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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秋这样的天气,桂花似乎也开得晚。”北辰胤道,意识到方才的举动似乎让元凰一下子变得紧张尴尬:“本以为宫中赶不及酿酒。”
“酿的不多。”元凰仿佛受了夸奖,有些得意似的弯起眼睛。他的眉眼本来带着少年王者特有的慑人英气,一笑开来便立时柔和许多,盈盈脉脉的,倒比窗外院中的银桂更飘香几分:“不只是酒,还有现做的桂花点心,一会儿你便知了。”
北辰胤本要说吃不了这许多东西,转念想到这是元凰用心筹备的晚膳,无论如何都不舍得扫了他的兴,于是也望住元凰的眼睛淡淡笑开,等他献宝似地拿出糕点来。等到大半个时辰之后糕点果然摆上了桌,北辰胤才发现事情远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宫人们撤去菜盘,先是恭恭敬敬地奉上一小盘桂花米糕、一小盘桂花芋头,分置桌面两侧,单空出桌心空荡荡的一块。北辰胤正觉得疑惑,便见一人颤巍巍地端进一只雕花银盘,上面宝塔似的搭迭出一座月饼山,垫底的月饼大如葵花,最上头只有两片指甲大小。端着银盘的宫人一步三停,旁边还跟着两人张开双臂护在左右,好不容易将银盘放上桌面,发出一声闷响,三名宫人已是汗流浃背。月饼一共堆了七层,比成人坐直还高,挡住了桌上两人交汇的视线。北辰胤哭笑不得地转头看向元凰,见他饶有兴致仰头望着面前的宝塔,似乎很是满意。
中秋之夜在乾清宫御案上码出“月饼山”,本是北嵎宫里的古旧风俗。顶端最小的月饼大如孩童掌心,谓之“桃顶”,下头最大的月饼阔如银盆,谓之“玉座”,由几人合力堆栈而成,要求不偏不倚稳如苍松。中秋宫宴之后,皇帝会用最大的月饼行赏,或是整块赏给御前大臣,或是切成几块分赏众人。这一奖赏习俗自古流传,年年如一,准备起来颇耗人力,又没有太多实质意义,自北辰胤的父亲元昭帝当政初年开始,便逐渐为君王弃用,便是北辰胤也只在儿时见过一次蔚为壮观的厚实饼山。如今元凰一时兴起,从书中翻出旧典如法炮制,只把比例缩小了数倍,将原来蠢笨的月饼山改良得玲珑可爱,再细看压在底下的“玉座”月饼,虽比原先小了一大圈,精致程度一点儿不输,外层是花叶蓓蕾,第二层画着良田沃土,第三层照例是八宝图案,围着最里层流彩纷呈的广寒宫阙,中有仙兔捣药,灵芝瑞草。 趁北辰胤细细打量的当口,元凰已摘下桃顶,示意北辰胤摊开手掌,将小巧月饼放在他的手指尖上:“这是用茶末桃肉混做的馅,吃着不腻,你试试看。”
北辰胤夹起月饼放入口中,一面笑道:“旧时宫里的规矩你原知道不少。”
“皇城里的那些玩意儿,兔儿爷,羊皮灯,月光马儿,朕也都知道。”元凰闷闷道,拉下脸来:“以前江修告诉朕的,朕一样都没有玩过。”
“我也不曾试过。”北辰胤安慰他道:“生在皇家,从来如此。”
“真的?”元凰站起来,高兴地搭上北辰胤的手臂,牵起一个早有预谋的狡黠笑容:“那就请并肩王,今夜陪朕放一次江灯吧。”
北辰胤抬头注视着兴致勃勃的元凰,有些无奈地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拒绝他已成了一件近乎不可能的事情。
北嵎南方百姓世代依水而居,素有中秋节在江上漂放浮灯的风俗,据说最初是为了讨好河神,以保来年无旱无涝。浮灯以精雕细镂的纤薄羊皮缝成,约有手掌大小,四壁用五彩颜色绘上各种吉祥图案,或是用红墨写上祝福祈愿,中间点起蜡烛,在中秋节的夜里人手一盏,放入江中顺流而下。薄如草纸的羊皮灯被烛光一照便成了半透明的橘红色,隐约映出四面的图画文字倒影在江面之上,好像朝阳一样罩着茸茸光边,又像是用冰凌雕成的一般剔透雪亮,所以北嵎有些地方将这些羊皮浮灯称作为“小冰灯”,也有地方根据颜色将其称作“一点红”。这一风俗后来逐渐传至皇都,各户争相仿效,始为盛行。以往在皇城时候,每至中秋夜半,便能见宫外金水河上灯烛华晖,万盏冰灯浮满水面,灿如繁星,竟夕而止,是为皇城一绝。元凰不曾亲身参与,但也见过几次这般壮丽景象,至今记忆犹新。他同北辰胤换了便服,不带随从,一路行至环绕赤城的赤水河畔,见到河面上黑洞洞的一片寂静,万里无尘,在河心随波漂着一轮滟滟圆月,好似从天空拽下的一段画布。今日正是中秋前夜,尚没到放花灯的时候,河岸边见不到行人,连卖灯的都走得干净,早早赶回家中做过节准备。只剩一位老人家弯着腰慢腾腾地收拾摊子,正要打烊。
元凰走过去,问他买了两盏小冰灯,老人看他们的穿著打扮知道是官宦人家子弟,特意挑了两盏绘笔细致地递给元凰。卖江灯的摊子通常配有笔墨,好让客人临时在羊皮上填字作画,老人将笔蘸好墨水交到元凰手里,笑操着赤城口音说道:“客人介是寻对地方的来,远近十几家摊子里头,就我介里的墨水顶好。”
其实街边摊头上用的砚台再好,同宫里御用的文墨相比也差得远了,元凰笑笑应了一声,向老人说道:“借笔一用”,提着毛笔江灯走去北辰胤的身边,在老人听不到的地方问他道:“写些什么好呢?”
