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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第4节 境界之巅（5）
艺术家该多么善于观察、收集和使用现实的材料，该多么擅长化现实为艺术！邓肯似乎只需 把人在现实中的动与静的自由自在的行动方式加以“波浪化”，就完成了她自由奔放、蕴涵 无穷的舞蹈艺术。曹雪芹似乎只是把他亲历的家庭生活、亲见的闺阁女子，历历写来，细细 刻去，便完成了经天纬地的《红楼梦》。贝多芬只把他由现实引起的欢喜与悲愁、幸福与痛 苦、浩荡与坎坷的感觉化成音符，填入五线谱，便产生了伟大的《英雄交响曲》和《田园交 响曲》。
然而，现实并不那么驯顺，它把本质隐藏起来，只用各种光怪陆离的现象同人打交道。无论 什么人，倘若不经过刻苦的训练，不勤奋地使用人的智慧，便只能停留在现实的浮光掠影上 ，被现实蒙骗，被现实役使。因此，艺术家在把握现实，使用生活现象来建筑作品的时候， 又必须超升到现实之上，“与天地精神相往来”〖HT5”F〗［《庄子·天下篇》］，〖HT〗 并使用“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HT5”F〗［同上］〖HT〗。
深入现实，而又不为现实所拘束；超越现实， 而又不为想像和梦幻所耽搁；对现实做超现实的把握，对超现实的把握做现实的检验和沉淀 ；使本质从现实中显现出来，使现象具有普遍性、概括性——这是艺术家在创作时必须达到 的境界。晋代的陆机这样来总结艺术家发轫于现实、结缡于超现实的创作状态：
〖HTF〗〖GK2！〗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傍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其致也，情瞳﨑 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倾群言之沥液，漱六艺之芳润；浮天渊以安流，濯下泉而潜浸。于 是沈辞怫悦，若游鱼衔钩而出重渊之深；浮藻联翩，若翰鸟缨缴而坠曾云之峻。收百世之阙 文，采千载之遗韵；谢明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
〖JY，2〗——《文赋》〖HT〗〖HK〗
列夫·托尔斯泰所创作的《安娜·卡列尼娜》、《战争与和平》等艺术巨作，描写的都是现 实的、细节高度真实的人间生活。列文、安娜、渥伦斯基、安德烈、娜塔莎等艺术形象，宛 如行动在人们身边，其言语、行为、心理几乎没有任何艺术加工的痕迹。这种“现实主义” 的作品，是不是只凭描摹现实就能完成呢？“现实境界”的真正内涵就是与现实等同吗？
“现实”并不等同于“现存”，“现实”的含义要宽广深厚得多。眼前所见、周围所有的事 物，固然是现实的一部分，但现存事物中所积淀的、历史的和走向未来的重重因素，也是现 实的一部分，而且是潜在的甚至是本质的现实。要深入了解现实，使现实的本质“若游鱼衔 钩而出重渊之深”，并非轻而易举之事。艺术家必须做大量的、艰苦的，甚至是苦海无边般 的探询，挖掘，比较，去芜存精，必须经过无止无息的托尔斯泰式、罗丹式的生活写生，才 能把“人”的神髓与骨骼、精神与肉体、思想与生活，和谐完美而深刻地组合在一件艺术品 中。罗丹作品之“合比例”，托尔斯泰作品之“高度真实”，凯瑟琳·赫本与亨利·方达在 《金色池塘》中的绝对自然、绝对生活化的表演，才是我所说的“现实境界”。在这种境界 中，琐碎的日常存在、日常活动、日常人际关系，都具有了一种历史性和永恒性。生活在这 里仿佛永远静止，不再前进，也不会后退，因为它那永不更改的本质，那千变万化的形态， 都在艺术家的手下变得极端“典型”。保存在这里的生活现实，标志着过去，也预示着未来 。仿佛过去是这艺术品的预演，未来是它的重映。
第一部分第4节 境界之巅（6）
