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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的树靠着坐下了,然后便是抬头,无言看。
咕噜,咕噜。
五脏六腑诚实地尖叫着,胃里更像是烧了一把火。下意识覆上自个不争气的肚皮,川戊又开始笑。这六年里,似乎一直都饿,饿得恨不得敞开了肚狠狠吃上三天三夜。却也只是幻想。能维持着每日一餐不饿死已经是天大的喜事,哪里还能寻到连吃三日的东西。
东想西想的,似乎更饿了几分。免不得又开始怀念起头天夜里吃到的豆花,还有那一叠烙饼。舍不得吃的烙饼,临行前还特意嘱咐了冬小娘一定热好了伺候川巳吃下。
肯定是人间美味。
又想,这次去无上城换口粮日用时,如果咬咬牙,其实也可以换回一升半升的细面。若是有了细面,回头就能多烙几次饼给川巳吃,那简直再好不过了。
然后,川戊使劲咽了一口唾沫,一巴掌拍死了那点可怜幻想。要换的东西太多,盐巴,油,药材,布,哪一样不是得大堆的皮毛来换?就是换那一升的细面,倒不如换成两斗的粳米来得实在些。
得出结论,川戊就垂了眼,那点笑与饿,也灰溜溜地滚远了。也是在垂眼之后,余光撇到了腰间挂着的玉。自出生时便已戴在身上的玉,是身份的象征,如今,瞧在眼里,居然就成了香喷喷的细面。
川戊又笑了。
之后剩下的半程,走起来也变得轻飘飘。赶到无上城时天已经黑了,自然换物要挪到第二日。之前每每到无上城中,所幸城郊有破庙,才免得露宿荒郊的凄惨。这次也不例外。一众人吵吵嚷嚷地进了破庙安顿下来后,川戊便独自一人出了庙。在城中东拐西拐的,最后停下来时,眼前多的是一幅白旗随风摇荡,白底上偌大黑字格外的醒目。
当。
当天下可当之物,当尽天下。
“我要当。”川戊低声说着,像是做了什么可耻事样。
“流当还是死当?”柜台后的大掌柜把玩着手间玉,烛火映得脸上明明灭灭。
“有什么区别?”
“既是流当,便有回赎的期限,当金也稍嫌低些。死当,自然就是从此舍了这物什。”大掌柜微微笑。“好玉呢。”
“死当。”川戊别开脸。
“好。当金二十两。”大掌柜随手将玉放回柜台,眼直勾勾看回来。“若是同意,便签字画押。”
“这是南越滇玉,你只给二十两?”川戊瞪大了眼。“就是两千两也觉少!”
“纵是天子玉玺摆在这台上,无人敢买,自然也值不得钱,更何况这刻了名号的玉。若非老夫喜爱这玉想私下里珍藏了,莫说二十两,就是二两也不见得有人会出。有人要的物什才配的上价值二字。无人问津的东西,价值连城也不过是一文不值。”
一番话,居然就叫川戊没了反驳的词。咬牙半晌,心一横。
“好。”
最后,还是紧紧揣着那二十两奔出了门去。要去买面,买药,还要买上一盒川巳爱吃的珍珠茯苓饼。啊,最后,还有阿江。一盒胭脂,或者一支珠钗,算是谢谢她的棉衣与烙饼。
川戊笑得忘形。
所以,到底不曾知道自个儿离去后紧跟着另一道身影闪进了当铺。
彼时,当铺内大掌柜正细细把玩着典来的玉,真正爱不释手。二十两就能拥了这值万金的宝贝,就是整年不开张也该值了。太过开心的人,所以不曾察觉悄无声息进了店的主。等到意识到眼前有些昏黑时,下意识抬了头,才陡然惊觉店里多了两人。
也不过是两个人呢,居然就能叫偌大的门厅一下压仄起来。
“客官,是要典当?”