“随你喜欢罢。”北辰胤道:“素来听说女求貌似嫦娥,男求蟾宫折桂,这两样你都用不着。”
“江山社稷之类的,前几日祭月典礼上都求过了。”元凰道,苦拧起眉头,一幅绞尽脑汁的样子:“今天要求些别的。”
北辰胤不去接话,只在旁边静静看着元凰三分真七分假的苦恼模样。元凰也不着急,拿起笔在羊皮灯上再三凌空比划,不时抬头看看北辰胤,无声地埋怨他不肯出谋划策。河畔微风吹过,带着林木芬芳,贯入空心的羊皮灯里,发出“括括”轻响,连同城内打更的声音一道,盖住了秋虫的鸣叫。这时候有两三个晚归的孩子一手抱着泥塑的兔儿爷,一手提着小灯笼,蹦蹦跳跳从他们身边经过,小跑着笑嘻嘻地念道:“月宫符,画成玉兔月里居;月宫饼,制出银蟾月符影。蟾兔一对映紫微,紫微星出保太平。太平兴旺佑合家,合家康健接宗支……”,还没等念完就被不远处的一个妇人声音愤然打断:“啥个时辰的来,还闹了那么欢!”
元凰同北辰胤相视一笑,突然有了主意:“有了,那就写合家康健好了——你来写罢。”北辰胤顺从地接过笔,将羊皮灯托在掌中,借着月光凑近眼睛,小心翼翼地在空白处添了“合家康健”四个蝇头小字。元凰拿过写好的江灯看看,低头想了一会儿,举起毛笔在另一盏灯上写了“岁岁相见”,凑到嘴边吹干墨迹,才转身将毛笔还了老人,请他把灯心点亮,又给他一些碎钱算作答谢。
北辰胤见元凰捧灯走来,问他是否要将灯拿回宫里等到明天。元凰摇摇头,笑眯眯地弯腰蹲下身子放下一盏,一面说道:“我们今夜放。这样子让河神最先看到我们的灯,不是很好吗?”
北辰胤依着他,也蹲下身来将灯放入赤水河中。两盏小冰灯随着水流迅速远去,不一会儿就变成了江上沉浮着的两个小红点,随着波浪一时紧聚,一时分离,有数次几几被水波掀翻,又奇迹似的露出水面,碰撞颠簸着,好像两颗搏动的心。
元凰立在岸边伸长脖子望着,直到那两个小红点模糊一处,消失在视线尽头,才遗憾地轻叹一声,转头问北辰胤道:“明年还来吗?”