应当注意的是，这种“现实境界”体现 在艺术品中，是一种“完成时”，体现在艺术家的创作中却是一种“进行时”。艺术家必须 不断地观察、经验、体验、思考、整理现实所能提供给他的事实，必须在大量的然而相对于 广漠现实世界又不过是沧海一粟的事实中发掘、认识具有永恒的哲学意味的内涵。在这种进 行时态中，艺术家已自觉不自觉地进入了另一创作境界——超现实境界。老托尔斯泰虽然一 生只写作现实性极强的作品，但他的作品中所表现出的艺术家对现实的哲学把握的深度，丝 毫不逊色于以现代主义手段表现人类生活的作品。而且，老托尔斯泰所推崇的古老而永恒的 艺术，都是超现实味道极浓的，他说：“我们所认为最崇高的艺术：永远为大多数的人类懂 得并爱好的，创世记的史诗，福音书的寓言，传说，童话，民间歌谣。”〖HT5”F〗［罗曼 ·罗兰，《托尔斯泰传》，见《傅译传记五种》，507页］〖HT〗对于 艺术家来说，正如生物境界与超生物境界不可偏废一样，现实境界与超现实境界也本不可截 然分开。现实主义艺术家与现代主义艺术家在创作上的差异主要在于：现实主义艺术家喜欢 从人的生存与活动的角度，采取较为客观写实的笔法展现生活世界；现代主义艺术家更喜欢 追究人的生存与活动的最终极的意义，并从这个角度来审视人类生活，因此也便更致力于采 取非写实的笔法来传达人类心中的失落感、漂流感、荒诞感、绝望感。现代主义艺术家也是 对现实进行了仔细而深入的体验和研究之后，才产生他们在作品中极力表现的失落感和荒谬 感的。无论他们怎样信奉直觉主义，无论他们怎样强调艺术家与艺术之间直觉的、超现实的 联系，无论他们怎样相信人的绝对孤独，他们都无法彻底摆脱现实生活在他们心中的投影。 比如加缪的长篇小说《鼠疫》和这部小说中所引入的卡夫卡的长篇小说《审判》的艺术思想 体系，便与他们所处的法西斯主义的时代和国度的现实阴影有直接关联：个人无法抵抗与之 对立的毁灭人性的力量，现实的惨状历历在目，艺术家在绝望中表现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情绪 ，并成为艺术创作的基调。从社会学的角度看，现代主义艺术也是现代生活现实的产物。
从现实的角度看个人，个人是现实的；从历史的角度看现实，现实是历史的一环；从个 人的角度看个人，个人便是绝对个人性的，自身就是一个始终，始终便是彻底的虚无；从个 人的角度看现实，现实是一座大房子，不论好坏，总不让个人逾越它的权限，个人只能受现 实摆布。艺术家可以有一个固定不变的视角，也可以不断变化视角，但完全脱离现实是不可 能的。当然，拘泥于现实，不能超拔于现实之上俯视现实，也不是艺术家的创作境界，而是 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境界。
陆机所说的“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是艺术家深 入现实又从现实中超升到一个可以自由观照现实的高度时的理想的创作状态。正是在这种状 态中，法国绘画大师鲁本斯创作了《劫夺吕普西的女儿》一画，表现了人类不可战胜的爱情 、活力、勇敢和美丽。正是在这种状态中，卓别林以夏洛为主人公，完成了一系列的“自白 电影”，把艺术家个人的现实经历和现实体验铸入喜剧化的艺术形象之中，使艺术家的个人 情感和思想具有了一种永久的历史价值。
第一部分第4节 境界之巅（7）
舞蹈家邓肯说：“生活的每一部分，不仅是 爱情，都应当成为艺术。因为我们现在已不再是生活在原始野蛮状态中，所以我们的全部生 活内容都应该通过文化、通过直觉和本能的改造而成为艺术。”〖HT5”F〗［《邓肯论舞蹈 艺 术》，114页］〖HT〗这段话包含两层意思：一层意思是人的生活应当过得艺术一些，另一 层意思是艺术家对现实生活进行“改造”而创造艺术。如何“改造”生活使之成为艺术呢？ 艺术家始终面临着这样的问题。生活就是生活，无法成为艺术，这是事实。但是进入艺术境 界的生活内容，无疑又是艺术的组成部分。随着人类的发展，“生活”的含义愈来愈广阔了 。