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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多力在稻田之间走了一会儿,碰到路中央有两个吵架似地大声争论不休的人。右边那个红胡子的说:
‘不管怎样,我已决定干了。’
另一个戴着白斗笠、身材高大的老爹说:
‘叫你不要干就不要干!加那么多肥料,只能收回一大堆稻草,收不回任何一粒稻谷的。’
‘不,依我看,今年的气温一定有前三年加起来那般高。我今年就收三年份的稻谷给你看!’
‘不行!不行!你不能这样干!’
‘不,我要干。花都已埋进去了,这回要加进六十块豆饼,再加一百驮(译注:一驮约有一百一十公斤)鸡粪。喔,说有多忙就有多忙,这么忙的话,就算是豇豆蔓也好,真想叫人帮忙。’
布多力情不自禁走上前行了个礼:
‘能不能请你们雇用我?’
两人吓了一跳同时转过头来,红胡子手顶着下巴看了布多力一会儿,突然笑出声来:
‘好,好,你可以拉马的鼻棒犁田。马上跟我走。总之是成是败,等秋天一到就可分晓。走吧!真是忙死了,豇豆蔓也好,我都想请来帮忙了。’
红胡子交互对布多力和老爹说毕,转身就走了。后头的老爹低声自言自语地目送着他们的背影: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到时你就会知道。’
这天以后,布多力每天都下田拉马犁田。桃红色卡片和绿色卡片也日渐被翻垦成泥沼。马儿经常溅起泥浆,打在犁田人的脸上。布多力犁完一块田后,必须立刻再犁另一块田。一天的时间变得很长很长,最后都搞不清楚到底是不是仍在走路,有时还会觉得泥浆像是麦芽糖,冷水像是温汤。
风阵阵吹来,不是让附近的泥水粼粼闪动,就是将远处的水面染成银白色,然后扬长而去。那似酸又甜的云朵,每天在上空悠哉游哉地飘流,看起来真令人羡慕。
这样过了二十天左右之后,所有的稻田才总算被翻垦成稠糊的泥浆。第二天清晨,主人即兴冲冲地与从各地召集来的帮手,开始在田里插满矛状的绿色秧苗。十天左右,自家的秧苗全插完后,主人就率领着布多力与其他帮手,每天到先前来帮忙的人家中干活。待众人家都轮过一圈后,再回到自己田里,开始每天重复着除草的日子。布多力主人家的秧苗,长高后颜色近乎黑色,但毗邻的稻田却是一片蒙眬的青翠色,远远看去,双方的稻田界线分明,很容易区隔出来。
一星期后,除草工作完毕,又到别家稻田去帮忙。有一天早上,主人带着布多力途经自家的稻田时,主人突然惊叫了一声,呆立在原地。布多力望着主人,发现主人连双唇都发青,愣愣地直视着前方。
‘生病了。’主人终于开口。
‘是头痛吗?’布多力回问。
‘不是我,是稻子啦。你看!’主人指着面前的稻苗。
布多力蹲下身仔细看,果然,每片叶子上都散布着前所未见的红色斑点。
主人无精打采地默默绕了稻田一圈,就掉头回家。布多力忧心忡忡地跟在主人身后,回到家,只见主人一言不发地将毛巾浸湿,拧干后搁在额头上,随后即倒躺在木板房内。过一会,女主人匆匆从外头奔进来。
‘稻苗得病了是真的?’
‘嗯,全完了。’
‘没办法补救吗?’
‘大概没有,跟五年前一模一样。’
‘所以我不是叫你不要冒险吗?老爹不也劝阻过你了?’女主人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主人却突然精神一来,霍地爬起身:
‘好,我既是伊哈特卜平地数一数二的大地主,怎能因这种事就认输?好,明年再来一次!布多力,打从你来这里后,应该还没好好睡过一觉吧?去睡吧,睡个五天十天都没关系,想睡多久就睡多久。我等一下会再到田里变个有趣的把戏给你看。不过,今年冬天咱家只能天天都吃面条了。你喜欢吃面吧?’
