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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识。你说我想要的是一本书,只解对了一半。不过你原本一无所知,能凭见识解到这一层,算是不容易了——你那本书,里头带了个素字,对不对?”
我没有选择,只能点点头。这位刘局讲话很有艺术,从头到尾都掌控着局面,而且问的问题都带着预设立场,这在藏古界有句行话,叫“话耙子”,意指舌头上带着三钩六齿,三两句话就能把人的底细全耙出来。
“看把你吓的,我不会要你那本书的。”
“您要了也没用,那书是加密过的,密码就我一个人知道。”我嘟囔了一句,刘局却只是笑了笑。
刘局把西边的茶碗重新翻过来,忽然叹了口气:“这五行之势缺金,其实缺的不是你那本书,而是那本书背后隐藏的东西。”说完他动手把五个茶碗重新摆着梅花状,然后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看得我直发毛。
我又扫了一眼那五个攒成一堆的茶碗儿,忍不住开口道:“五瓣梅花阵?”这个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梅花五瓣为一聚,意为结义或者聚首——刘局是打算把《素鼎录》背后隐藏的那个什么东西,跟其他四瓣合到一起。
刘局从椅子上站起来,背着手走到窗台边,把窗帘往里拽了拽,神色也变得郑重其事:“小许,你说古董这一行,最重要的是什么?”
“别买假货。”
“不错。古董这一行变化万端,但归结到最后,就在两个字上打转:一个‘真’字,一个‘赝’字。古董这个行当几千年来,说白了就是真伪之争,正赝之辩。”
说完刘局用手慢慢摩挲茶盘:“有人做旧,就有人掌眼。有人被打了眼,自然就有人帮着砸浆(圈内术语,打眼指没看准买了假货,砸浆指压价)。这五个茶碗,分别代表五条鉴宝的源流。这五脉传承久远,掌的是整个古董行当的眼,定的是鉴宝圈的心。只要过了他们的手,真伪就算定了,全天下走到哪里都认。所以五脉凑在一起,又叫做‘明眼梅花’。玩古董的人去鉴宝,听到这四个字,都服气。”
“我怎么都没听说过?”我自己好歹也做了好几年买卖,可对所谓“五脉”却闻所未闻。刘局的话越听越悬乎。
“那么你听过中华鉴古研究学会么?”
“这个听过。”我点点头。玩古董的,多少都听过这个学会的名字。它虽不是国家机构,但也算得上是民间专业级的鉴定机构,不过它比较低调,只偶尔会在一些重要的鉴定会或拍卖会中出现,我这层次,还接触不到。
刘局道:“这个学会,就是五脉传人整合而成,不混到一定层次是不知道的。它代表了一种身份,一种地位。你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没人会告诉你。”
“我以为解放以后特权阶层早就被打破打烂了呢……”我咕哝道。
刘局却正色道:“这五脉一不欺行霸市,二不倒买倒卖,靠的是一手识真断假的本事,一直替整个圈子扛鼎掌眼,从未含糊。这是技术,是受国家保护的。虽然‘文革’浩劫中五脉受的冲击不少,但气脉仍在,乘时而起,成立了中华鉴古研究学会。你看改革开放以后古董业这么兴旺,就有明眼梅花在背后的功劳。你可知道,靠的是什么?”
“真。”
我只说了一个字。权威的鉴定机构,都有这么一条原则:绝不做伪。试想一下,一个鉴定机构靠的就是公正中立的信誉,如果自己也造假,那岂不是等于给自己当裁判了么?再者说,鉴定古董的人,必然对造假手法熟稔于心,如果他们起了伪赝之心,那危害将是无穷无尽。
所以好的鉴宝名家,都绝不敢沾一个“赝”字——只要有那么一次犯事,就能把牌子彻底砸了。
刘局满意地点点头:“去伪存真,正是鉴古学会的原则所在。”
我问:“您为何对我说这些?”
刘局似笑非笑:“你还不明白吗?你们许家,就是那盏扣翻的茶碗。五脉梅花,独缺你们这一门啊。”
我脑子轰隆一声,这都什么跟什么?
