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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心-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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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他不能不注意到德·拉马特对德·弗雷米纳夫人的积极殷勤劲头惹得德·比尔娜夫人发火。他想:“这只是对卖弄风情的气恼,是一位沙龙女主人对被偷走了一件希罕小摆设的猜忌。”然而他已经感到痛苦,他尤其痛苦的是观察到:她在不断偷偷地用掩饰了的方式看他们,而对看到他,他自己,坐在勒·普里厄夫人旁边却毫不担心。这是由于她控制住了他,她对此有把握,而另一位正从她这儿溜走。那么对她说来,这份爱情,昨天诞生的爱情已经变成了“这算个什么呢”,又有谁能不让她心里还有别的念头继续存在呢?

  德·帕拉东先生请大家安静,于是马西瓦打开了钢琴,德·伯拉加奈夫人一边脱下手套一边走到琴旁边,因为她马上就该歌唱迪东的激情。这时那张门又推开了,走进来了一个年轻人,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到了他身上。他高大英俊,长着鬈髯和短短的鬈曲金发,一副纯粹的贵族气派。连勒·普里厄夫人似乎也动容了。

  “这是谁?”玛里奥问道。

  “怎么,您不认识他?”

  “真不认识。”

  “罗多尔夫·德·伯恩豪斯伯爵。”

  “啊,那位和希吉斯蒙·法贝尔击剑的。”

  “就是他。”

  这件事曾轰动一时。德·伯恩豪斯伯爵是奥地利使馆的参赞,前途远大的外交家,人家说是位风度翩翩的俾斯麦,据闻在一次正式宴会里,有人对他的女皇说过一句不敬的话,第三天他就和说这句话的人,一个有名的剑术家挑战,把那位杀死了。在这次弄得舆论哗然的决斗以后,这位德·伯恩豪斯公爵一夜之间变得与莎拉·伯恩哈特①齐名,不同之处是他的名声是出现于骑士式诗歌的光环之中。而且他动人善谈,高雅卓出。拉马特谈到他时说:“这可是个驯服冷酷美人的好手。”

  ①莎拉·伯恩哈特(1844…1923):法国名演员,为当时演员之最。

  他殷勤有礼地坐到了德·比尔娜夫人的身边,于是马西瓦坐到了键盘前面,手指在键盘上顺着敲出了一串音符。

  几乎所有的听众都搬了位置,移近了些以便既能听清也能看清那位女歌唱家。拉马特的位置和玛里奥肩并肩。

  这时厅里十分安静,充满了期待、注意和尊敬的气氛。接着这位音乐家因一连串十分慢的音符缓缓开头,把人们带进了音乐叙事诗的气氛。引子里有停顿,有轻松的反复,成串的短句,时而忧郁,时而激昂,仿佛焦急不安,但意想不到地新颖独创。玛里奥如在梦中。他看到了一个女人,迦太基的女王,正当她青春高潮、美貌如盛开鲜花的时候,款款地在浸润于海水中的海滨行走。他想她正在忍受痛苦,她的心里正十分烦恼,这时,他仔细观察起伯拉加奈夫人来。

  这位意大利女人站着不动,压在她一头仿佛浸透了黑夜的黑发下的脸面色苍白,眼睛盯着前面,她在等待。在她精力充沛而略略有些严峻的脸上,她的眼睛和眉毛像几个黑色的斑点。在她整个儿棕色有力而热情的生命里,有某种震撼人心的东西,仿佛在阴沉的天顶下,人们所感到的暴风雨将临的威胁。

  马西瓦一边微微晃着他长头发的脑袋,一边继续用象牙琴键的音响效果叙述令人心碎的故事。

  突然间这位女歌唱家的身上一阵战栗;她微微张开了嘴,从那里发出了一声无限痛苦令人心碎的叹息。这完全不是那些歌唱家在舞台上用戏剧式姿势作出的悲剧式的绝望叫喊,这也不是赢得满场喝彩的受骗情人的动人叹息,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呼唤,出自肉体而不是出自灵魂,出自一个被压伤的野兽的嗥叫,是被抛弃的雌兽的哀鸣。然后她静下了;于是马西瓦又开始叙述这位被所爱男人遗弃了的可怜女王悲惨动人的故事,而且更炽烈、更痛苦万分。

  这时,那个女声重新提高了。她控诉,她叙述孤寂难熬的痛苦,叙述对昔日爱抚无法平静的饥渴和得悉他已永逝后的痛苦。

  她热烈而动人的歌声使所有的心都为之颤动。这位一头黑沉沉的发髻,一身深色衣服的意大利女人像在熬受她所诉说的一切,在爱得发狂或者可以爱得发狂。当她不唱了的时候,她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她慢慢地擦干了眼泪,拉马特由于艺术家的激情而颤动,侧身朝着玛里奥说:

  “天哪,这刻她真是太美了,我亲爱的:这才是一个女人,这儿她唯一算得是女人。”

  接着,稍稍考虑了一会,又加上说:

  “说真的,又谁能有准?也许这不过是音乐带来的幻景,因为万事终归空幻!但是哪种艺术能引起幻象呢?只有音乐,而且能产生各种幻象!”

