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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畔练剑之时,不断向海船上的归客打听南海岛中可有一位神尼。但数年中问过千百个舟师海客,竟无半点音讯,便也渐渐绝了念头,心想不到十六年的期限,终是难与小龙女相会。
某一日风雨如晦,杨过心有所感,当下腰悬木剑,身披敝袍,一人一雕,悄然西去,自此足迹所至,踏遍了中原江南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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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回风陵夜话
大宋理宗皇帝开庆元年,是为蒙古大汗蒙哥接位后的第九年,时值二月初春,黄河北岸的风陵渡头扰攘一片,驴鸣马嘶,夹着人声车声,这几日天候乍寒乍暖,黄河先是解了冻,到这日北风一刮,下起雪来,河水重又凝冰。水面既不能渡船,冰上又不能行车,许多要渡河南下的客人都给阻有风陵渡口,无法启程。风陵渡上虽有几家客店,但北来行旅源源不绝,不到半天,早已住得满了,后来的客商再也无处可以住宿。
镇上最大的一家客店叫作“安渡老店”,取的是平安过渡的彩头。这家客店客舍宽大,找不到客店的商客便都涌来了,因此更是分外拥挤。掌柜的费尽唇舌,每一间房中都塞满了三四个人,余下的二十来人实在无可安置,只得都在大堂上围坐。店伙搬开桌椅,在堂上生了一堆大火。门外北风呼啸,寒风夹雪,从门缝中挤将进来,吹得火堆时旺时暗。众客人看来明日多半仍不能成行,眉间心头,均含愁意。
天色渐暗,那雪却是越下越大了起来,忽听得马蹄声响,三骑马急奔而至,停在客店门口。堂上一个老客皱眉道:“又有客人来了。”
果然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道:“掌柜的,给备两间宽敞干净的上房。”掌柜的陪笑道:“对不起您老,小店早已住得满满的,委实腾不出地方来啦。”那女子说道:“好罢,那么便一间好了。”那掌柜道:“当真对不住,贵客光临,小店便要请也请不到,可是今儿实在是客人都住满了。”那女子挥动马鞭,“啪”的一声,在空中虚击一记,斥道:“废话!你开客店的,不备店房,又开甚么店?你叫人家让让不成么?多给你店钱便是了。”说着便向堂上闯了进来。
众人见到这女子,眼前都是陡然一亮,只见她三十有余,杏脸桃腮,容颜端丽,身穿宝蓝色的锦缎皮袄,领口处露出一块貂皮,服饰颇为华贵。这少女身后跟着一男一女,都是十五六岁年纪,男的浓眉大眼,神情粗豪,女的却是清雅秀丽。那少年和少女都穿淡绿缎子的皮袄,少女颈中挂着一串明珠,每粒珠子都是一般的小指头大小,发出淡淡光晕。众客商为这三人气势所慑,本在说话的人都住了口不言,呆呆的望着三人。
店伙躬身陪笑道:“奶奶,你瞧,这些客官们都是找不到店房的。你三位若是不嫌委屈,小的让大家挪个地方,就在这儿烤烤火,胡乱将就一晚,明儿冰结得实了,就不定就能过河。”那少妇心中好不耐烦,但瞧这情景却也是实情,蹙起眉头不语。坐在火堆旁的一个中年女人说道:“奶奶,你就坐在这儿,烤烤火,赶了寒气再说。”那美貌少妇道:“好,多谢你啦。”从在那中年妇人身旁的男客赶紧向旁挪移,让出老大一片地方来。
三人坐下不久,店伙便送上饭菜。菜肴倒也丰盛,鸡肉俱有,另有一大壶白酒。那美貌少妇酒量甚豪,喝了一碗又是一碗,那少年和那文秀少女也陪她喝些,听他三人称呼乃是姊弟。那少年年纪似较小女为大,却叫她“姊姊”。
众人围坐在火堆之旁,听着门外风声呼呼,一时都无睡意。