我可不记得我家跟古玩有一星半点的联系。我家是最普通的那种家庭,住的是学校大院,两室一厅,家里摆的不是盆栽就是马恩列斯毛全集,墙上挂着几条毛笔字横幅,都是我爹礼拜天自己写的,平时来往的都是普通教职员工——怎么看都跟深宅大院里一群古董贩子扯不上关系。他们去世以后,我整理他们的遗物,除了那本书以外,一件解放前的物件都没有。
可是刘局的话,我又不能不信。我对许家的印象,其实只是对我父亲这一代的印象,至于许家在解放前如何,我爷爷是谁,做过什么,他从来不和我说。若不是无意中发现家里头藏着这么一本《素鼎录》,我都未必会踏上这么一条路。
现在看来,这事可比我原来揣测的要复杂得多。刘局刚才在茶阵里摆出五梅聚首之形,这是打算把我重新叫上梁山入伙?听刘局的口气,明眼梅花是隐在藏古界深处的民间团体,那么为何他一个政府官员会参与进来呢?还有,刚才鉴定那枚汉印,到底是我适逢其会,还是他们早布置好的考场?
诸多思绪像灌肠一样稀里呼噜地冲进我的脑仁里,让我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时候忽然传来敲门声,秘书走进来说:“刘局,时间差不多了,他们都等您过去呢。”
刘局抬腕看看手表,对我说:“我找你过来,不是叙旧,而是有一件国家大事,需要你的协助——但今天我还有点别的急事。我让小方先送你回去,时候到了,我会派人去找你。”
不知为何,我松了一口气。今天晚上我听到的事情已经太多了,得消化一下才行,不然脑子会爆炸。
我本来还想问问他,这次鉴定能有点辛苦费没有,但看人家那豪迈的气概,没好意思开口。刘局转身离开,我被秘书带出了大楼,果然方震还在门口等着。他看我出来了,递了根烟给我。我说不会,他也不勉强,自己叼起来,拉开了红旗车的车门。
我们按照原路返回,一路上方震都盯着车窗外头,不吭声。我实在忍不住,问他:“刘局到底是什么单位的?”方震回答很简单:“有关部门。”
“和什么有关的部门?”
方震摇头:“该说的,领导会亲自告诉你;领导觉得不该说的,我不能说。”
既然人家不肯说,我也不好继续打听,只得闭目养神。可是我根本静不下来心思,脑子都是那五个茶碗在兜兜转转。
接下来的三天里,风平浪静,就好像刘局从来没见过我一样。方震也消失了,但我猜这家伙一定隐藏在琉璃厂附近的什么角落里,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我这家四悔斋的一举一动。
这三天生意和从前一样,每天来那么四五拨人,问的比买的多,中间房东还来了一次,我苦口婆心给他做思想工作,终于又赚得一个礼拜的时间。尽管有这些俗务缠身,可我的心境和从前大不相同了,一看人进来,先琢磨这人知道不知道“明眼梅花”,听没听过五脉源流,又不敢问出口,整个人都快魔怔了。三天下来,居然一笔买卖都没做成,真有点心疼。
当然,想得最多的,还是我们家的事。我爹肯定是有事瞒着我,不然对从前的事不会一点都不提。我记得小时候也问过爷爷在哪里,一提这个,我爹就生气,抄笤帚疙瘩揍我屁股,所以我也没敢细问——可惜他已经过世了,没法从坟里爬出来告诉我真相。我们家又没什么亲戚,一时间真教我无处去查访。
这一天,我一大早开张,百无聊赖地坐在柜台后,翻着账本,心里盘算着这个月房租该怎么结。从店外头忽然进来两个人,一老一少。老的我认识,是那天参与鉴定汉印的专家,刘局叫他郑教授;小的跟我年纪差不多,戴着一副墨镜,穿着花衬衫,扮相流里流气的。
郑教授一看到我,立刻点了点头:“没错,是他。”我一愣,还没说什么,那小青年走上前来,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很不礼貌地问道:“你是许愿?”
“您两位有什么事?”
郑教授刚要说话,就被那个小青年给拦住了:“你小子年纪也不大,能耐倒不小,把我老师的面子都驳了。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哈。”
我听着他的语气流里流气的,有些不善,不像是夸奖。小青年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轻轻搁在玻璃柜台上,拿无名指点了点:“哥们儿我也是少年,咱们俩少年就不说老话了。我姓药,叫药不然。你这儿不是经营金石玉器么?哥们儿手里有件东西,看你收不收?”
