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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的东西就是美好的东西,中国人甚至取了很多诗情画意的名字,比如“广寒宫”,比如“蟾宫”,并且把吴刚和一只小白兔安排在那里度长假;但美国人很无趣,他们用科技破坏了我们美好的理想,1969年,当“阿呆”转世的阿姆斯特朗颤微微地踏上月球表面,说“这是我的一小步,却是人类的一大步”后,我们很失落,月亮上除了沙漠就是环形山,很死寂。
理想死了,月亮从美好的传说变成了超级大国占领外层空间的基地,成为稀有金属的未来矿源。有一个美国人写的科幻小说,说的是当地球垃圾已泛滥成灾时,各国开始把月亮当成垃圾处理场,最后把月光变成腥红色,每个月都有月球上吹来的风恶臭得让人必须戴面具,就像每个月来一次环境例假。
所以说真正有情调的还是中国人,真正有文化的还是中国人——没有理想,但有理由。人类必须时时找出理由让自己有趣地活着。当被科学剥夺了关于月亮的理想,但我们还有理由去奔月。当有人告诉我将有五架飞机载着“阿呆们”上天看月亮时,我觉得这意味着生活的一种转机,至少是方式的一种转机。
我的一贯观点:人性的东西就是美好的。“奔月”是人性的,所以它是美好的。有个老人请曾照顾过他的小保安去看月亮,有个帅哥要在离月亮最近的地方向女友求婚,还有人要请92岁的老母去摸一下月亮——它们代表着我们还对生活有信心有情调,还对传说的力量保持尊重,这比天天装大尾巴狼好多了。
总体说来生活变得越来越无趣了,重压之下我们也越来越不容易找到理想了,像我这样一个每年几乎要飞行三十万公里的飞行动物,却从来没有过飞行的感觉,我每次都像被装在罐头里的一枚沙丁鱼昏昏欲睡,间或被漂亮的空姐用外表狂热内心冷漠的方式惊醒,“先生需要用餐吗?”——当可以真正地飞行一次,真正可以看到没有云层挡住的皓月,真正可以像我们的史前祖先“阿呆”一样心情微妙激荡,这就是生活的一种理由。
没有理想,理由也可。去“奔月”就是在渐渐灰色的生活中去寻找一种积极和纯真的理由。躲在家里,看那无聊之极的娱乐杂烩是对人性的一次抹杀,我们的人性是什幺呢?是让自己和宇宙万物尽可能地有更近的更质感的关联,因为我们属于它。不要从很高尚很哲理的角度考虑人生,“奔月”,其实就是喜欢扎堆、喜欢热闹的人们为自己的生活找的一个乐子,而且这个乐子别人从来没有玩过。
如同娱乐大师周星驰的理想:让我带你去看月亮。
《那时花开》 第一部分余华:医院里的童年(1)
■ 余华/ 2005…11…0101:10:22
余华
作家;作品有
长篇小说《在细雨中呼喊》、
《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兄弟》
中篇小说集《我胆小如鼠》
随笔集《灵魂饭》等
日志名称:余华
我的童年是在医院里度过的。我的父亲是一位外科医生,母亲是内科医生。我没有见到过我的祖父和祖母,他们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而我的外公和外婆则居住在别的城市。在我的记忆里,外婆从来没有来过我们的县城,只有外公隔上一两年来看望我们一次。我们这一代人有一点比较类似,那就是父母都在忙于工作,而祖辈们则在家清闲着,于是他们理所当然地照看起了孩子,可是我没有这样的经历。对我来说,外公和外婆的存在,主要是每个月初父母领工资时,母亲都要父亲给外公他们寄一笔钱。这时候我才会提醒自己:我还有外公和外婆,他们住在绍兴。
与很多我的同龄人不一样,我和我哥哥没有拉着祖辈们的衣角长大,而是在医院里到处乱窜,于是我喜欢上了病区走廊上的来苏水的气味,而且学会了用酒精棉球擦洗自己的手。我经常看到父亲手术服上沾满血迹地走过来,对我看上一眼,又匆匆走去,繁忙的工作都使他不愿意站住脚和我说上一两句话。这方面我母亲要好些,当我从她的内科门诊室前走过时,有时候她会叫住我,没有病人的时候我还可以在她身边坐上一会。
