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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疑问,艺术家以精细的工作来把所见、所思、所梦、所悟化为活生生的艺术形象。他们 必须在他们的行当内有高超的技艺,这技艺没有一个细节不是长时期的、艰苦打磨的成果。 艺术家们都是一些能工巧匠,但是并不是所有的能工巧匠都是艺术家。这个事实提醒我们少 走弯路:本质,包含着能力、才华和技巧的因素,但毕竟不只是单纯的才能或技艺,正如苹 果的本质包括色、形、味,但更主要的内容在于肉质和营养素的特殊构成。
宇宙把自己推荐 给每一个人,可能够把宇宙接纳到自身内部的人并不多。艺术家是那些接受了宇宙的自荐, 又把怀着这宇宙秘密的自己推荐给更多公众的人。他像祖先的精魂,又像人类最后一代人 ,面对着无穷无尽的苍穹,背负着谜一般的、瞬息万变的、梦一般的生活,表现了人的恐惧 、痛苦和勇气,表现出一种大义凛然,一种对命运的﨓鸿般的先知和迎接这命运降临的宁 寂与超然。
他如思想家,早已熟谙并透视了社会、历史以及生活的脉搏。对世情人性、英 雄与小人、勇毅与懦弱、丰富与贫乏,对于时代的氛围及其来龙去脉,对于社会的动荡、风 雨、倒退或进步,他的心就是报春的燕子,就是知秋的黄叶。
他如哲学家,以一种高 旷的宁静的姿势,置身于“世外”,仿佛成了人与宇宙相契合的一个点,让“人”的血液和 宇宙的血液通过那无边的心灵交流在一起。世界的本源,宇宙的实质,人的本性,生命的归 宿,死亡的境界,有极和无极,可知和不可知,都融入他这静观的姿势里,化为他的生命和 歌声。
第一部分第1节 抚触之下(4)
他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思想家、哲学家,在本质上,他是思想家也是哲学家。不 过,他是以艺术的方式对社会人生、万物万灵,对永劫不灭的宇宙进行凝视、沉思、感悟和 表述的思想家、哲学家。他把对自然世界和人类社会的感知铸入艺术,赋予艺术以灵魂,并 带着这艺术进入更高的精神圣殿。艺术以它永恒的忠诚,回报艺术家的挚爱和劳苦。它为艺 术家灵魂的朝阳准备好早晨、空气、青天和大地,使那太阳与人类成为亲族,把温暖和光 明传递到另一个世界——生活的世界。
尼采在论及瓦格纳时曾说过:“可曾有人发现 ,音乐解放精神,为思想添上双翼?一个人愈是音乐家,就愈是哲学家?——抽象概念的灰 色苍穹如同被闪电划破;电光明亮足以使万物纤毫毕露;伟大的问题伸手可触;宛如凌绝顶 而世界一览无遗。”〖HTF〗[《瓦格纳事件》,284页]〖HT〗艺术家的思想和哲学 ,不是沉埋在论述和抽象的概念里,而是托举在充满雪崩〖FJF〗ND35C〖FJJ〗融之声 、花香草香之气、日月星辰之光、虹霓霞晖之色的形象上。
艺术家似乎更珍视他内心世界的财宝,他不肯轻易把它们抽象出 来、裸裎出来。他尽量把形象的血肉之躯创造得丰满而结实,尽量滋养这躯体的纯洁与完美 ,使内心的灵泉渗透于丰富的艺术细胞和敏锐的艺术神经之中。在这里,思想得到了保全和 无限循环,它通过血肉之躯的磁力吸引飘行世间的灵魂,又以一种近乎肉体之电的激情,使 那些灵魂为之战栗,为之倾倒。
面对苍天和苍生,谁能说思想和哲学只是表述出来的 定义、概念或范畴呢?谁又能说有形的物体本身不是一部思想录、一部哲学经典呢?艺术家 发现并发掘出物——形象的思想功能和哲学本旨——唤醒它的沉默,输入他的精神,让音乐 、造型、色彩和线条、语言文字或蒙太奇把哲学完好地储存,生动地体现。只有在这个意义 上,艺术形式才至关重要。对于真正的艺术家来说,那形式不过是一块最适合于他的“电影 ”外景地,早已存在,只待他千辛万苦地去寻找。
老托尔斯泰曾说,谁若询问他的作品 的主题,他就必须从头至尾把作品重讲一遍。罗丹曾说,他至少要费一年的唇舌才能把他的 一件艺术品(无论大小)形容尽致。大师们早已意识到艺术作品内涵的渗透性和丰富性;或者 在他们选择艺术这一特殊“物”来承纳其全部哲学的时候,便已明白只有这样的“物”而不 是别样的“物”,才能表现他们独有的情感、思想和宇宙观。世界上除去那些富有哲学意味 、宇宙气息的事物,还有什么需要托尔斯泰那完整性的要求和罗丹那深刻性的观念呢?
