得这里的驼运业分外的发达。据载,历史上归化的骆驼最盛时有十六万峰之多。由于驼运业的重要,作为驼队灵魂人物的领房人被社会看重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有这样的话流传——说是十个汉子里才能挑出一个好驼夫,而一千个好驼夫中间也难得挑出一个好领房。驼队远行,领房人便是整个驼队的统帅和灵魂,必须是具有多年驼道生活的经验,同时又机警坚定的人才能担任这个重要角色。驼队上路,向什么方向走,一日走多少里,在哪里扎房子休息,遭遇盗匪或者猛兽如何应付,去哪里寻找水供人喝、畜饮,等等,等等,领房人都得烂熟于心。领房人的本事一半是自己在驼道上跌爬滚打练就的,另一半则是家传的。牛家从牛二板的曾祖父那一代开始就是专吃领房人这碗饭的。要说牛领房因为接受的是家传,本人聪颖超人并且又肯下工夫,所以成才较早,二十六岁便做了独立的领房人。待他父亲去世时他已经在驼道上闯荡了二十个年头。难得的是这二十个年头中,作为领房人,他连一丁点儿差错也不曾有过,于是名声渐壮,被归化驼运行誉为三大领房人之一。
领房人因为经验丰富、智慧超群,拿着一般驼夫十几倍甚至几十倍的酬金,吃香的喝辣的,所以成为归化城最受人艳羡的职业之一。与此同时领房人中却很少有人能善终者,缘其为何?俗话说得好——久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常在浪里行哪有不翻船的。领房人所以受人尊宠,那是由于他担负的责任非同小可,一旦有个闪失,这重大的责任和后果就常常是任谁都难以担负得起的。比如驼队,被强盗所劫,比如遇上黑沙暴,驼队在沙漠上迷了路,或是不慎让驼队在不宜扎房子的地方休息,骆驼吃了断肠草、喝了有毒的水……重大的损失使领房人赔累不起,便只有拿身家性命作抵了。不幸的事一旦发生,领房人的出路就只有一个字——死,久而久之就成了不成文的规矩。既然敢端领房人这饭碗的,全都是好汉子硬骨头,一旦事情发生也用不着别人提醒,在驼道上自我了断完事。此类悲剧时有发生,并不十分稀罕。问题是牛领房所遭遇的事故本是不该发生的,著名领房人的盛誉冲昏了他的头脑,使他狂妄自大忘乎所以,竟然把驼队带进了百年间无人敢于通过的毛尔古沁峡谷。毛尔古沁峡谷是个恐怖而又神秘的所在,它是横亘在喀尔喀草原腹部哈喇沁山间的一条险峻的峡谷。绵延八百里的哈喇沁山将喀尔喀草原隔成东西两半,山势凶险道路不通,唯一的通道就是毛尔古沁峡谷,可是这峡谷相传是由一位性情暴虐的黄教山神守护着的,山神终年沉睡,一旦被触怒,顷刻之间山石就会从万丈峭壁上滚滚而下,有多少人畜都会被砸成肉酱埋葬在峡谷间。百年前出过一档子事以后,毛尔古沁峡谷就成了驼队的一个禁区,遇到哈喇沁山,驼队就绕一个大弯子走,这个弯子一弯一折要费去将近二十天的时间。
牛领房就是因为贪图省却这二十天的时间,冒险带着驼队闯进了毛尔古沁峡谷。结果酿成了一千三百八十峰健驼、十六只护卫狗、七十六名驼夫、一名专为驼夫治病的随队先生,还有两名俄罗斯随行客人全都丧生的惨剧。这消息由二千九百里外的喀尔喀草原腹部传回归化城之后,商界、政界、金融界、驼运行、皮毛行、六陈行、桥牙行、喇嘛庙、清真大寺……一片震惊!自古以来驼道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