那时候我还没有上小学,我记得一座木桥将我父母工作的医院隔成两半,河的南岸是住院部,门诊部在河的北岸,医院的食堂和门诊部在一起。夏天的傍晚,我父亲和他的同事们有时会坐在桥栏上聊天。那是一座有人走过来就会微微晃动的木桥,我看着父亲的身体也在晃动,这情景曾经让我胆战心惊,不过夏季时晚霞让河水泛红的景色至今令我难忘。我记得自己经常站在那里,双手抓住桥栏看着下面流动的河水。我在河水里看到了天空如何从明亮走向黑暗的历程。
我清楚地记得,有一天,父亲上班时让我跟在他的身后,他在前面大步流星地走着,而我必须用跑步的速度才能跟上他。到了医院的门诊部,他借了医院里惟一的一辆自行车,让我坐在前面,他骑着自行车穿过木桥,在住院部转了一圈,又从木桥上回到了门诊部,将车送还以后,他就走进了手术室,而我继续着日复一日的在医院里的游荡生活。
这是我童年里为数不多的奢侈的享受,原因是有一次我吃惊地看到父亲骑着自行车出现在街上,我的哥哥就坐在后座上,这情景使我伤心欲绝,我感到自己被抛弃了,是被幸福抛弃。我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眼泪,提出了多少次的请求,最后又不知道等待了多少日子,才终于获得那美好的时刻。当自行车从桥上的木板驶过去时,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响声,这响声让我回味无穷,能让我从梦中笑醒。
在医院游荡的时候,我和我的哥哥经常在手术室外活动,因为那里有一块很大的空地,阳光灿烂的时候总是晾满了床单,我们喜欢在床单之间奔跑,让潮湿的床单打在我们脸上。这也是我童年经常见到血的时候,我父亲每次从手术室出来时,身上都是血迹斑斑,即使是口罩和手术帽也都难以幸免。而且手术室的护士几乎每天都会从里面提出一桶血肉模糊的东西,将它们倒进不远处的厕所里。
有一次我们偷了手术室的记事本,那是一本硬皮的记事本,我们并不知道它的重要,只是因为喜欢它坚硬的封皮,就据为己有。那时候的人生阅历已经让我们明白不能将它拿回家,于是我们在手术室外撬开了一块铺地砖,将记事本藏在了下面。结果引起了手术室一片混乱,他们在一夜之间失去了一年的记录,有几天他们翻箱倒柜地寻找,我哥哥也加入了进去,装模作样地和他们一起寻找。我哥哥积极的表现毫无用处,当他们意识到无法找回记事本时,就自然地怀疑起整日在那里游手好闲的我们。
于是审问开始了,他们先从我哥哥那里下手,我哥哥那时候已经知道问题有多幺严重了,所以他坚决否认,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接下来就轮到我了,他们叫来了我们的母亲,让她坐在我的身边,手术室的护士长说几句话就会去看我的母亲,我母亲也就跟着她的意思说。有几次我差点要招供了,因为那个平时很少理睬我们的护士长把我捧上了天,她说我聪明、懂事、听话、漂亮,凡是她想起来的赞美之词全部用上了,我从来没有一下子听到这幺多甜蜜的恭维,我被感动得眼泪汪汪,而且我母亲的神态似乎也在鼓励我说出真相。如果不是我哥哥站在一旁凶狠地看着我,我肯定抵挡不住了,我实在是害怕我哥哥对我秋后算帐。
后来,他们很快忘记了那个记事本,就是我们这两个主谋也忘记了它,我想它很可能在那块正方的地砖下面腐烂了,融入到泥土之中。当那个护士长无可奈何地站起来时,我看到自己的母亲松了一口气,这情景时隔三十多年以后,依然不时栩栩如生地在我眼前浮现出来。
“文革”开始后,手术室外面的空地上搭起了一个礼堂一样大的草棚,医院所有的批斗会都在草棚里进行,可是这草棚搭起来没多久就被我们放了一把火烧掉了。我们在草棚旁玩消防队救火的游戏,我哥哥划一根火柴点燃草棚的稻草,我立刻用尿将火冲灭。可是我们忘记了自己的尿无法和消防队的水笼头相比,它可以源源不断,而我们的尿却无法接二连三。当我哥哥第二次将草棚点燃,吼叫着让我快撒尿时,我只能对他苦笑了。
