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糊不清就像是罩在纱的后面似的,眼前的面孔无论如何与那些少年时代的画面对不上号。高大沉稳的形象,说话的声都变成了那种深厚的成年男子声调;每个人的脖子上都突出着一个核桃大的喉结,像人工装置上去的机械玩意儿,随着吃东西喝酒上下滚动着;靖娃脸上的那种少年时的滑稽调皮连一点影子也找不到了,少年时杰娃的顽皮被一种成熟的沉稳所代替……古海想,大概自己也变得让人难以辨认了吧,如果他不说出来,此刻他就是站在爹娘和杏儿的面前,他们怕是也不敢相认,一种从未有的沧桑涌上了心头。他摇摇头笑了。
“你独自一个笑什么?”坐在古海对面的靖娃问道。
古海说:“我想起咱们小时候的事情……”
“哦,你说起小时的事,我还正要告诉你——咱俩都上了杰娃的当了……”
“你指的是什么?”古海不明白靖娃的意思。
“你让杰娃自己交代!”靖娃目光甩了一下身边的杰娃。
杰娃未曾说话脸先涨红起来,讪笑着把一块肉丢进嘴里嚼着,他的样子完全是一个匠人师傅了。“日他!我也不是故意的,我是上了自己媳妇的当。”
“你们在说什么?”古海还是不明白。
“说什么?”——靖娃夸张地睁圆了眼睛,“告诉你吧,至今你还蒙在鼓里呢!如今杰娃的儿子都六岁啦!这回明白了吧?!”
“哦,哦,——儿子?”古海奇怪地看着坐在他对面的杰娃,好像不认识似的凑得很近观察杰娃的脸,猛然想起七年前,三个人之间的针对各自媳妇的盟约,以手击额,说,“原来你背叛了我和靖娃!儿子都六七岁了!该当何罪?!”
“我知罪!”杰娃痛痛快快地答应着,“你们说如何惩罚我都接受。”
“怎么回事?”姚祯义不明白海子他们三个人在打什么谜。
靖娃把七年前他们三个人的小儿把戏说了一遍,众人全都大笑起来。
“是啊,”姚祯义颇为感慨,“想当初我带你们三个人出来的时候,你们都还是什么事也不懂的小儿呢。如今眨眼的工夫就都长成大人啦!个头都比我高了。真是呢,这会儿站到你们爹娘面前怕是一下子也未必敢认哩!”
靖娃说:“在恰克图那边我也没打听到张有叔的消息……”
说到寻找张有的事,福生也知道,他曾经帮着打听过,“这都二十大几年了,到处也打听不到他的下落。”
“我爹娘身子还结实吧?”海子问杰娃。
“结实哩!”杰娃说,“我回去三趟了,每次都要过去看望的。你爹就是有点咳嗽,不厉害。你媳妇能干着哩!地里的活计全仗着你媳妇干呢!”
“我爹不会做农活儿。”
“每次回去,耕地的时候我琢磨着给自个儿家耕完再帮你家耕,结果一次没帮成。等我去了,你家的地早就耕完了。”
“杏儿耕的?”
“不是,你媳妇她使不了牛,是你的那个叔爷帮着耕的。”姚祯义说,“这会儿你们该明白了吧?走千里走万里,还是自个儿的家乡好,自个儿的爹娘亲,自个儿的媳妇亲!没有不惦着的道理。”
“既然是这样……”靖娃朝厨房里瞟瞟,诡秘地眨巴着眼睛压低声音问姚祯义,“姑夫,那您干吗还在外边纳个小呀?”
自打姚祯义把海子他们三个从家乡带出来,靖娃和杰娃都随了古海称姚祯义姑夫。姚祯义对他俩很惦记关照并不见外。
姚祯义被靖娃说得脸红了,装作生气的样子斥道:“娃娃家的,懂个甚!”