“那玉,你典了二十两给他?”藏在暗处的男人,面目模糊,似乎声音都跟着模糊了。
大掌柜下意识攥紧了玉在胸侧,满脸的戒备。男人话方落的,靠前些站定的黑衣男子便近前一步放了锭银子在柜上。
“那玉,不是你这种人能碰的东西。这五十两算是你的赔金,把玉还给我。”
大掌柜惨白了脸,良久,挣扎着开了口。
“你若要,也行。两万两,我转给你。”
“两万两?”男人挑高了语尾。
“这玉价值连城,区区五十两就想打发了我?”大掌柜梗着脖子硬嘴。“少一两,我也不会给你。”
“可你却用二十两打发了他呢。”
话音方落,近柜站着的男人手一扬,掌间一点银光稍纵即逝。
男人轻叹了一口气。
“不知死活。”
☆、佛陀
天眨眼的功夫就黑了。
提着篮子往草庐那边走时,冬小一步三摇晃,顺带着摇头加叹气,不过两箭地,居然也能走出了两盏茶的光景,也着实厉害了些。再怎么磨蹭,眼瞅着草庐的轮廓已经若隐若现了,冬小又像模像样地叹了一气。
直觉里,就惧怕着没有川戊在的草庐呢。
其实,真正论起来,比着凶神恶煞样的川戊,川巳才更像恶煞样的存在。当然,并不是因着少了一只手的残掌亦或者废掉的腿脚。六年前,当血人样的川戊背着川巳一步一晃地踏进雁荡城时,冬小就生了恐。
他恐的,是那永远面色平淡的川巳。
小时候不懂事,只晓得攥紧娘亲的衣角瑟瑟抖着偷眼瞧川巳,慢慢大了才总算明白自己怕在哪里。原来竟是怕了他的那双眸。知道他是瘫子,是个废人,好在没疯癫,倒不会跳起来咬伤自个。平日里说话时语气也是淡,偶尔还会有浅笑,比那恶煞的川戊不知好了多少倍。
却还是怕。怕瞧见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怕那眸子深处里藏着的真正恶煞。
所以,平日里即便想要亲近那二人,也只是黏在川戊身旁。对着川巳,能躲则躲,躲不了就干脆低头。
死也不愿瞧着他的眸。
这么想着,冬小又叹一声,到底还是硬着头皮进了草庐。
“大哥,吃饭了。”
喊完就低着头开始把篮子里的东西往外拿。一碗橡子面糊,一叠回过炉的烙饼,还有那原封未动的腌菜,一一拿出来摆上床沿。摆完,又讪讪,咬牙挣扎了半晌,最后还是踢掉了鞋子跳上了床。
“我喂你。”
“先搁着吧,我不饿。”川巳维持着六年不曾变过的姿势靠在墙边。
“天冷,东西隔一会就凉了。三哥走时特意嘱咐过我,一定要伺候好你,否则他会扒了我的皮。”冬小振振有词,独独不肯抬了头正视。“而且,晌午你也没吃饭,我娘都跟着担心起来。”
川戊微眯了眼看面前那个低垂了头却兀自坚持的少年,良久,唇一弯,笑了。
“我记得,你曾经有个弟弟,是不是?”
“嗯,还没满月就饿死了。就在大哥来的那天。”冬小视线乱窜,脸上却暗了两分。“我娘说,是他没福气。如果能再坚持几天,遇上大哥跟三哥,就能像我一样活下来了。”
川巳微微跳开了视线。
“我也曾经有个孩子,男孩,比你弟弟小半月。如果能活下来,约莫能跟你的弟弟成好朋友呢。”
冬小猛地抬了头,一时间倒是忘了再怕。
“真的?”
“真的。”转回脸,川巳笑得更浓了些。“不怕我了?”
冬小一下又闹个大红脸。
“行了,趁着热,把饼吃了吧。”
“我不饿。”冬小撅嘴。“这些都是给大哥你吃的。我娘说了,你要多吃点东西才能把身体养好。”
“少吃一张饼也不见得会变差。”川巳乐。“早上让你塞两张饼到你三哥的包袱里,没被他瞧见吧?”
“没,我手快着呢,他一点没发觉。”冬小挺骄傲,倒也忘了就因为这一出而被川戊当成自个捣乱而一脚踹下车。
“那就好。来,陪我一块吃吧,约莫你也饿了。”
犹豫了半晌,冬小还是伸了手去拿饼。饿,当然是饿,从来就没有吃饱过的时候,眼都发了绿。更何况,如今对着的是一张张热乎乎又香喷喷的饼,饿得更狠了。
小心翼翼地捧了饼到嘴边咬一口,美得连脚趾头都蜷了起来。川巳只是笑,慢慢矮了身去捧那一碗橡子面汤。一口一口地喝着,也不见眉头皱过一丝。
冬小就吃不下去了,只顾捧着饼看。
那橡子面,是去山里摘了橡子后晒干了磨碎做的,虽然也勉强称得上面,却苦涩难吃。能垫饥,吃到肚里却像石头样硬邦邦的不能消食,实在折磨人。往日里,只要有别的吃食,冬小是决计不肯碰一下橡子面的。
可瞧川巳,却不见吃出一点难过来。
这下,难过的又变成冬小了。
“大哥,你们还会离开这儿吗?”
