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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予幸运的同时又种下不幸的根苗,这是历史和命运常爱开的玩笑。中国古代的哲人早就看透了它们的狡狯,早就揭示了“福兮祸所伏”的真理,不过,当时人和当事人谁也不肯去想就是了。
又一块大馅饼落到了福临手中!
顺治元年(公元1644年),也即大明崇祯十七年春,腐败透顶、风雨飘摇的朱明皇朝,终于被强大的李自成农民军推翻了!大清朝多年来积蓄力量、壮大自己,终于等到了南下中
原、争夺天下的时机。摄政王多尔衮倾举国之兵,挥师出征之际,正遇借兵报仇的明朝山海关总兵吴三桂的接应,于是,多少年来清兵屡攻不下的山海关门终于为八旗军而开。从这里起步,八旗军的铁骑,如狂风暴雨一般席卷了中原大地,在一年多的时间里,打垮了号称百万的农民起义军,摧毁了南明弘光政权,统一了整个黄河流域和江南地区,取得了中国战争史上罕有其匹的辉煌战功。
为了统一天下的大业,大清国的都城从沈阳迁到北京。
福临兴奋地祭祖祭陵祭告天地,然后起驾南行入关,摄政王率诸王贝勒文武大臣到通州迎驾,簇拥着小皇帝和两宫皇太后进永定门、进正阳门、进大清门,进入了紫禁城皇宫。十月初一日,福临即皇帝位于武英殿,定国号仍为大清,纪元仍为顺治,大封诸王及有功之臣,大赦天下。
就这样,福临无须费心筹算策划,无须临阵冲杀,就得到了明朝的江山,成为世界上面积最大、人口最多的帝国的君主。
太后下嫁 幼主韬晦(4)
对此,母子俩的感觉是不大一样的。
小小的儿子心安理得,因为他觉得这天下就该是他的,他是天子嘛!四月里,是他在沈阳清宫大政殿里命将出征,是他授给摄政王奉命大将军印,是他向多尔衮亲口下谕说:因朕年幼,特令摄政王代统大军,往定中原。摄政王多尔衮的“奉命大将军”,奉的就是他这位大清皇帝的圣命!如果他能亲统八旗大军,一样能得中原、得天下。
母亲却心里明亮。当初多尔衮带走了大清国的几乎是全部军事力量南下入关,在短短的时间内摧枯拉朽般击败了各路对手,在北京立住了脚,那时候要想背叛他们母子,自行称帝立国,简直易如反掌。她心里实在为儿子,也为自己捏着把汗。多尔衮竟然主动迎请幼主迁都登基,布木布泰内心对他的感激是不言而喻的。只因为孩子太小,她还不好对小皇帝透彻明言。
六七岁就当了这么大国家的皇帝,福临的自尊自贵得到更大的满足。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福临年龄的增长,他的天子的自尊、大清国皇帝的感觉渐渐受到遏制和压抑,孩子那稚嫩的心灵也渐渐蒙上阴影。
多尔衮把皇帝的印信取回他的王府贮存使用;多尔衮屡加尊号,由摄政王到叔父摄政王又到皇叔父摄政王,离皇字步步逼近;多尔衮借口身体有病,竟不肯对小皇帝跪拜了……随着多尔衮日益专擅,福临也越来越多地感受到两宫皇太后忧心忡忡,他心头的压抑感也越来越沉重,他开始体会历史上强臣董卓、曹操辈执掌权柄时,那些小皇帝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惧。
福临也曾向母亲发泄对多尔衮的不满,母亲则平静地向他叙述当年多尔衮让位之德和忠于幼主、征明安天下的大功劳,意在使福临感激多尔衮,平息他的情绪。结果却适得其反。福临自尊心极强,受人恩惠而不得不回报,本身就是难以忍受的屈辱,于是,在他表面的感激下面,就更深地潜藏了愤恨和对多尔衮的仇视。
多尔衮逼得更紧了:大臣们屡次上奏要求为皇帝请师傅读书学史,都被多尔衮以福临年幼为名拒绝;福临的侍卫亲随渐次换成了多尔衮的亲信,日夜监视皇帝的行动,对小皇上全无臣礼,毫不尊敬;从摄政王府传出多尔衮欲自为皇帝、以福临为太子的信息……
这全是危险信号!母亲和儿子都感到了巨大的威胁已经黑云压顶。