我心里咯噔一声,心想果然来了。他这个举动,在古玩行当里有个说法,叫做“斗口”。斗口这个词本来是旗人玩鸟的术语,意思是斗口不斗手,不玩真的。后来演变到古玩行当,就成了卖主儿不是真的要卖玩意儿,而是要考较收宝之人的眼力。这种试探是明目张胆的,几乎可以算是一种挑衅,一般只有卖主儿跟收宝的有深仇大恨,成心要砸人招牌,才会这么干。
可我跟他能有什么仇呢?估计是这位老教授被削了面子,所以找来自己的学生砸场子了。
药不然看我面露犹豫,冷笑道:“你要是不敢收,哥们儿可就拿回去喂狗了。”
我听他的话里全是刺儿,知道今日肯定不能善了,遂伸出手去,也用无名指点住那枚玉佩,挪到柜台里侧,算是接下来他这个斗口。
药不然见我应下来了,索性双手抄在胸前,站在柜台外直勾勾盯着我。郑教授年纪有点大,就在旁边找了把椅子坐下。
药不然拿来的这块玉佩是童子持莲,有半个巴掌大小,我扫了一眼,直接扔回给他:“您自己收着吧。”
“哟呵,挺麻利啊。”
药不然有些愕然。他还以为我会先拿放大镜看,再煮玉出灰(老玉在长期埋于土中后,会在玉器表面出现一层风化层,它会被人手抚摩造成的包浆覆盖,在鉴定时,如果使用温水浸泡,破坏了包浆之后,风化层会从里向外在玉器表面出现一层灰质,这个鉴定手法被称为“煮玉出灰”。但当代玉器作假时也会仿造灰质,因此是否出灰并不能作为检验玉器真伪的唯一标准),可没想到我这么快就给扔回来了。他下巴一抬,等着我继续说。要知道,斗口斗的不是真假,而是为什么假,得说出门道儿。
我客客气气告诉他:“您这块玉,连新提油都算不上,只能叫个狗打醋。”
提油是古代给玉器沁色(老玉在环境中长期与木、土壤及其他物质接触,玉体受到侵蚀后,颜色部分或整体发生改变,被称为沁色。沁色是鉴定玉器年代的标准之一)的手法,宋代叫老提油,明清叫新提油,近代用来沁色的原料是狗血,狗血稠且黑,所以又叫狗打醋,不值钱。
“你凭什么这么说?”
我耐心地拿起玉,指着那条鸡血沁线道:“您看,凡是‘狗打醋’的玉件,在沁边必有血疙瘩,细看边缘,像一条草绳上系着几个绳结一样,好认得很。”
药不然没想到我没费多大力气就认出来了,连声道:“好,好,果然有两下子。”他倒也爽快,双手把玉取回来,像广东人喝茶一样,食指和中指在柜台上轻轻磕了一下,算是认了。我忽然想起来了。斗口之前,应该定下彩头。我急急忙忙应了场,却忘了讨彩头,有点亏。
药不然从怀里掏出一块玉片,扔给我。这片原玉不大,但却是货真价实的和田籽玉,摸起来手感温润,绵而不软。
“这玩意儿不值钱,哥们儿家里藏着一万多块儿呢,你拿去玩儿吧。”药不然说得轻描淡写,我不知道他是真大方还是假大方,也不客气,直接把玉片揣口袋里。这东西卖出去,够付两个月房租了。
药不然见我急不可待地把玉收走,面露鄙薄,轻佻地吹了声口哨,又把“狗打醋”扔过来:“这块也给你了,碰上冤大头,也能赚一笔。”
我却照样给他扔了回去:“自从我入了古董这一行以后,就给自己立了一个规矩:绝不造假,也绝不贩假。”
“行,行,算你正派。敢不敢跟哥们儿再比一次?”
我笑道:“我可是还要做生意呢,不敢和您在这里耗着。”药不然一脸的不服气:“就这针鼻儿大的小店,哥们儿两回买卖做完,能直接给盘下来。”郑教授瞪了他一眼,药不然才悻悻闭上嘴。
郑教授看我有些着恼,连忙劝慰道:“小许啊,小药这人说话有些没遮拦。我这里先赔个不是。”我双手撑在柜台:“我看……不见得吧?你们两位今日来这,恐怕是别有所图。”
他们一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