北辰胤想也不想,微笑答道:“自是奉陪。”
元凰点点头,轻声说道“回去吧”,便同北辰胤离开了河岸,不急不缓地向城门走去。两人并肩走过宫灯高悬的漫漫长街,垂在身侧的手指偶然彼此触碰,映入眼帘的是赤城万家灯火辉煌,巍峨皇宫耸立中央,开就银花千树。
彼时月儿正明,繁华正盛,夜也正长。
十 砗磲
元凰在中秋前夜对北辰胤身体的担心并非完全多余,翌日吴一针把脉之后,果然说脉象沉弱,右大于左,是受风邪侵体之兆,染了风寒。所幸病势轻微没有大碍,吴一针于是开了几副温和方子,让王府下人配来服用。北辰胤不曾把此事放在心上,元凰将吴一针招来细细询问一番过后,也将悬着的心思暂时放下。此后数月,北辰胤身体始终没能好全,不过倒也没有加剧的趋势,只是偶然发作寒热头痛,服药即愈。吴一针说是近年操劳不及调养所致,北辰胤则说是早年伤寒时落下的旧症,由来已久。 元凰知道自己十四岁秋狝的当口北辰胤生过一场大病以致数日不朝,长孙太后还托了玉阶飞前去看望,只是不曾听说那次生病留下了宿疾,觉得北辰胤是为了让他安心而编了谎话。他拿这话前去询问,北辰胤并不正面回答,只说既已过年不惑,偶有小病小痛总是在所难免。元凰抿起嘴不说话,拿出十四岁那年练弓的执着劲儿来细细端详着北辰胤,肃然说道:“你还一点儿都不老。”
“鬓如霜雪,怎么还不老。”北辰胤摇头笑道:“这也没有什么,人人皆是如此。”
“朕非是故意讨好。”元凰认真解释道:“朕幼时见你,确实不记得生有白发。少年时候第一次见你鬓角染霜,便是在宫里靶场,那株大树下头。从那以后,你就再未变过——朕十年前在靶场上看你,也是这般模样。”
北辰胤不过随口说了句玩笑话,便引来元凰这一番追本溯源的解释,神情严肃得好像是在堂上议政,定要分出青红皂白。北辰胤暗想别家孩子都是幼时百般讨好家长,长成之后同父母日渐疏离;而元凰正与别人相反,少年时候在他面前颇为拘谨内向,长大以后倒是卸去了拘束,忽然间嘴甜了不少。——他同眉姬甫一相识便结为夫妻,万般怜爱欢喜都生成在初见瞬间,顺理成章;而元凰对他的感情,则是日复一日的沉淀起思恋向往而不自知,一朝拨开云雾得见青天,积聚许久的浓郁爱慕便如暴雨惊雷般当头泼下,浇得人彻骨生凉。北辰胤没有过元凰的经历,当然也不会明白元凰方才所说的确句句都是真情实感。其实许多人在情窦初开的少年时候都曾有过相似的感受,觉得在他们心里总有那么特殊的一个人,这一辈子都只得两种模样,一种是在被自己爱上之前,另一种则是在被自己爱上之后。这种不含杂质的天真感情好比是人生过客,终会在日后生活里被种种不如意抹杀干净,偶有几人能将其护在心头直至弱冠成年,或是依旧涉世未深,或是堪堪情难自己。
此后数月里,元凰有意安排,想让北辰胤多些时间休息,但往往不过是在嘴上嘱咐,从来得不到实行。朝政军务都缺不了北辰胤坐镇,元凰也每日忙得分身乏术, 纵然有江仲逸同神堪鬼斋可堪重任,又有郢书在旁方便行事,但毕竟只得两三助力而已,难持大局。今岁各处秋粮欠收,农人无钱置办年货,再加冬季无事可做躲在家中炕上,闲聊起来难免对朝廷有些推诿抱怨。元凰复辟之初为了安抚民心,不得已延续了北辰凤先颁布的利民税令,实行轻徭薄赋,自然无法充实国库。如今天灾不断,乡间民怨蓬勃又起,莫说平常农家尚不至温饱不济,无需朝廷放粮,便是元凰想要拨款赈灾,一时间也周转不及。他本想着只要撑过今年,待来年开春气候转暖景况便会慢慢好转,殊不料到失了龙气庇佑的北嵎祸不单行,在难得一见的旱秋之后,又迎来数十年不逢的严冬气候。
临近中秋时分大家还在抱怨天气炎热,转眼到了立冬一日骤寒,气温就好像扔进池子里的铁块似的一沉到底,让人措手不及,家家户户都忙不迭地赶添冬衣,市面上的丝棉毛皮价格翻了三倍。小寒之后,便是位于南方的赤城也时断时续地飘起雪花。城里的孩童们第一次见雪,兴奋地奔出屋子来,在街口跑来跑去,因为裹得厚实,摔倒在地上也不觉得疼,小脸冻得红彤彤冷冰冰的,直被大人拽着才肯回家。年长的老人们则没有这样的幸运,经不起气候的反复无常,有些体弱气虚的撑不到过年便驾鹤西去,家财万贯也买不来一朝添岁。这样的事情每年都在发生,在元皇三年的冬天更为常见,好在赤城破天荒的笼罩在一片瑞雪之中,使门前的挂着惨白丧仪不显得那么刺目。
元皇三年十二月,西佛国边境知府八百里加急报来军情,西北十酋新任族长楚王孙亲率十二万大兵围境,侵入西佛国,意欲挥军南下北嵎腹地,其势直至京都赤城。三九天气里,传令军士浑身大汗淋漓气喘如牛,骑乘军马累得倒毙殿前。元凰接过奏报面色沉缓,殿上百官一反常态地没有彼此以目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