为了保护儿子,为了保住儿子的皇位,母亲采取了一个坚决而有效的步骤——以皇太后之尊下嫁摄政王!这实在是布木布泰作为政治家的大手笔。
不可否认,布木布泰与多尔衮从少年时代起,就彼此倾慕,彼此怀有深切的情愫。二十多年的宫廷内外的斗争磨炼,早就使布木布泰变得处事清醒又冷静。她很懂得决不可感情用事,但在必要的时候却可以用感情去做事,以达到比感情本身更高的目的。
当初两白旗与两黄旗争夺皇位时,布木布泰以情爱、婚约甚至委身的办法取得了多尔衮的谅解和退让,使儿子得践帝位;此刻,她又以感情为牢笼,下嫁为手段,笼络住多尔衮的情,限制住多尔衮的篡位野心,进一步维护儿子的皇位,保护母子们的安全。
母亲下嫁叔父,福临并无异议。收继婚是满蒙藏等游牧渔猎民族的婚姻习俗,皇室从本民族之俗,也很自然,都是福临十分清楚的:祖父努尔哈赤的第二大福晋是从族兄那里收继来的,父亲皇太极的宸妃、贵妃和淑妃原来也都是别人的妻子;叔父英亲王阿济格娶过他哥哥德格类的福晋,大哥肃亲王豪格和堂兄克勤郡王岳托娶了叔父莽古尔泰的福晋,摄政王多尔衮又娶肃亲王豪格之妻为继福晋。就是福临自己后来也把弟弟的妻子收进宫来立为贵妃。聪明如福临,已经长到十一岁,怎么也能懂得母亲为保护自己而采取这一行动的苦心。但是,男子汉大丈夫不能保护母亲、不能自保,倒需要母亲用下嫁的方式来卵翼护佑,这是他的自尊心所不能忍受的!他自然迁怒于多尔衮,旧恨新仇,从此愈积愈深。
太后下嫁,母子便分宫而居了,常常数月不得一见。母子亲情被隔断,母亲的关怀爱护被夺走,又处在摄政王的亲信们时时刻刻的监视之中,不知何日会有性命之忧,福临的恐惧、孤独、寂寞、痛苦可想而知,而且他的痛苦、他的心事无人可以倾诉,无人能够分担。对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来说,这境遇实在是太残酷了!
或许是母亲给过他暗示,早熟的福临心领神会,小小年纪,就玩起了韬晦的把戏。他成天装得没心没肺,顽闹嬉戏,不是闲游乱逛,就是逗猫惹狗;今天迷上打猎,驰马飞奔,射兔射雉,明天又要打鱼,驾船下网,乐不思归,全然像个没出息的贪玩好动的野小子。对摄政王则感激加恭敬,从无违逆的表情。他的戏演得不错,摄政王始终当他是长不大的孩子,始终没有看透他内心的仇恨。所以篡位夺权的行动始终顾虑重重。终摄政王执政之期,福临得以安全无事。
福临为此不可能不付出高昂的代价。由于他长期陷入心理矛盾中,要用外表的贪玩嬉戏、无所事事来掩盖内心的仇恨和算计;又要以高傲的天潢贵胄的优越面孔去压住内心的软弱和胆怯,他本是个敏感的孩子,复杂境遇的刺激,使他变得喜怒无常,变得神经质。他的病态自尊可以发展到刚愎自用、狂暴,常常以鞭打侍从太监来发泄仇恨和怒气;但他内心的自卑又使他脆弱到晚来依在乳母怀中落泪。这样的心理矛盾和复杂性格,对他后来的政治生涯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太后下嫁 幼主韬晦(5)
幸而,他有一个明睿智慧的母亲对他自幼教诲影响;幸而,在他十二岁那年多尔衮病死,结束了摄政局面,也中断了他的极不正常的成长环境。不然,福临会变成一个孤僻、冷漠、刻忌的怪人,甚至会发疯也说不定。
摄政王多尔衮对大清国定鼎燕京确实有大功,但他也演了一出千百年来屡演不衰的权力迷人蚀人害人断送人的老戏。本来他羸弱的身体就已经与最高掌权执政者的职责难以适应了,却又不断地纳妾,娶朝鲜公主、选八旗美女,正应了一句老话:自作孽,不可活,年仅三十九岁,就一命呜呼了。
母亲和儿子都松了口气。
儿子对母亲充满感激之情,亲政之始,便尊布木布泰为昭圣慈寿皇太后,并为此颁发恩诏于天下。
上尊号的次日,布木布泰又以皇太后之尊,诰谕顺治帝福临,说:
为天子者处于至尊,诚为不易:上承祖宗功德,益廓鸿图;下能兢兢业业,经国理民,斯可为天下主。