大家都笑了。
一边吃一边聊,话题忽而东忽而西的,不觉间就到了五更天,外面的炮竹炸响起来,炮竹的光亮一次次把屋子照亮。
盼儿从厨房里出来,怀里抱着一大抱各式各样的炮竹,兴致勃勃地说:“迎财神的时候到了,大家都放炮去!放完炮咱们吃饺子。”
古海走过去向盼儿笑了笑,从她的手里接过炮竹跑到院子里。
五天“冬标”一过,大盛魁城柜的院子里渐渐安静下来,负责交际部的掌柜贾晋阳指挥着手下的伙计们把客房里用过的床单被褥撤掉,换上新的或浆洗干净的床单和干净被褥。客房的清洁工作还未完成,从晋中一带的乡村和城镇中远道而来的大盛魁财东们就陆陆续续地到了。依照大掌柜的吩咐,古海随时注意着前院的动静,只要是有财东到来,不论是年龄长幼不计辈分大小,都必须报知大掌柜,大掌柜都要亲自到大院的门外去一一迎接。
“标期”过后的第二天一早,古海把贾晋阳掌柜请到了大掌柜的房间。无须他提问,贾晋阳便知道大掌柜召他来是做什么的。待他刚刚坐定,古海将沏好的茶捧上,贾晋阳就从怀里掏出一个订得整整齐齐的册子放在桌子上。“大掌柜,这是三姓财东户中预备来城柜参加会议的人员名单。”
“我不看了。”大掌柜挥了一下秃手,示意古海点烟。“有新的消息吗?”
贾晋阳略经沉吟,说:“下武家堡王甫仁先生的院子来信说,不久前史家的史耀邀了几个财东到过王甫仁先生那里。”
“去了几个人?”
“总共是五个,其中有一个不是财东户,是一个姓龚的秀才。”
“姓龚的秀才……看来是个出主意的了?”
“想来是的。”
“谁是领头人?”
“史耀。”
“就是史靖仁的父亲了。”
“是的。”
“看来史家与字号的怨怼难以冰释了。史耀和姓龚的都提出啥新问题?”
“主要是分红利比例的事情,要求财伙比例重新确定!”
“王甫仁老先生的意向呢?”
“王老先生没有同意。”
“哦……”大掌柜眉头皱着又示意古海点烟。
大掌柜与贾掌柜的对话古海一点也听不懂。这里的每一句话都有着隐秘的背景。首先王甫仁是谁古海就不知道,下武家堡在哪里他也不知道。
王甫仁是大盛魁三名创始人中的头一个,王相卿的长孙,今年六十有三,自幼熟读诗书,捐有国子监的头衔,宅屋门上挂着匾。王老先生为人豪爽正直、心地善良,在地方上名声颇佳,而且在三姓财东中是辈分最长的一个。三姓财东经一个半世纪的繁衍已至六代,第三代中只有王甫仁老先生一个,在三姓财东中德高望重,是资格最老的一个。贾晋阳所说的“王甫仁先生的院子来信”也是一句隐言,“院子”如何会来信呢?那指的是贾晋阳收买的王甫仁家里的管家。大盛魁财伙矛盾由来已久,大掌柜对众财东的斗争策略大体上是采取分化瓦解的办法。从王廷相的前任开始,城柜与王甫仁就保持着特殊的关系,通过王甫仁老先生来控制众财东。到了王廷相手里这种特殊关系得到进一步的发展,城柜每年都秘密地给王老先生一些额外的补贴;城柜还出资给王老先生捐了个国子监的虚衔;这些都是贾晋阳和王老先生的管家经手办的,为谨慎起见大掌柜并未直接插手。秋天里贾晋阳与北京分庄的王福林联系,依大掌柜的指示,再为王老先生加捐一顶候补知府的官帽。事情基本办妥,只是为了避免惹人注意,部照和官服还没送交王老先生。大掌柜的意思是待财东会议结束,再派人秘密地给王甫仁的管家另加一些酬谢,形式款式均不确定。这些事古海是在很多年以后才知道其真相的。
“王老先生身体如何?”大掌柜问。
“王老身体十分硬朗!”
“准定能来归化参加会议吗?”
“准定来。”
“好,到时一定提前告我,我要出城三里去迎接。”
“知道了。”
“接待财东的准备事项怎么样了?”
“都准备好了,开会用的大客厅昨日我就派人清洁过了;客房还有三间尚未腾出来,有五个外地‘顶印’的客商滞留,三天内也都能腾出来。已经到的七户财东都是杀虎口张姓的年轻人,安排在了外院客房。内院小客房安置第四代和第三代财东,总共是九个人;捐有蓝顶戴的一人,候初同知的二人,武德骑尉的一人,都间府匾的一人,武略第的二人,国子监三人;还有挂乡耆、介宾匾额的财东五人;这些人也都请到小院客房歇息。会议期间进货出货的驼列概不准走正门,一律由旁门出入,宴美园也打了招呼,定了三十二桌席……”
正说着话,郦先生推门进来了。大掌柜看看郦先生,知道他有话说。“冬标”的事情是由郦先生主持办的,郦先生的青眼珠上网了密密的红丝,神情很是疲惫。大掌柜猜到郦先生是为“顶印”的事在烦恼,每年都是如此,“冬标”之后必有一二个难缠的“顶印”需要大掌柜亲自定夺。今年市场不好,顶印的肯定会更多些,刚才大掌柜从贾掌柜嘴里知道,客房尚滞留着五个外地的“顶印”客商。又听了一会儿贾晋阳的汇报,大掌柜看看也没什么太大的事情,就打断了贾晋阳的话,“余下的事情就不要再讲了,贾掌柜经财东会议不是一次了,切记事情一定要做得细上加细。有什么新的消息随时告诉我!”
