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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去一路,川夷走得笃定又郁郁。不过那郁郁,也仅仅是维持到轿子停在言府大门前。一脚踏出轿子时,川夷又笑得轻浅。如同游走于自家庭院样熟稔地穿过层层回廊,甫到后院,一眼先瞧见跪在庭中的人。
是早先领了绣娘过来的丫鬟秋玉,自个儿府里数得上聪慧的主,居然就跪到成了个雪人样?
这会,秋玉也瞥见了川夷,蛾眉轻蹙,樱唇一抿,乌黑的眸子里就起了一层水雾。
“殿下…”
说不出的委屈。
川夷大约扫一眼,心里倒是明了,又是惹恼了花未才会生了这些个事端。面上倒是不动声色,也不回应地上委屈着跪倒的人儿,脚一抬,越过身子就直奔了房中。
“殿下…”人儿越发委屈了。
川夷聋了样,头也不回地进了房。
☆、缘未深
进房的瞬间,川夷隐约嗅到了几丝怨愤。及至瞧见呆坐在妆台前的花未时,心下就有了几分了然。待花未听着声响漠然转了脸来时,川夷登时知道了小祖宗动怒的缘由。
额前坠了六载不肯束起的,那些为了遮蔽残缺的青丝,如今似是委委屈屈地收起,露出了一方做工精细的眼罩。如花似玉的容颜,一双水翦眸硬是被那眼罩遮了一半。
其实,遮不遮的也没什么必要,全天下的人都该知道,言家小姐的左眼,只剩个窟窿。
“你那暖床的爱婢被我一剪刀插在肩头后轰出去跪了。要是心疼就自个儿领回去好生养着,不领,我可是会让她跪到死。”
不是多日未见后的问语,也不说思念,冷梆梆抛出一堆能引发大火的话后自顾转回脸对着铜镜的花未,侧脸僵成一条线。
川夷不气,一直都不气,从很多年前就不气,如今,也是一样。
“你若喜欢,便教她一直跪下去。而且,她也不是暖床的爱婢,只是因着人聪慧些,我才想着教她先过来帮忙张罗。若知你不待见她,我断不会支了她来。”
“想支派谁,要做什么,那都是你的事,我一个外人,有什么资格插话?”
冷哼一声里,本是自嘲样的话居然也能变得咄咄逼人起来。花未却还当不觉,阴恻恻地诡笑里恨恨抬手扯了眼罩就朝着川夷兜头扔了去。
“我不过是个连丫鬟都敢爬上头来欺负的外人!”
“外人。吗?”
垂了眼看那可怜兮兮躺倒在地的眼罩,川夷撑了许久的笑终于消失得干干净净。当年被那人儿用鞭子抽时也不觉得痛,这会不过是个轻飘飘的眼罩呢,不过擦着脸划过去,居然就觉得疼了。一波一波的痛着,活生生能把人痛死地疼着。
“我用了一生一世的时间,才换来站在你面前的机会。努力至此,在你眼中,也不过是个外人吗?”
很是费力地抬了头,本想再扯出那点浅淡笑,试了许久才发觉不过是徒劳,索性就用本来的面目,安安静静地对上几步开外处的人儿。
那双温柔手,却是狠狠攥住了胸口衣襟。
“素卿,我有些痛呢。”
二十年里第一次瞧见没了笑的沐川夷,脸白成纸,漆黑的眸子亮到快要烧灼样,紧攥衣襟的手上却有青筋现出来。瞧着那种模样的川夷,花未没来由地一阵心慌,居然就忘了去问,那个素卿,是谁。
却没料,川夷更慌。
“我有些累,胡言了,你别往心里去。今儿你不想见我,我这就回去。什么时候想见我了,就差个人去说一声,我就来。”
总算能回了神扯出点笑的川夷,唇却还是惨白着没点血色。大约是费了诸多气力才能把话说完,人居然就瞧着登时萎靡了不少。也当真如所言,说完了话就默默转了身往房外走,走得隐约踉跄。
“川夷…”
花未迟疑着开了口。她以为那个男人会像从前一样,有求必应着,任取任求着。她以为,只要她开口,那个男人永远不会说个不字。毕竟已经用这种方式相处了二十载,总不会有错的。所以,花未开了口,她以为那个男人会停下来转回身再度对她笑。
结果,以为不过是以为。
那个男人还是踉跄着走出了房去。
花未愣了。愣了许久,直觉脸上生了麻痒。拿手一擦,才发现,掌心里满是那个黑窟窿造的孽。
红色的泪。
☆、谁人泪
房间里又空了,陪伴着她言花未的,只有窗外状似无声的雪。没有人可以说话,没有地方可以去,只能站在窗边,散乱着目光看出去。
有那么一会,花未以为自己会看到曾经,那些个被川巳占据着的曾经。毕竟,这种看着虚空籍由回忆来支撑着的生活,她言花未咀嚼了六载。
结果,还是自以为是的以为。
透过飘渺的尘埃,满目银白后,渐渐清晰起来的,是一个叫川夷的存在。
好像一下掉进了十年前的漫天风雪中。
“未儿及笄了呢。”
尚未束冠的川夷,清秀的容颜上还有隐约稚气,那日后长存的温柔笑却萌了芽。
“好看不?”