民者国之本,治民必简任贤才;治国必亲忠远佞;用人必出于灼见真知;莅政必加以详审刚断;尝罚必得其平;服用必合乎则,毋作奢靡;务图远大,勤学好问,惩忿戒嬉。倘专事佚豫,则大业由兹替矣!凡几务至前,必综理勿倦。
诚守此言,岂惟福泽及于万世,亦大孝之本也。
这不仅是母亲对儿子的厚望、皇太后对皇帝的教诲和鼓励,也充分体现了布木布泰的政治家的风貌。其中“务图远大,勤学好问,惩忿戒嬉”几句,当是针对福临弱点的最精准的忠告。
母亲不惜一切代价,护佑着儿子从清初政坛的惊涛骇浪中奋斗出来,终于把他送上了真正的皇帝的宝座。在后来的时日里,每到关键时刻,母亲还会以政治家的头脑和目光来点拨时复迷惑的儿子,母子间也会为这样那样的事情发生矛盾,但,治国的道路主要靠儿子自己去走了。当然,在大多数情况下,母亲是坚决站在儿子一边的。
面对危势的转变(1)
顺治八年(公元1651年)二月初一日,十三岁的福临在修缮一新的太和殿举行亲政大典,接受诸王群臣朝贺,并颁恩诏大赦天下。他在庆贺典礼中表现出的自尊自信和才能胸襟,给所有的人以深刻印象。参加典礼的朝鲜使臣向他们的国主报告说:“清主年今十四,而坐殿上指挥诸将,旁若无人。”
福临确实向他的臣下表示出远远超过他年龄的成熟,令他们十分惊异。
多尔衮专擅朝政,对幼主形成巨大威胁,在朝廷上下不是什么秘密。人们理所当然地认为福临仇恨摄政王,理所当然地断定皇帝会为摄政王之死兴高采烈并立即采取报复行动。人们低估了小皇上。
当顺治七年(公元1650年)岁末多尔衮的死讯传到朝廷的时候,顺治帝立刻诏命臣民易服举丧;当多尔衮的柩车回到京师的时候,顺治帝率诸王贝勒文武百官缟服出迎于东直门五里以外,并亲自下跪奠酒三爵,为之大恸;次日下诏赞颂多尔衮的丰功伟绩,不久又追尊多尔衮为义皇帝,庙号成宗。所有这些姿态,无疑对稳定和消除因摄政王骤死而引起的朝政动荡、人心疑虑大有好处。在追尊多尔衮的同时,福临又命亲信大臣大学士刚林等到摄政王府,将多尔衮生前擅自取走的皇帝印信兵符,连同赏功册,全部收回大内贮存。纵然有皇太后的耳提面命,纵然有黄旗亲信大臣的支持,这个十二岁小男孩的聪慧和明敏也颇不寻常。
直到多尔衮的同胞兄英亲王阿济格夺权图谋被粉碎,英亲王本人削爵籍没下狱幽禁;直到顺治帝借亲政之机大封了一批年轻的亲王、郡王和一批新的议政大臣,有了足够的支持者,站稳了脚跟,福临才以原多尔衮亲信苏克萨哈等人的告发为词,追论了多尔衮的谋逆大罪,削籍夺爵抄家毁坟,剿灭族党,替自己出了一口恶气!
清除了多尔衮和他的党羽,基本解决了满洲内部的激烈冲突之后;重新掌握上三旗,形成皇权的绝对优势,进而稳定统治阶层和朝廷大局之后,福临就要面对庞大的国家机器,就要亲自来治理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国家了。摄政王留给他的是什么呢?
入关之初打着吊民伐罪、仁义之师旗号,因而狂风暴雨般席卷全国的巨大胜利,已成为遥远的过去,统一六合、天下大定的目标还只是一个美丽的梦。顺治亲政的时候,云南、贵州还是南明永历王朝的稳定后方,广东、广西、福建、江西、湖南、陕西、四川等地,还是明、清双方拼死相搏、剧烈争夺的战场。南方的军事形势十分严峻。而北方地区,由于多尔衮实行的民族高压政策,残酷的剃发令、圈地令、投充法、逃人法不断激起汉族人民的激烈反抗,使清朝的统治难以稳定和巩固。
连年征战,军费浩繁,清政府更陷入了严重的财政危机。顺治亲政后的三月初六日,召户部尚书询问国库情况,结果国库仅存银二十万两,而四月需支各官俸银就得六十万两,逼得福临只好动用内库银两补齐。
这就是当时的军事、政治、经济形势,用当时人的话说,是一个“民心不足恃、钱粮不足恃、兵力不足恃”的“极敝之势”!
怎么办?
福临毕竟是努尔哈赤之孙、皇太极之子,福临的血管里流淌的毕竟是充满勇武精神的游猎民族的血。骑射起家,马上得天下,弓矢定天下,是满民族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