被某些现代主义理论家视为专利的梦幻、空想、奇迹、怪诞，已被正视为生活的古已有之 的组成部分。纯个人的心理、情绪，从个人角度看是与现实隔离的，但从整个人类的角度看 ，个性也是 现实性的一部分，不可能独立于人的现实之外。因而，艺术家创作中的“超现实”境界，并 不是超客观的、超验的、纯个人的境界，尽管在这个境界层上不否认的是个人因素占据着主 导地位。超现实不过是艺术家已达到能够撇开表面五光十色、实质平庸无奇的琐碎的虚假的 现实，直接深入“人”的本质的创作高度的表现。在这个意义上讲，曹雪芹、老托尔斯泰、 司汤达、海明威、奥逊·威尔斯、黑泽明、贝尔托卢齐等艺术家，都已达到“超现实”的创 作境界。谁能说贾宝玉的生活、安娜·卡列尼娜的生活、于连的生活、凯恩的生活、亨利的 生活不是一场大大的“梦幻”呢？谁又能不面对这些艺术家的艺术品，感到一种深刻的现实 美梦的虚幻和破灭呢？这些艺术家创作中的超现实境界，在完成的作品中已隐藏在现实生活 内容背后，但并没有消失，在恰当的时机它会显出本来面目，与欣赏者交谈，告诉人们生活 真实的另一侧面：“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卡夫卡、加缪 等艺术家，则把自己创作中的超现实境界直接转化为艺术品的境界，并通过这种“直露”的 表白来与欣赏者交流。隐藏在艺术形象背后的，才是他们创作中的“现实境界”。
达到创作上的现实境界与超现实境界的和谐，不是对艺术家的要求，而是艺术家之必然趋向 。一般艺人没有这种近乎本能的自然趋向，因而他们的劳动常常是重复的、被动的、模仿的 、抄袭的、拼凑性的。艺术家则在不息地创造。
〖BT2〗人生境界和超人生境界
艺术家应该有一定的社会责任感。社会责任感会促发艺术家的命运感和历史感。社会 责任感使艺术家在使命意识中更加深切地认识历史的自然发展性，认识个人的力量渺小而有 限，认识人的命运的必然性和偶然性，千篇一律性和不可捉摸性。包括一些信奉存在主义哲 学的艺术家在内，艺术家都期望以自己的作品影响他人，即便不想改造社会，也还企望有益 人心。加缪的创作便是面向“千百万孤独者”的。这种社会立场虽以自我为中心，虽以对社 会的不信任态度和人与人不可能相通的观念为基点，但毕竟体现了艺术家对社会，对人类关 系、人类命运的极大的关注。在“人无法改变世界”的绝望背后，艺术家苦闷着，期求着有 朝一日整个人类不再发生“误会”，能够心心相通。
第一部分第4节 境界之巅（8）
加缪的话剧《围困状态》展现了 一个人生的大悲剧。某个城市上空出现了灾祸的预兆，彗星，全城居民陷入紧张不安、焦 灼万分的状态。市长登台向市民发表演说，企图宽慰该城的市民，声称只要按照他的统治规 范行事，一切不幸都不会发生。正在这时，一对陌生男女走近讲台，男人声称他想夺取市政 大权。市长一听，便命近卫军逮捕这男人。陌生女人在紧要关头突然掏出一个笔记本，从上 面抹去了两个姓名，那两个前来执行逮捕令的兵士立即倒地而亡。市长惊惶万分地离开城市 ，把市民丢给那个自称瘟疫的男人而不顾。瘟疫接管了这座城市，在城里建立了法西斯瘟疫 制度，用以结束它所认为的连人的生与死都无人组织的混乱状态。一个叫狄耶格的市民获知 ：瘟疫虽然在杀人方面无所不能，但如果人们不害怕它，它就无能为力了。于是，狄耶格发 动市民起义。瘟疫从活人名册上涂去成千成万的姓名，但这些人并不惧怕它，死亡无法靠 近起义的人们。瘟疫见秘密泄露，便耍了个花招，把活人名册扔掉，让人来拾取。捡到花名 册的一个行人知道这名册的威力，便在上面圈去了自己的私敌；另一个市民夺走名册，把第 一个行人和自己的私敌统统勾掉……市民们从此开始了自相残杀。狄耶格夺过杀人的名册， 把它毁掉，人们才重新团结起来。瘟疫又别出心裁，向狄耶格建议：如果狄耶格或他的情人 自动选择死亡，它便离开这座城市；如果狄耶格和他的情人选择出走，它便留下来管理城池 。狄耶格毅然选择了自己的死。当狄耶格奄奄一息将步入死亡的时候，他和守在身边的情人 从窗户里看到：瘟疫怎样匆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