穿了大红袍服的花未,提着裙角在雪地里转了满满一圈,漾开的花似的。
“好看。”川夷眉眼弯弯。“人更好看。”
“那当然。”同样稚气未脱的花儿,骄傲地抬起了下颚。“我可是未来的花中魁首。”
“嗯,我一直在等这一天,等了好久呢。”川夷笑得明亮。“我们未儿,长大了呢。”
“姑姑说,我已经加笄,可以嫁人了呢。对了,姑姑还说,明年开了春就跟皇上说一说,给我指婚。”
“那,未儿嫁给我好不好?”笑里带了点不知名的羞赧,川夷小心探了手去轻触花儿的发。
“为什么?”
“因为啊,我喜欢未儿呢。喜欢了很久很久,久到连自己都忘记时间了。也一直在等,等我们未儿长大了,做我的新嫁娘。”
“我不要。”
干净利索地拒绝,川夷的手就僵在了半空。还是很小心地收好震惊,再开口时居然依旧平静无澜。那无澜,甚至一直延续到此生结束。
“未儿不喜欢我吗?”
“喜欢不是爱。”花未郑重其事。“我要嫁给川巳哥,我要跟他过一辈子。”
“我就是不行吗?”川夷垂了眼。“我只爱未儿一人呢。”
“不要,不要!”花未没来由地就涨红了脸。“你是哥哥,只能喜欢我,不能爱我。我要川巳哥爱我,我要爱川巳哥。”
可是我爱你呢,爱了一生一世。川夷静静笑着,却再也不肯开口。
花未忽地就生了慌。
“沐川夷,我不许你爱我,你只能喜欢我你听见没有!快点说你只喜欢我不爱我!”
川夷的笑,之后追随了多年的温柔的隐藏了浓浓情意的笑,那时候开始定了型。晶亮的眸子专注地看回来,用无声回应了花未慌乱的否定。
“说,快点说!”花未真正生了仓惶。
没有回应,只有笑,一点点漾开的笑,和装满哀怆的目光,能把人硬生逼疯了。
花未疯了。
“说啊,你为什么不说,快点给我说!”
伴随着嘶吼样的颤音,一并甩给川夷的,还有花未自小玩惯的软鞭。一下一下抽在川夷身上,却似是比抽在自个儿身上还要痛上几分。纷迭着起落的鞭声后,是花未哭得天花乱坠。
“你说!”
“你知道,我不会的。”
川夷如是说。
并且也真正说到做到。
回过神来,花未不着痕迹地叹了一声。陡然意识到自己是在叹息时,人倒小小愣了一下。十年,好像一眨眼的光景就过去了,物是人非。独独那川夷,一如十年前说过的话样,没有变过分毫。
花未又叹一声,想着或许该做些什么时,那张刺进自个心脉的脸却无端清晰起来,惹来胸口一阵阵的痛。
那痛,能把人硬生逼疯了。
许久之后,言府深处传来一声挣扎样的嘶喊,真正撕心裂肺。
☆、似鬼神
从花未房中出来时,秋玉还保持着原样跪在雪地里,肩头上一把剪刀可怜兮兮。微眯了眼看了小会,川夷听见自个心里叹了一气。
“跟我回府。”
秋玉抬了头,居然笑得眉眼弯弯。
“好。”
一路无言直奔自家府邸。其实,按照律例,皇子立储后便要迁进宫内东宫,川夷却一直赖在自个儿府邸不愿挪动。原因无他,不过是因着自个儿住了多年的宅邸离言府仅两条街。
可如今,就连那两条街都觉得远得让人心慌了。
回了府,也不用川夷开口吩咐的,秋玉自动跟着进了川夷的房,自动坐下来,自动翻杯斟茶,最后自动送进自个儿口中,哪里有半点做奴婢的样?