一个山西口音的汉子说道:“这天气真是折磨人,一会儿解冻,一会儿结冰,老天爷可真不给人好日子过。”一个湖北口音的矮个子道:“你别怨天怨地啦,咱们在这儿有个热火儿烤,有口安稳饭吃,还争甚么?你只要在我们襄阳围城中住过,天下再苦的地方都变成安乐窝。”
那美貌少妇听到“襄阳围城”四字,向弟妹二人望了一眼。
一个广东口音的客人问道:“请问老兄,那襄阳围城之中,却是怎生光景?”那湖北客人说道:“蒙古鞑子的残暴,各位早已知闻,那也不用多说了。那一年蒙古十多万大军猛攻襄阳,守军统制吕大人是个昏庸无能之徒,幸蒙郭大侠夫妇奋力抗敌……”那少妇听到“郭大侠夫妇”的名字,神色一动。听那湖北客人续道:“襄阳城中数十万军民也是人人竭力死城,没一个畏缩退后的。像小人只是推车的小商贩,也搬土运石,出了一身力气来帮助守城。我脸上这老大箭疤,便是给蒙古鞑子射的。”众人一齐望他脸上,见他左眼下果然有个茶杯口大小的箭创,不由得都肃然起敬。
那广东客人道:“我大宋土广人多,倘若人人都象老兄一样,蒙古鞑子再凶狠十倍,也不能占我江山。”那湖北人道:“是啦。你瞧蒙古大军连攻襄阳十余年,始终打不下,别的地方却是手到拿来,听说西域外国几十个国家都给蒙古兵灭了,我们襄阳始终屹立如山。蒙古王子忽必烈亲临城下督战,可也奈何不了我们襄阳人。”说着大有得意之色。
那广东客人道:“老百姓都是要和鞑子拼命的,鞑子倘若打到广东来,瞧我们广东佬也好好跟他妈的干一下子。”那湖北人道:“不跟鞑子拼命,一般的没命。蒙古鞑子攻不进襄阳,便捉了城外的汉人,绑在城下一个个的斩首,还有四五岁、六七岁的小孩儿用绳子绑了,让马匹拉着,拖在城下绕城奔跑,绕不到半个圈子,孩子早没了气。我们在城头听到孩儿们啼哭呼号,真如刀割心头一般。鞑子只道使出这等残暴手段,便能吓得我们投降,可是他越狠毒,我们越守得牢。那一年襄阳城中粮食吃光了,水也没得喝了,到后来连树皮污水也吃喝干净,鞑子却始终攻不进来。后来鞑子没法子,只有退兵。”那广东人道:“这十多年来,倘若不是襄阳坚守不屈,大宋半壁江山只怕早已不在了。”
众人纷纷问起襄阳守城的情形,那湖北人说得有声有色,把郭靖、黄蓉夫妇夸得便如天神一般,众人赞声不绝。
一个四川口音的客人忽然叹道:“其实守城的好官各地都有,只是朝廷忠奸不分,往往奸臣享尽荣华富贵,忠臣却含冤而死。前朝的岳爷爷不必说了,比如我们四川,朝廷就屈杀了好几位守土的大忠臣。”那湖北人道:“那是谁啊?倒要请教。”那四川人道:“蒙古鞑子攻打四川十多年,全赖余<王介>余大帅守御,全川百姓都当他万家生佛一般。那知皇上听信了奸臣丁大全的话,说余大帅甚么擅权,又是甚么跋扈,赐下药酒,逼得他自杀了,换了一个懦弱无能的奸党来做元帅。后来鞑子一攻,川北当场便守不住。阵前兵将是余大帅的旧部,大家一样拼命死战。但那元帅只会奉承上司,一到打仗,调兵遣将甚么都不在行,自然抵挡不住了。丁大全、陈大方这伙奸党庇护那狗屁元帅,反冤枉力战不屈的王惟忠将军通敌,竟将他全家逮京,把王将军斩首了。”他说到这里,声音竟有些呜咽,众人同声叹息。
那广东客人愤愤的道:“国家大事,便坏在这些奸臣手里。听说朝中三犬,这奸臣丁大全便是其中之一了。”一个白净面皮的少年一直在旁听着,默不作声,这时插口道:“不错,朝中奸臣以丁大全、陈大方、胡大昌三人居首。临安人给他们名字那个‘大’字之旁都加上一点,称之为丁犬全、陈犬方,胡犬昌。”众人听到这里都笑了起来。
那四川人道:“听老弟口音,是京都临安人氏了。”那少年道:“正是。”那四川人道:“然则王惟忠将军受刑是的情状,老弟可曾听人说起过?”那少年道:“小弟还是亲眼看见呢。王将军临死时脸色兀自不变,威风凛凛,骂丁大全和陈大方祸国殃民,而且还有一件异事。”众人齐问:“甚么异事?”