  在音乐诗篇的第一部分和第二部分之间有一段休息,于是大家热烈地赞扬作曲家和表演者,拉马特在他的祝贺中更是十分热情,作为一个天赋多感善解的人,对表达美的各种形式都有同样感受,他是真正诚恳的。他对德·伯拉加奈夫人描述他聆听的体会时所用的方式,捧得她都有些脸红,而其他听着他说的女人们则对他有些儿恼火。他也许并不是没有意识到颂扬所产生的效果。当他转过身来想回到他的座上时,他看到公爵罗多尔夫·德·伯恩豪斯坐到了德·弗雷米纳夫人旁边。她的神情像立刻和他谈得很投机,而且他们彼此笑来笑去,好像这种亲密谈话使他们都心说神怡。变得越来越沮丧的玛里奥靠着一扇门站着,这位小说家走过去和他站到一起。胖子弗莱斯耐,乔治·德·麻尔特里,公爵德·格拉维和公爵德·马朗坦围住了正站着领茶的德·比尔娜夫人。她像是围在了一圈崇拜者里面。拉马特用讥讽的口吻叫他的朋友注意,又说:

  “然而,这是一个没有珠宝的花环。我有把握说,她会把这些莱茵河里的石头子扔掉,换上她所缺的钻石。”

  “什么样的钻石?”

  “当然是伯恩豪斯。那位漂亮的、不可抗御的、无与伦比的伯恩豪斯,这次聚会就是为他组织的,为了他才作出了这非凡之举,决定要马西瓦让他的佛罗伦萨《迪东》到这儿来唱的。”

  安德烈虽然不信,却感到一阵刀戳似的心痛。他说:

  “她认识他时间长吗?”

  “啊,不多,顶多十来天。可是在这一场短短的战役里,她为他使了大劲和制胜者的策略。要是您那时在这儿,真会可笑的。”

  “啊!那为什么?”

  “她是在德·弗雷米纳家里第一次见到他的。我那晚上去那儿吃饭。伯恩豪斯在那家里处得很好,这点您能看出来;只要现在看看就够了,您看。就在他们相互招呼以后的同一分钟,我们这位漂亮的女朋友德·比尔娜就出发征讨这位独一无二的奥地利人。于是她成功了,她还将继续成功,虽然那位小巧的寡义薄情乃至心理反常都胜她一筹的弗雷米纳在说怪话,可是我们这位女朋友德·比尔娜在卖弄风情上更精深、更女性化。我意思指摩登女性,就是说以其挑逗诱惑的技巧代替了往日她们内心的天然魅力。而且还不应当称这为技巧,要称之为审美观,女性美学的深层含义。她的全部能量在此。她的自知之明令人钦佩,因为她爱自己胜于一切;而且她在选定征服一个男人的最好方法和发挥自己长处吸引我们上从不犯错误。”

  玛里奥不同意,说:

  “我认为您夸张了;她对我一直很爽直!”

  “那是因为对您而言,爽直是窍门。此外,我并不是单说她坏话;我仍然认为她比所有她的朋类都高明,然而她们都不是‘女人’。”

  马西瓦几声和弦使他们静下来,于是德·伯拉加奈夫人唱起了诗篇的第二部分,在这部分演唱里,她真是成了一个出色的因欲火中烧而了无希望的“迪东”。

  可是拉马特一直盯着德·弗来米纳夫人和德·伯恩豪斯密谈。

  等到钢琴的最后余音消失在掌声中时,他满腔气愤,仿佛在继续一场辩论,答复某个对手似地接着说:

  “不是的,这些不是女人。她们中间最诚实的也是个不自觉的母夜叉。我越了解她们,我就越无法从她们之中找到一个真正的女人应当给我们的甜蜜醉人的感觉。她们也有使神经醺然的时候,但同时也使人愤怒、因为她们是不真诚的。唉!尝尝也很不错,但是没有法子和陈年老酒相比。您瞧,我亲爱的,女人之所以降临世上原不过为的两件事,只有这两件事能体现她们的真实价值,体现她们的伟大、她们的特色,这就是爱情和孩子。我这些话像普鲁陀姆①先生说的。然而目前这些女人不懂爱情,不想要孩子;她们要是由于不机灵而有了,那就是一场烦恼,接着就是个包袱。老实说,这是一群怪物。”

  ①是出自法国作家Henri Monnier所着小说《约瑟夫·普普陀姆回忆录》中的典型人物,一位庸碌知足的低能官吏。

  这位作家所用的激烈语调和在他眼睛里闪烁的怒火使玛里奥感到惊讶,他问道;

  “那么,为什么您半辈子都绕着她们的裙子转呢?”

  拉马特怒气冲冲地回答道:

  “为什么?为什么?就是因为我喜欢这样,还用说!还有……还有……您能防止医生进医院去看病人吗?她们就是我的临床病人,这些女人。”

  这种想法似乎使他平静了下来。他接着说:

  “而且我喜欢她们,因为她们属于现代。坦白点说,我也几乎不再是个男人,不亚于她们不是女人。当我差不多会爱上其中一个的时候,我就‘寻找’和观察能使我解脱的一切因素,抱着那种化学家亲自服毒以体验毒素作用的好奇心。”

  沉默了一会儿,他仍然又说下去:

  “用这种方式,我就永远不会被她们缠住。我玩她们的把戏,玩得和她们一样好,也许比她们还要好,并且这对我写书有用,而她们玩的把戏对她们一无用处。她们真傻!所有受挫折的女人,所有动人的受过折挫的女人,等到她们对自己状况敏感的时候,所得到的不过是暮年的痛苦和难堪。”

  听着他说的时候,玛里奥觉得自己仿佛在长雨不断、大地阴沉的日子里被人淋得一身透湿,凄凉忧抑。他虽然知道总的说来这位作家的话不错,但是他也不能认为他的话全有道理。

  于是他有点儿不大快活地提出不同意见,主要不是为女人辩护,而是想揭示在当代文学中她们的魅力减退变化的原因。他说:

  “在文学家和诗人颂扬她们,促成她们幻想的时代,她们追求并且认为在生活中找到了相当于她们内心从书籍里揣测到的东西。现在呢,你们坚持消除所有诗意动人的外表,只表现令人扫兴的现实。然则,我亲爱的,书里没有了爱情,生活里也就没有了爱情。你们是观念的发明者,她们相信你们的发明。你们现在只是精确现实的召魂人,而她们因为跟在你们后面,于是也开始相信一切的庸俗面。”

  对文学讨论经常有兴趣的拉马特在开始一场宏论时,德·比尔娜夫人走到了他们旁边。

  她确实是处在她的一个非常日子里,穿得叫人目眩,角逐的心情使她带着一副大胆挑逗的神气。她坐下来说:

  “我就是喜欢这样,突然出现在两个谈天的男人前面,除非他们是在议论着我。你们两位是这儿唯一使大家有兴趣听的人。你们在议论什么?”

  拉马特毫不局促而且用一种文雅玩笑的口吻向她介绍了提出的问题。接着在想当着女人们的面炫耀自己的欲望刺激下(这是沉湎于荣耀的人常有的),更加精神抖擞地介绍了他的论点。

  她立刻对这场争论的企机感到了兴趣,而且她自己也受到这个主题的刺激参加了进去;她十分机智、策略而且恰如其分地为摩登女性辩护。有几句关于最可疑的女人也能忠贞不贰的话,是小说家听来不可理解的,可是却使玛里奥怦然动心。当她已经走开,准备坐到一直不放走公爵德·伯恩豪斯的弗雷米纳夫人旁边去后,拉马特和玛里奥都对她方才所显示一切有关女性的知识和所表示的风度心悦诚服,相继夸她是无与伦比的杰出女人。

  “请瞧那一位!”文学家说。

  这是一场了不起的决斗。他们谈些什么呢?此时此刻,这位奥地利人和这两位女士?德·比尔娜走过去的时候正是这两位虽然愿意在一起,但密谈拉得太长,也变得单调了的时候;于是她打断他们的密谈,带着不屑的神气对他们复述所有她刚从拉马特嘴里听到的东西。这些来自那位新近被弗雷米纳夫人征服过的男人的所有的话无疑适用于她,于是又都在一个十分精明完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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