主人说完,帽子一戴,就出门去了。
布多力回到自己的仓房后,本想听主人的话睡个大觉,可是心里却老是惦记着田里的事,只好又起身闲逛到田边。主人不知何时已到,只见他一个人抱着胳膊站在田埂上。布多力望向田里,又发现田里满是水,勉强可见到稻苗的叶子,但是水面上却飘浮着一层闪闪发光的石油。主人说:
‘我正在试着闷除这种病。’
‘用石油可杀死病源吗?’布多力问。
‘把人从头到脚都浸在石油中,连人都会死。’主人边说,边吸进一口气,缩了缩脖子。
这时,水渠下方的稻田主人高耸着肩膀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大声怒吼:
‘为什么把油倒进田里?油都流入我的田里了!’
主人看似已全部都豁出去了,反倒沉着地回说:
‘你问我为什么把油倒进田里?是因为稻子得病了,才把油倒进田里。’
‘那又为什么让油流到我的田里?’
‘你问我为什么让油流到你的田里?是因为水会流动,油也自然跟着水流动。’
‘那你为什么不堵住水口,不让油流进我的田里?’
‘你问我为什么不堵住水口,不让油流进你的田里?是因为那里不是我的水口,所以我没办法堵啊!’
隔壁稻田的主人气得说不出话来,冷不防哗啦哗啦走进水中,开始在自己的水口堆泥浆。主人抿嘴一笑:
‘那男人很难缠,若我先堵住水口,他一定会生气说为什么要堵水口,所以我才故意让他自己来堵。只要那边堵住了,今晚田里的水大概会淹没稻草头。走吧,回家去。’
主人领先大踏步往家的方向走。
翌朝,布多力又跟主人到田里察看。主人从水里捞出一片叶子再三地检查,结果仍是愁眉不展。第二天也是一样。次日也是如此。第四天也是一样。到了第五天早上,主人终于下定决心似地说:
‘听好,布多力,我们要开始种荞麦了。你到那边把隔壁的水口打通吧。’
布多力听从吩咐打通了水口。田里的石油水即水势凶猛地流进隔壁的田里。布多力心想,对方一定又会怒气冲冲地前来理论。果然,中午时分,隔壁稻田主人拿着一把大镰刀来了。
‘喂,你为什么把石油流入人家的田里?’
主人依旧镇静地沉声说:
‘石油流入你家田里有什么不好?,’
‘稻子会全部死光光啊!’
‘稻子会不会全部死光光,你就先看看我的稻田吧。到今天为止,我的稻子整个泡在石油中已四天了,现在还不是好好的?变红的稻子是因为得了病,其他长得旺盛的正是石油的功劳。再说,石油流进你的田里,也不过是流过稻根而已,也许这样反而比较好。’
‘石油能当肥料吗?’对方的脸色稍稍柔和下来。
‘石油能当肥料或不能当肥料,这我不知道,不过石油是油的一种吧?’
‘这个啊,石油当然是油啊。’男人已完全息怒笑道。
田里的水很快就消退,眨眼间即可见根部上的整株稻子。稻子已长满了红斑,宛如被烧得通红似的。
‘看着吧,我的稻田要收割了。’
主人笑道,然后和布多力一起割稻,再即时地播下荞麦种子,掩上土。
那一年,果然如主人所说,布多力主人家每天都吃荞面。第二年春天,主人说:
‘布多力,今年稻田比去年少了三分之一,田里的活轻松许多了。不过,你得用功读通我死去的儿子曾经读过的一些书,想办法帮我种出好稻子,让那些嘲笑我只会下睹的人去大眼瞪小眼。’
主人说后,给布多力一堆形形色色的书。布多力每逢有空档时,就一本接一本地读那堆书。其中有一本作者是古伯的书,内容是教人如何做人的道理,布多力觉得特别有趣,反覆读了好几遍。当布多力又听闻那个叫古伯的人,在伊哈特卜市开办为期一个月的短期学校时,实在很想去跟他学习。
那年夏天,布多力很快就立了个大功。因为那年田里的稻子又在前一年稻子患病的同一时期,眼看就要重蹈覆辄时,布多力用木灰与盐控制了病情。八月中旬,稻子全部抽了穗,每枝稻穗都长满了小白花,小白花逐渐变成浅绿色的稻谷,随风摇曳翻滚稻浪。主人得意到极点,逢人便自夸说:
‘哈,我下了四年赌注,没一年成功过,不过今年却能收成四年份。这种滋味还真是不错呢!’