那少年道:“王将军是陈大方一手谋害的。王将军被绑赴刑场之时,在长街上高声大叫,说死后决向玉皇大帝诉冤。王将军死后第三天,那陈大方果在家中暴毙,他的首级却高悬在临安东门的钟鼓楼檐角之上,在一根长竿上高高挑着。这地方猿猴也爬不上去,别说是人了,若不是玉皇大帝派的天神天将,却是谁干的呢?”众人啧啧称奇。那少年道:“此事临安无人不晓,却非我生安白造的。各位若到临安去,一问便知。”
那四川人道:“这位老弟的话的确不错。只不过杀陈大方的,并不是天神天将,却是一位英雄豪杰。”那少年摇头道:“想那陈大方是朝中大官,家将亲兵,防卫何等周密,常人怎杀得了他?再说,要把这奸臣的首级高高挑在钟楼的檐角之上,除非是生了翅膀,才有这等本领。”那四川人道:“本领非凡的奇人侠士,世上毕竟还是有的。但小弟若不是北眼目睹,可也真的难以相信。”那少年奇道:“你亲眼见到他把陈大方的首级挂上高竿?你怎会亲眼看见?”
那四川人微一迟疑,说道:“王惟忠将军有个儿子,王将军被逮时他逃走在外,朝中奸臣要斩草除根,派下军马追拿,那王将军之子也是个军官,虽会武艺,却是寡不敌众,眼见要被追兵逮住,却来了一位救星,赤手空拳的将数十名军马打得落花流水。小王将军便将父子卫国力战、却被奸臣陷害之情说了。那位大侠连夜赶赴临安,想要搭救王将军,但终于迟了两日,王将军已经被害。那大侠一怒之下,当晚便去割了陈大方的首级。那钟楼檐角虽是猿猴所不能攀援,但那位大侠只轻轻一纵,就跳了上去。”
那广东客人问道:“这位侠客是谁?怎生模样?”那四川人道:“我不知这位侠客的姓名,只是见他少了一条右臂,相貌……相貌也很奇特,他骑一匹马,牵一匹马,另外那匹马上带着一头模样希奇古怪的大鸟……”他话未说完,一个神情粗豪的汉子大声说道:“不错,这便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神雕侠’!”
那四川人问道:“他叫作‘神雕侠’?”那汉子道:“是啊,这位大侠行侠仗义,好打抱不平,可是从来不肯说自己姓名,江湖上朋友见他和一头怪鸟形影不离,便送了一个外号,叫作‘神雕大侠’。他说‘大侠’两字决不敢当,旁人只好叫他作‘神雕侠’,其实凭他的所作所为,称一声‘大侠’又有甚么当不起呢?他要是当不起,谁还当得起?”
那美貌少妇突然插口道:“你是大侠,我也是大侠,哼,大侠也未免太多啦。”
那四川人凛然道:“这位奶奶说那里话来?江湖上的事儿小人虽然不懂,但那位神雕大侠为了救王将军之命,从江西赶到临安,四日四夜,目不交睫,没睡上半个时辰。他和王将军素不相识,只是怜他尽忠报国,却被奸臣陷害,便这等奋不顾身的干冒大险,为王将军伸冤存孤,你说该不该称他一声大侠呢?”
那少妇哼了一声,待要驳斥,她身旁的文秀少女说道:“姊姊,这位英雄如此作为,那也当得起称一声‘大侠’了。”她语言清脆,一入耳中,人人都觉说不出的舒服好听。
那少女道:“你懂甚么?”转头向那四川人道:“你怎能知道得这般清楚?还不是道听途说?江湖上的传闻,十成中倒有九成靠不住。”
那四川人沉吟半晌,正色道:“小人姓王,王惟忠将军便是先父。小人的性命是神雕大侠所救。小人身为钦犯,朝廷颁下海捕文书,要小人头上的脑袋。但既涉及救命恩人的名声,小人可不敢贪生怕死,隐瞒不说。”
众人听他这么说,都是一呆。那广东人大拇指一翘,大声道:“小王将军,你是个好汉子,有那个不要脸的胆敢去向官府出首告密,大伙儿给他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众人轰然称是。那美妇人听他如此说,也已不能反驳。
那文秀少女望着忽暗忽明的火花,悠然出神,轻轻的道:“神雕大侠,神雕大侠……”转头向小王将军道:“王大叔,这位神雕大侠武功既然这等高强,又怎地会少了一条手臂?”那美妇人神色大变,嘴唇微动,似要说话,却又忍住。小王将军摇头道:“我连神雕大侠的姓名也问不到,他老人家的身世是更加不知了。”那美妇人哼了一声,道:“你自然不知。”
那临安少年道:“神雕侠诛杀奸臣,是小王将军亲眼目睹,那么自然不是天神天将所为了。但奸臣丁大全一夜之间面皮变青,却必是上天施罚之故。”那广东人道:“他怎么一夜之间面皮变青?这可真奇了。”那临安少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