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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掌柜该知道的,大盛魁在诸般事项中历来最看重的就是人才。学徒入号这是大事,都是要经过保荐——面视——初试——会试,最后才能由大掌柜、二掌柜和郦先生共同议决。这里留谁不留谁并无人情可言,凭的全是应试人的能耐和品行。”
“福林说的是,大盛魁的规矩我也是知道的,我所说的关照也只是请福林对海子多一层了解,没有破坏大盛魁规矩的意思。论品行呢,海子是我妻弟的孩子,我是最知道的,这孩子自小在乡里的私塾读书,知书达礼,邪性的品行是绝不会有的。论能力呢,这孩子出身商贾之家,自幼耳濡目染对经商之道初有知晓,还写得一手好字,对了,他还能双手打算盘呢!”
“那就好,那就好,”福林又一次打量着古海,“既然如此,姚掌柜是我们大盛魁的老相与了,有您的好荐词,有古海兄弟的好本事,入号的事该不会有问题吧。”
“我这里先谢谢福林了!”姚祯义说,“虽说是祁掌柜我们没能见上,也跟见着一样了。我们暂且告辞,改日再来讨扰。”
“别,别……”福林说,“姚掌柜既然来了,祁掌柜不在也不妨见见别的掌柜,也好对海子兄弟有个印象。大掌柜到二府衙门去了,二掌柜在恰克图,柜上只有郦先生在,您不妨先和郦先生谈谈。”
姚祯义领着古海随着福林走进大门,穿过人来人往的大院,沿着正房屋檐下的回廊向里走。一溜正房至少有二十间,是大盛魁总号的账房,一路走着从大账房传出了此起彼伏的算盘声。古海听得出大账房内至少也有三四十架算盘在同时操作。与大账房对应的是一溜南房,中间隔着院子可以同时停得下几百峰骆驼和几十辆马车;那南房更加高大些,有工人在伙计的指引下正往里面搬货物,显然那就是库房了。库房的东角上有一道夹廊,正有一队驼列从夹廊走进院子。车马驼列专有一道大门通过,不走古海他们刚才经过的大门。
古海还没有把外观景色看全,王福林就已带着他们踏进了一个圆形的月亮门。一踏进月亮门,气氛便不同了,两扇大门一关,立刻就听不到刚才那响成一片的算盘声和工人们搬卸货物的吆喝声了。内院里安静得让人觉得压抑。古海甚至产生了不知如何走路的感觉,他侧脸看看姑夫,姚祯义正掏出手帕捂在嘴上狠狠地抑制地咳了一声,尽管如此,他的咳嗽声在古海听来依然是十分响亮。整个院子都铺着青砖的地面,中间一条甬道是由匀称的鸡蛋大的卵石铺成的,宽有三尺,一直通向坐落在院子西头的一座二层小楼,整个院子干净得连一根草屑和碎纸片都看不到,两面是静静的房子,古海猜不出房里是些什么人,他们都在做什么。有咿呀的开门关门声音响起。人员走动都是脚步匆匆,都是没有一点声响。
王福林把姚祯义和古海带进楼下的一间客厅,给姚祯义让了座,敬了茶,说:“姚掌柜请稍候,我这就去通报一声。”
古海站在姑夫的身后望着王福林走出客厅返身关上门。他只有静静地看,不敢出声。他听见姑夫喝了一口茶,轻轻地将杯盖盖上,压低声音说:“一会儿见了郦先生要行礼问候再说话。”
古海晕晕地说:“哎,我知道……”
“先生问什么就照直说,”姚祯义又安顿说,“不知道的切不可乱说。”
“哎……我,我知道。”
“你怎么结巴起来了?”