夜空的深邃不源于一朵星光,火焰的美丽也不等于引起它的一点星火,艺术家的圆中有无 数直径线或半径线,只有一点思想的艺术巧匠也并不是艺术家。一片火光,直冲牛斗;一声 霹雳,直透寰宇;一派笙歌,直构成一个国家——艺术的精神,必须这样辽阔,这样浩大, 这样有力,这样明亮;不然的话,他凭靠什么去把生活的海洋凝炼到一只艺术杯盏中,他怎 能以渺小的身躯去同无边的宇宙拥抱并听它诉说它的空漠和精凝呢?
艺术家的光辉代 表者之一贝多芬说:“思想之国是一切国家中最可爱的:那是此世和彼世的一切王国中的第 一个。”〖HT5”F〗[罗曼·罗兰,《贝多芬传》,见《傅译传记五种》,149页]〖HT〗 这思想,不是人的精神世界的核心吗?说到底,思想的穷人若能创造出 具有博大精神的艺术品,天地也便可以颠倒了。真正的艺术家从不轻视那无形中驾驭着灵感 和技巧的思想雄风,他把娴熟而超绝的艺术手段交给这风,任它撒向作品的大野,风过处, 已是百花盛开。
第一部分第1节 抚触之下(5)
这“此世和彼世的一切王国中的第一个”,对于一切从事艺术劳动的人不也 是“第一个”吗?我们从罗丹题为“思想者”的雕塑的每一个细微处,从雕像那沉浸在自我 内心的姿态里,从他的手臂以及整个躯体的沉睡中,看到了思想深渊的伟大和魅力:它照亮 了人体的每一滴血液、每一条筋脉、每一根毛发和每一寸皮肤。对于不遑回到内心世界的人 来说,这雕像是不可思议的;而对于真正的思想者——无论他处于什么时代、什么国度,持 什么政见,它都那样亲切,仿佛是从大地的黑土中成长起来的大树,如此根深叶茂,如此饱 经风雨,如此满是记忆又满是遗忘。
莫扎特以自己未完成的《安魂曲》,给自己和一切死者的亡灵送去无限的安慰,“使死亡升 华到了一个比生存更高的境界”。这组乐曲,“是超脱了空间的限制而与我们同在的一种东 西。它没有须臾的始终,除非我们说它随着那个羸弱的婴儿在萨尔茨堡的第一声啼哭而诞生 ,伴着那个疲惫的音乐家在维也纳的最后一声长叹而结束。即便如此,它也绝不只局限于三 十五年短暂的时光。它上溯到生活体验的起源,下至触及现实问题的本质”〖HT5”F〗[玛 西 娅·达文波特,《莫扎特》,339—340页]〖HT〗。《安魂曲》是莫扎特一生哲学和思索的 集大成之作。年纪轻轻但已历经百折千锤的艺术家,“已经进入了那种超脱于生死之上、于 生存中思虑死的含义的奇异境界”。在他的哲学里,生与死并不以鸿沟来划分,也不是一步 之隔的近邻,而是一体,浑然无别,不过像一条铺展开的道路:死只是在夕阳灿丽的远处转 了一个弯;美妙的生,就通向美妙的死;纯洁的灵魂,必然在纯洁的死之幔帷里安息。因为 曾好好地生活,死亡竟然是这般可爱,这般温馨,这般娇美秀丽,竟洒满了生的阳光。
什么是艺术的深 刻?什么是艺术家的深度和力度?什么使华美或素朴的无意义的事物,破土生长为“逼肖” 的艺术品?贝多芬、罗丹和莫扎特,不是以他们的作品和话语告诉我们了吗?