“不会。”只以双臂夹着碗,川巳倒还是能笑得出。“至少,这几年,不会。”
“那,大哥,你也像三哥一样,会功夫吗?”冬小讪讪。
川巳倒是奇了。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冬小别开脸,人更讪讪。
“我想学功夫,像三哥那样,能飞檐走壁的,以后再进山打猎时也能跟着去了。”
“有你三哥在,他能打猎,不用你跟着进山受苦。”川巳笑笑。“你安稳留在城里,别捣乱就是帮到你三哥了。”
“我只是想帮三哥,不是要捣乱。”冬小垂下头,脸红得厉害。“整个城的人都倚靠着三哥,他会累坏的。看他天天那么劳碌,让人心疼。我只是,只是想要变强一点,也能让三哥不再那么累。”
川巳的那点笑就僵在了唇边。
☆、一花一笑
已经迫不及待地川戊,连等到天明的耐心都没了,出了当铺后就开始了一路撒银子。第一个奔去的地方,便是米铺。逍想了多时的白面呢,买了整整一麻袋。是了,不是一斛,不是一斗,不是一斤,是一麻袋,整百斤。
轻松却又小心翼翼地扛着米袋出米铺时,川戊莫名就安心下来。
第二处要去的地,便是药铺了。只是走没几步,瞥见路边摆着的首饰摊时,脚就迈不动了。是处简陋的摊子,台面上零散地摆了些胭脂水粉步摇花钗,一瞧就知是些值不了几个钱的物什。换作从前,大概是瞧都不愿正眼瞧一下的,如今倒要蹲下身来仔仔细细地看了。
然后,就瞧中了那支木釵。梨木雕花的钗子,没有任何多余装饰,只在钗头上有小小一朵梨花漾,真是素净到简单得没救。却一下入了川戊的眼,并且痛快地掏了银子出来买下。只是,揣着花钗重新起脚的瞬间,忽地就想起了遥远京都里那个花样的姑娘。平日里金银的钗都不放在眼里的姑娘呢,也曾因为一支白玉钗失了一眸。真要论起来,也是自个儿疼了十多年的妹妹呵。
也不知如今过得可好。
顿顿脚,摇摇头,川戊自嘲一笑,往上抗一把米袋就低了头准备继续赶路。却没想,眼前就突兀多了双云靴。
“小弟。”
一瞬间,川戊如坠冰窟。
后来,还是一起去了无上城最大的酒肆。乍进门时,迎上来的伙计还有片刻的怔。也是,一个是风度翩翩贵公子,一个,猎户?贵公子言笑晏晏,猎户却顶了张罗刹脸。甚至,有那么一会,伙计总觉这一路走来,分明是贵公子屈尊降贵迁就恶猎户,唱的是哪出?
不过,也只是想想,面上还得摆好跑堂的基本笑不是?笑盈盈地迎上去时,话没开口的,倒是差点被恶猎户扔来的米袋砸个半死。小伙计使了吃奶的劲才险险接住那米袋,心下里倒是又忍不住咂舌了,乖乖,这是自带了吃食来赶场的?
“给我把面送到城郊的破庙里,中途洒一星点我也扒了你的皮。”川戊恶狠狠。
小伙计登时哭丧了脸。
“好了,你吓到他了。”
川夷失笑,随手推着川戊往楼上走,倒是替小伙计解了围。川戊只是哼一声,不情不愿里还是乖乖跟着上了楼。
入席,坐定,推杯换盏,明明一场兄弟相逢的戏码,居然就有了鸿门宴的错觉。
品出那剑拔弩张的味,川戊也只当不知,只一味里开了肚怀狼吞虎咽。饿了六年的肚子,难得有机会能好生祭奠,不吃到瞑目就是对自己天大的不敬。更何况,有人掏银子请自己吃,哪里能拂了那人的愿。边吃着,还忍不住在想,若是这次还有命回到雁荡城,说什么也要把这酒肆里的所有饭菜打包一遍捎回去。
自始至终,川夷只是对着一壶酒自斟自饮,筷不动,笑倒多。偶尔还会在瞧着有空掉到碗碟时细心吩咐了伙计再满碟。整整一个时辰,你吃,我瞧,说不出的怪异。
川戊却吃得死而无憾。
等舒服地打个饱嗝出来后,川戊才懒懒往椅背上一摊,笑得心满意足。
“行了,我吃饱了,要说要做到,悉听尊便。”
“这六年,辛苦你了。”川夷笑,体贴地斟了茗茶推到川戊面前。“也难为你了。”
“我倒是觉得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