“没有……没,没有啊……”
“这可不行,见了先生,不知道的事情不可乱讲,可也不能吓得连话也说不清楚了,那样先生还以为你是个结巴呢!不要紧张得厉害,就当做是平常的事,平常的人。”
王福林去了好久没回来。等得时间长了古海也就松懈下来,伸手摸摸额上竟湿漉漉的。姑夫见了掏出手帕递给他,说:“快擦擦吧,还没见到大先生呢就吓成这个样子。”姑夫就给古海讲起了郦先生的事。姑夫说,“郦先生是山西太谷人,小时候家境也是颇贫寒的,十四岁进大盛魁,熬做了三十多年了!普通账房先生在那里忙乱半天,算盘拨拉得震天响,郦先生只要站在旁边眼睛朝簿上溜一通,立刻就能知道你算得是对还是错。打起算盘连看都不看,人称铁算盘——活神仙……郦先生执掌大盛魁城柜总账房,没有人不服气的。大盛魁的总账房可不比一般,以后慢慢你会知道的,郦先生的地位除了大掌柜没人比得上。郦先生手里握着三套账簿,一套是各地分庄、票号汇集来的总流水;一套是大账亦称万金账,记的是财东们的财股、掌柜子们的身股,字号内‘己’人员的进出、功过赏罚和利润、该欠以及公积不动产等。这套账目一般人是不得看的,只有开财东会议或是官府税厅查阅账目时才能开启。郦先生手里还有一套账,也叫万金账,是绝密的,除了郦先生本人和大掌柜,任何人都不能看……”
说话的工夫郦先生就到了。客厅的门推开,王福林让到一边,就见一位精瘦精瘦的先生踏进门槛。不用说这就是郦先生了。古海看见一只花皮细狗跟着郦先生的脚跟也走进了客厅。姚祯义慌忙站起来。郦先生中等身量,一撮修剪整齐的山羊胡子蓄在下巴上,黑色中掺杂着不少红色、白色的胡须在里面。见过礼,主客落座,寒暄一番便入了正题。那只狗就不言不语地蹲踞在郦先生旁边冷静地看着。郦先生一边抽着水烟,一边简单地问了古海姓名、籍贯、出身……还没有过两袋旱烟的工夫,统共没谈十句话,便吹掉水烟,吩咐福林说:“上茶!”一听“上茶”,姚祯义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连连鞠躬,说:“谢谢大先生,我们告辞了。”
郦先生端着长长的水烟袋,把姚祯义送到客厅门口。回头作揖时古海看见郦先生的两只眼睛在浅茶色的水晶石镜片后面打量着自己。他觉得这位沉默寡言的老先生枯燥得让他感到害怕。一直到走出了大盛魁城柜外院的大门,懵懵懂懂的古海都不清楚刚才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晕晕乎乎的好像是做了一场梦。
歇了两日,姚祯义把鞋店里积攒下的事务做了一番料理之后,就领古海去拜见了毛毡作坊的李掌柜——李掌柜是姚祯义的好朋友,也是大盛魁的老相与。姚祯义邀请李掌柜和他一起做古海的保荐人。按照规矩,古海入大盛魁学徒需要两名在市面上有相当地位并且和大盛魁有良好关系的人画押作保。姚祯义给李掌柜送了从家乡带来的四色花礼,关于古海入号的事没谈上几句,李掌柜和姚祯义就把古海丢在一边,又十分投入地议论起毛尔古沁的事。
目睹了牛领房的家被疯狂的人群抄砸以及牛二板的母亲投河自尽,那该是古海翻开归化城这部“大书”之后所看到的活生生的第一页,他被震慑住了!古海那尚未成熟的少年的脆弱心灵在那残酷激烈场面的打击下可怜地哆嗦起来!一连几日都是如此。好几个夜晚,他都在睡梦中被牛二板母亲那张像纸一样惨白的死人脸吓醒。那女人罩着黑色丝网的发髻湿淋淋地往后垂着,一个劲儿地滴水。这种紧张恐怖的情绪不分昼夜地追随着他,压迫着他,反而把他一生中最为关键的重要的事情——入大盛魁学徒的事——给冲淡了。不论走到哪里,到处都听到人们在谈论这件事。白天刚刚能从夜晚的噩梦中摆脱开来,谁知被人们的谈论一刺激,那噩梦在夜间又卷土重来了,噩梦并不重复,能够变出许多花样来吓唬这个刚刚来归化不久的外乡孩子。古海白天在姑夫的店里帮着干活、扫地、打水、搬运牛皮,拼命地跑来跑去把自己搞得很疲累,好让自己在夜里能够睡得安稳些。他用这个办法来对付那形形色色的噩梦。
又过了半个月,祁掌柜从汉口回来了。听得消息以后,古海就在姑夫的带领下正式拜见了祁掌柜。祁掌柜三十出头的年纪,一件杭州六机织的黑色绣花绸的长袍十分洁净,小瓜壳帽上的绿宝石闪着光,拖在身后的辫子油亮油亮的;脚上也是圆口布鞋,崭新的俄罗斯黑呢鞋面,连布纹都看得清清楚楚,鞋底的边沿用白膏子刷得锃锃闪光;中等个子略略有些胖,显得个子矮了些。祁掌柜为人开朗,言语也多,加上他和姚祯义最熟,场面就较和郦先生见面时轻松多了。
古海回答了祁掌柜的提问,无非也是关于籍贯、家庭和经商作贾的基本知识。古海一一作答之后,祁掌柜又拿了一架算盘考了古海几道题。因为熟悉,姚祯义也就随便些,祁掌柜要收算盘时姚祯义说:“等等!这孩子会双手使算盘呢!祁掌柜你不看看?”