川夷居然也不恼,瞥一眼后跟着坐下来,自个儿斟茶自个儿浅啜,活脱脱一个被恶奴才欺压的软主子。
“你说了什么,能把她气成那样?”
秋玉翻个白眼,悻悻撇了杯。
“你眼睛是瞎的?怎么就不问问她做了什么?你当我肩头上插着的是花?是剪刀!还没提让我跪了那几个时辰!”
“这几年鲜少瞧见她发脾气,能把她气到这种地步,你也好本领。若非当时我没在场,否则,我会替她将剪刀戳进你胸膛。”川夷淡淡言。
“你!”
秋玉气急,一巴掌拍上桌,小脸涨得通红。眼瞅着就要发作,眼珠子一转,倒是想起什么好事样,勾勾唇角就漾出点古怪笑,连带着拔起肩上剪刀时都有了享受样。
“能教她大发脾气,说明我还有点分量。总强过某人,掏心掏肺地忙活了半晌,临了还换个不若外人的下场。”
一语中的。
川夷那经年不变的脸,转眼的光景就褪成了白。明知道没必要当真反驳,其实私心里,川夷却也可悲地发觉,自个儿真就没法去反驳。
实话呢。可是真比那插上肩头的剪刀还要来得叫人吃痛。伤在肩头,出些血疼一疼,总有痊愈的一天。可被人戳穿了心脉,无影无形的,连点痊愈的盼头都没有,倒真免不得羡慕着那人能伤在肩了。
“平一川,你折腾这些事,就为挨上一剪刀过瘾不成?”
“啧啧,生气了呢。”秋玉啧啧嘴,笑得阴阳怪气。“瞧戏瞧戏,瞧得就是唱戏的主弄出的那点乐子。这点道理你都不懂?活生浪费了你那装了两世记忆的心肝脾脏肺。”
“瞧了两世,还不厌?竟还能弄出这么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来。当年东四街上那一对哑巴母子,是你弄出来的吧?被川巳砍成了段子就没长点教训?如今再弄具丫鬟身子跑到我跟前来,就不怕我给剁碎了扔出去喂狗?”川夷斜眼。
“这一世你毕竟是个皇子,再拿那见不得光的脸来见你,也是失礼不是?更何况,这种东西,满大街都是,随手捞来就能用个十年八载的,不缺。”随手捏捏自个儿脸,秋玉乐。“倒是得亏你提醒,得紧着去熏熏香,否则肩头破这么大块口,还不得活生烂没了这身子?难得找来这么副称心皮囊,我还没宝贝够。”
嘻嘻笑笑地说完,竟是起了身就要往外走。
“平一川。”川夷别开脸,嗓音快要低到尘埃里。
秋玉,不,准确地说,该是曾经的鬼手平一川,稳稳站住了,唇角勾了点算计得逞的笑。再回脸时,倒又成委屈模样了。
“裴生啊,上辈子你向来对我言听计从,这辈子怎的就颐气活指地呢?还真是…”
双手一摊,平一川笑得没心没肺。
“叫人开心不起来。”
☆、比目
“向来瞧着我们这出唱戏的难过了,你才开心得起来,几时变成我左右你心情了?”川夷安安静静地瞧过来,一派从容。“我有事要你帮忙。”
“呀,有着通天本领的太子殿下也有搞不定的事?嗯,定是大事一桩。既然是大事…”
算得上精致的一张小脸努力揉皱了五官后,秋玉一扁嘴,居然就委屈了。
“我不帮。”
说完,竟是摆摆手转了身就走,半点没含糊。
只是,到底没能甘愿。
不过是刚刚提脚的光景,秋玉就觉身后一阵风样直冲了来。没等做点什么回应时,耳中砰地一声,大门就被死死关上。瞅着那只擦过自个儿耳畔按住门扉的掌,秋玉咧咧嘴,倒是知道乖乖站定不动了。
“这具身体,只是傀儡吧?本身,大约藏在某个不得见光的洞里。而我,要毁掉这傀儡,易如反掌。”
混着低语的气息徐徐送入耳中,恍惚里就有了撩人的麻痒。明知道那个伏在自个儿身后的男人是怎样的面慈心恶,秋玉却没点佯装的恐惧。
她甚至还笑嘻嘻地转回身来正对上微低了身的男人,两唇间距不过分毫。
气氛突然就变得微妙起来。
“太子殿下这是要调戏良家女吗?虽然,奴婢是您名义上的暖床丫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