《那时花开》 第一部分余华:医院里的童年(2)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当火势熊熊而起时,我哥哥拔腿就跑,我却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我看着医院里的人纷纷跑了出来,我父亲提着一桶水冲在最前面,我立刻跑过去对我父亲说:这火是我哥哥放的。
我意思是想说这火不是我放的,我的声音十分响亮,在场的人都听到了。当时我父亲只是嗯了一声,随后就从我身旁跑了过去。后来我才知道当初的那句话对我父亲意味着什幺,那时候他正在被批斗,好不容易遇上一个救火当英雄的机会,结果一个混小子迎上去拦住他,说了这幺一句足可以使他萌生死意的话。
我母亲将我和我哥哥寄住到他们的一位同事家中,我们在别人的家中生活了近一个月。这期间我父亲历尽磨难,就是在城里电影院开的批斗会上,他不知道痛哭流涕了多少次,他像祥林嫂似的不断表白自己,希望别人能够相信他,我们放的那把火不是他指使的。
一个月以后,母亲将我们带回家。一进家门,我们看到父亲穿着衣服躺在床上,母亲让我们坐在自己床上,然后走过去对父亲说:他们来了。我父亲答应了一声后,坐起来,下了床,他提着一把扫帚走到我们面前,先让我哥哥脱了裤子扑在床上,然后是我。我父亲用扫把将我们的屁股揍得像天上的彩虹一样五颜六色,使我们很长时间都没法在椅子上坐下来。
从此,我和我哥哥名声显赫起来,县城里几乎所有的孩子都知道向阳弄里住着两个纵火犯。而且我们的形象上了大字报,以此告诫孩子们不要玩火。我看到过大字报上的漫画,我知道那个年龄小的就是我,我被画得极其丑陋,当时我不知道漫画和真人不一样,我以为自己真的就是那幺一副嘴脸,使我在很长时间里都深感自卑。
上小学以后,我们家搬进了医院的宿舍楼,宿舍就建在我们的纵火之地,当时手术室已经搬走,原先的平房改成了医院总务处和供血室,同时又在我家对面盖了一幢小房子,将它作为太平间,和以前的厕所为邻。
后来的日子,我几乎是在哭泣声中成长。那些因病去世的人,在他们的身体被火化之前,都会在我窗户对面的太平间里躺上一晚,就像漫漫旅途中的客栈,太平间以无声的姿态接待了那些由生向死的匆匆过客,而死者亲属的哭叫声只有他们自己可以听到。
当然我也听到了。我在无数个夜晚里突然醒来,聆听那些失去亲人以后的悲痛之声。居住在医院宿舍的那十年里,可以说我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为丰富的哭声,什幺样的声音都有,到后来让我感到那已经不是哭声,尤其是黎明来临时,哭泣者的声音显得更为漫长持久,而且感动人心。我觉得哭声里充满了难以言传的亲切,那种疼痛无比的亲切。有一段时间,我曾经认为这是世界上最为动人的歌谣。
就是那时候我发现,很多人都是在黑夜里去世的。白天的时候,我上厕所经常从太平间的门口走过,我看到里面只有一张水泥床,显得干净整洁。有时候我会站在自己的窗口,看着对面那一间有些神秘的小屋,它在几棵茂盛的大树下。
那时夏天的炎热难以忍受,我经常在午睡醒来时,看到草席上汗水浸出来的自己的体形,有时汗水都能将自己的皮肤泡白了。于是有一次我走进了对面的太平间,我第一次发现太平间里极其凉爽,我在那张干净的水泥床上躺了下来。在那个炎热的中午,我感受的却是无比的清凉,它对于我不是死亡,而是幸福和美好的生活。后来,我读到了海涅的诗句,他说:“死亡是凉爽的夜晚。”
长大成人以后,我读到过很多回忆录,我注意到很多人的童年都是在祖父或者外婆们的身旁度过的,而我全部的童年都在医院里,我感到医院养育和教导了我,它就是我出生前已经去世的祖父和祖母;就是我那在“文革”中去世的外公;就是十来年前去世的外婆。如今,那座医院也已经面目全非,我童年的医院也去世了。
花语旁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