贾掌柜拿起清册走了。
大掌柜说:“郦先生,今年‘顶印’的怎么这么多?”
“市面本来就不好,这些人都有些实际的情况。”
“都是些什么人?”
“北京的一个京羊客,欠八万六千两银子;山东临沂一个丝线商,欠十二万;杭州的一个绸缎商,欠五万二千……”
“是老相与吗?”
“都是老相与。”
“依老规矩办。”大掌柜说,“让他们在归化城找下保人签字画押,把所欠银两打入印票账。”
“好吧,我这就去安顿。”说着,郦先生起身要走。
“等等,”大掌柜把郦先生叫住了,“这顶印的事要做得麻利一些!财东会议的会期马上就要到了,已经有财东来了……”
大掌柜与郦先生四目相对,大掌柜把后面的省去了,他知道郦先生什么都明白,无须自己多说什么。同时郦先生那一对熬红的眼睛也让大掌柜心里感到不安和怜惜,郦先生也是快六十岁的人了……“好吧,”大掌柜说,“尽快地把顶印的事办完了,你也歇上一两日。”
两天之后,五名顶印的相与中有四名各自在归化找到了地位相当的保人,签字画押把所欠银两转成大盛魁的印票账,手续办齐备了相继离去。只剩山东临沂的丝线商未能交割清楚,郦先生把他带去见大掌柜。这位丝线商姓米,四十出头的年纪,高身量消瘦的身材,被十二万的债务压得面色蜡黄形容憔悴,耷拉着脑袋弓着身子跟在郦先生的身后走进内院的小客厅。一进门,未等说话扑通一声便在大掌柜脚前跪下,说:“王大掌柜!我……我对不住老相与大盛魁!十二万两银两我肯定是拿不出来了,我随身带来两份契约,一份是水田,另一份是房产,是我乡下的最后一点资产,这两份契约交给您。”
说着伸手到怀里将两份契约掏出捧给大掌柜。那两份细麻纸的契约在大掌柜的眼前簌簌抖动,发出细碎的哗哗声。
古海伸手把临沂客商手中的契约接了,展开在大掌柜面前,请大掌柜一一过目。两份器契约仔细看过了,大掌柜黑着脸说:“水田十八亩,房产八间,总共也不抵三万两银子!那九万如何办?”
“我再没有别的办法了,我临沂城里的两间铺产已经被债主拿去了,这房产和地产是我最后的一点财产了。”
“你为何不在归化找个保人把债务转为印票账呢?你是找不到保人吗?”
“保人是能找到,可是我不能坑害朋友,我既然把房地契约都拿来了,就说明我无力再经营了,没了东山再起的希望。临沂的丝行生意全都被日本人拿去了,丝行的生意再也没得指望了!”
“但是,资不抵债你不明白吗?”大掌柜仍是沉着面孔说,“那剩下的九万银两是想抵赖不成了?”
“我并无抵赖之意!”
“那你如何来偿还?”
“经官下狱!”
“经官下狱?”大掌柜重新将临沂丝商从头至脚打量一遍,问,“咱经商的人说话吐口唾沫就是颗钉——你说的是真话?”
“是真话……”
“想过吗,你坐大狱,家人怎么办?听说你上有六十老母,下有待哺孩子。”
“我已无力顾及那么多了……”话没有说完临沂商人便声泪俱下了。
这时听得客厅外边传来喧哗之声,古海看看大掌柜走了出去。但见一青年男子正要闯进客厅,被看门的小伙计劝阻着,因而发生争执。那年轻人与古海年龄仿佛,身后跟一小伙计,来势汹汹。仔细看时,就见那人身着枣红宁绸棉袍,外套一字襟玄色软缎面的皮坎肩,头戴一顶六角形的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