艺术家的“灵魂里实在有一种使他几乎浩荡到无名的沉毅,一种超逸的仁慈,一种属于大自 然的大沉毅、大仁慈——大自然,我们知道,是赤手空拳去悠闲地严肃地跋涉那到丰稔的 长途的”〖HT5”F〗[里尔克,《罗丹论》,6页]〖HT〗。他是人 类万古不毁的实体,如同汪洋,如同大陆。内在的充实和洗练,推动他不得不去寻找艺术路 途,使他不得不期求创造和表达,也成就着他选取题材的恰切、表现手段的丰富与多变。精 神的丰厚土地,承载着他从容不迫地含笑工作。在工作时,他显得这么镇定、安详、自信和 神圣,因为他在为灵魂完成一种业绩,而不是为工作而工作或因无聊而工作。
瑞典电 影作家兼导演英格玛·伯格曼的影片《第七封印》中有一句台词,是斯凯特把道具匕首顶在 胸口请普洛格杀死他时说的:“我的朋友,你只要推一下,我的虚假的存在就将成为一个新 的确实的存在。”在读剧本和看影片时,这句台词都深深地触动了我。撇开具体的剧情,我 联想到艺术家的“存在”。在没有作品作为对应物时,艺术家只是一个“虚假的存在”;当 他把生命一滴一滴化入作品而他自身渐渐消失的时候,人们才看到一个“确实的存在”—— 艺术品。艺术家“浩荡到无名”的结果,便是泯灭了个人的小生命,浩荡到永垂的艺术之中 而把自己深深遗忘。
第一部分第1节 抚触之下(6)
应该说,艺术家是最善于遗忘的人。生活的万千气象,对于他只不过是浮光掠影;他只在无 垠的海上摄取一片白帆,只在漫长的海岸边拾取一粒红贝壳,艺术似乎就这样从他的双眸中 、从他的手上诞生了。这是怎样一种奇迹呢?
当我们坐在艺术的篝火边烤着手,沉醉复沉思的时候,也许会发现:艺术家是把白昼和夜晚 、古代和现代、遥远和迫近统统忘记了。一堆篝火,无论用来与宇宙交谈还是与人谈心,都 足够了。艺术家是多么善于简捷地找到灵感和最适合表达的气氛啊!只要一派声响,只要一 两行文字,只要一小块青石,只要腰肢轻一扭动,他内心的泉水便汩汩流出,润湿了思想 的眼睛。
对了,艺术家总是借大江大海的涛声表现思想的涛声,总是把哲学的静穆点染在旷野 的孤树上,总是让风吹拂水面或草原的波纹来表现心的波动……他把不可捉摸、不可触碰、 不可侵犯的内心世界交给“艺术”,让它在音乐形象、文学形象、舞蹈形象、电影形象的体 内跃动。艺术家在捕捉形象的时候,已不自觉地把形象固有的形式与一种近乎象征的含义同 时捕获了。
艺术家就是这样,用“形象”的裸体,感受、思索、领悟生活和自然的风 雪,并在内心里不断补充、扩大、延伸、丰富和完善这裸体,在时机成熟的创作季里再把它 交还给生活和大自然。这份敏捷,这份才华,这份技巧,几乎是艺术家的本能——尽管在长 期的艰苦磨练中更细腻光润了。
艺术家与思想家、哲学家的根本区别在于:艺术家任 思想驰骋于宇宙万物、人生万象之间,在各种各样的形象上留下他特有的思想吻痕和思想芬 芳,事物和世界不为肉眼凡心所知的秘密便在这吻痕下倏然浮现;思想家和哲学家,排开事 物的表象和表征,直接抽象出性质、规律,进行类比、归纳或演绎,达到认知自然和人类的 目的。在本质上,他们是同一类人,只不过艺术家喜欢也擅长于点石成金、寄情于物,思想 家和哲学家喜欢、擅长于纯粹的抽象的思想;艺术家边在五光十色、仪态万千的有形世界上 观光,边延拓思想的旅程,思想家和哲学家只在无形的精神世界中漫游。
把思想的火种 化为艺术的火炬,把精神的阳光和甘露化为艺术的绿枝、开放为艺术的花朵,便是艺术家的 特殊才能了。艺术家运用这才能的过程,也就是艺术创造的过程。实现这才能而不致使它浪 费,必须有足够的思想光源,同时又必须进入艰苦漫长的创作劳动状态。
对于艺术家 来说,思想固然不万能,但所谓才华和能力也并不万能。“天才所做的无非是学着奠基、建 筑,时时寻找原料,时时琢磨着加工。”〖HT5”F〗[尼采,《人性的,太人性了》,见《 悲剧的诞生》,184页]〖HT〗普通而崇高的学习和劳动,才使艺术家 提高了思想、发挥了才能。从这个意义上说,艺术家是普通劳动者,是为自己某种心爱的思 念而精雕细琢着一件礼物的工匠。
第一部分第1节 抚触之下(7)
艺术家并不直白地说出思想,就像巧匠并不把巧妙摆在脸上或手 上,而是注入他精心制作的形象体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