“哦?”祁掌柜很有兴趣地重新看看古海,问道,“你会双手打算盘?”
古海老老实实回答:“我会。”
“这二龙戏珠的本事在咱大盛魁除了郦先生还没谁能玩得了呢。你打给我看看。”
祁掌柜又找出一架算盘,在桌上亲自摆好,将身体闪到一边。祁掌柜念出的数字连成串,就像石鸡子滚坡不歇气;小古海十根指头上下飞舞,算盘声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一口气打了九九八十一道题目,每道题目的结果在两架算盘上都完全一样!祁掌柜哈哈笑着夸奖说:“好!好!这娃真的是块好料子哩!看看都出汗了……”祁掌柜从袖筒里掏出手帕亲自替古海擦额上的汗。
“我还会心算。”
“哦?”祁掌柜问道,“怎样个算法?”
“你念我算。”
“不用算盘?”
“对!”
“那要什么?”
“我说过了什么也不要。”
“呵呵,这倒是有意思。来试试看。”
……
姚祯义站在旁边喜得面放红光一个劲儿地搓手。心下想:祁掌柜都有了这话,都有了这动作,古海入号的事岂不是已经成了一半?更深一步的话姚祯义没敢再问。告别了祁掌柜,二人喜滋滋地离开了大盛魁城柜的院子。
又过了半个月,学徒入号的正式考试才开始进行。报名的人大约有一百多,都是来自山西的少年,年龄都在十四岁上下。大盛魁不要外省籍的人,连归化城当地的人都不要。这也是大盛魁最基本的规矩之一。这规矩直到二十六年后古海奇迹般地做了大盛魁的大掌柜才得以改变。学徒入号时不招外省籍的人,而大盛魁的“己”字人员出号以后——不管因为什么原因——一概不准重新入号;提拔职员则必须逐级晋升,不得逾级提升;学员入号,头三年在城柜学习一般商务知识,第二个三年到草原上的分庄或是恰克图分庄工作,这期间必须学会蒙语或是俄语;最后三年再回到城柜深入学习经商的业务并且参加实践;十年满才能获得第一个探亲假,为期是三个月。所有这些古海从小就听父亲讲过不知多少遍,已经不觉得稀奇了,同时心理上也早有足够的准备。
严格而又繁琐的考试断断续续地进行了半个月多。面试——初试——书法——珠算——商业基础知识——文化知识,进行完毕之后接着便是漫长的等待。在家时古海在父亲的操持下曾经对这整个程序进行过多次的模拟,因而考试进行得挺顺利,基本上发挥正常。
这中间只有一件事情给古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天下午,参加面试的共有十二个人,名单上古海排在第九位,面试地点在大城柜院内的客厅,就是姑夫带他第一次拜见郦先生时的那间客厅。家长在外院等候。参加面试的少年都在院子中间的花坛周围站着,静静地等候着叫自己的名字。出来一个再叫下一个。站在客厅门前台阶叫名字的就是大掌柜的贴身小伙计王福林。王福林看见古海好像根本不认识,严肃着面孔,叫完一个名字等应试的人走进客厅他把客厅的门关好,便直直地站在那里不动,手里拿着一个写着应试者名字的纸折子。
史靖仁在走进客厅之前古海就认出他来了,知道他是大盛魁史财东的儿子。史财东家在祁县城南四十里的上史家村,是上史家村的首富。家有良田三百多顷,骡马耕牛数以百计,雇请的长工短汉老妈子使唤丫头也有几十号人,史家的三进砖瓦院子共有六座,形成“喜”字形,占了村子总建筑面积的四分之一。古海一个本家太爷和太爷的儿子都是史家的下人。太爷爷的儿子只比古海大三岁叫古月荃,是史家巡更护院的更夫兼留用,太爷爷因侍候史家老太爷多年颇受信任,年近六十岁还被留用,专在东家内院里做清洁工作,扫扫地养养花。古海爹为将来古海进身大盛魁主动和史家套近乎,年年春节提着礼物带上古海去给史家老太爷上贡,走的就是这位太爷爷的门子。古海虽然认识史家小少爷但没敢上前招呼,他怯于场面上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