然而好景不能延续至翌年。从插秧时期开始上天即不下雨,致使水渠干凅,田里的泥土龟裂,秋收时勉强收获到只够过冬的稻谷量。本来寄望于第二年,岂知第二年也久旱不雨。每年都寄望第二年能丰收,却每年都失望了,布多力的主人逐渐无余力再在田里添肥料,不但卖了马,连田地也渐渐卖了。
某年秋天,主人难过地对布多力说:
‘布多力,我本来是伊哈特卜的大地主,至今为止也赚了不少钱,可是这样连年不是冻灾就是大旱,我的稻田也只剩下往昔的三分之一了,而且明年已没法在田里施肥。不仅是我,我想明年有余力在田里施肥的,恐怕找遍整个伊哈特卜也找不出几个人吧。在这种状况下,也不知何时才能付给你酬劳。你还年轻力壮,继续待在我这儿太可惜了,这只是一点小意思,你带着这些东西,到别处去寻找你的好运吧。’
主人给了布多力一个装了一些钱、一件藏青色麻布新衣,以及一双红皮鞋的袋子。布多力已忘却过去干活时的辛劳,很想什么都不要,只盼望能继续待下来,可是继而一想,待下来也是没什么活可干,只好再三向主人道谢,告别了他干了六年活的稻田与主人,往车站方向走去。
四 古伯大博士
布多力走了两个小时才到车站。买了车票,他搭上驶往伊哈特卜的火车。火车飞快地驶过好几处稻田,头也不回地一直往前驶。车窗外远方,可看得到许多黑色森林,那些形状不一的森林也逐次被抛置于车窗后。
布多力内心思潮汹涌。他迫不及待地想到伊哈特卜市,去找那个写那本亲切的书、叫古伯的人,如果情况允许,他又想半工半读,学习能让大家安心种田、又能消除火山灰、冻灾、旱灾的方法。想到此,他甚至觉得火车速度慢得令人心急。
火车于当天中午过后抵达伊哈特卜市。跨出火车站,布多力伫立在脚底下不断传来隆隆声响的地面,眺望着眼前灰浊的大气与穿流不息的汽车,呆呆出神了一会儿。好半天才打起精神,向车站附近的人打听往古伯博士学校的路途。可是无论是谁,都会回望着布多力那一本正经的表情笑着说:
‘没听过有那种学校啊。’
不然就说:
‘再走个五、六百公尺问问看吧。’
当布多力好不容易才找到学校时,已经将近黄昏了。
那栋庞大且看似即将倒塌的白色大楼的二楼,正有人在大声说话。
‘您好!’布多力高声大喊。没人出来。
‘您好!’布多力又使尽力气高声大喊。
头顶二楼窗口出现了个灰色大头,两个眼镜镜片闪了一闪。那个灰色大头吼叫着:
‘现在正在上课!吵死了!有事的话自己进来!’
说完,灰色大头即又缩回去。窗内传来哄堂大笑的笑声,但那人却漫不在乎地继续大声说着话。
布多力轻手轻脚地放胆爬上二楼,楼顶的门敞开着,一间大教室出现在布多力眼前。教室里坐满着身穿各式各样服装的学生。教室前是一面大黑墙,黑墙上画有许多白线条,刚刚那个戴着眼镜的高大男人,手指着一个庞大的摇橹形状的模型,正跟先前一样高声在向大家说明着。
布多力一看,即马上想起那正是老师书上画的名为“历史的历史”的模型。老师笑着转动了一个把手,模型发出喀哒一响,变成了一个奇异的类似船模样的形状。老师再转动着另一个把手,模型这回变成了一个类似大蜈蜙的形状。
众人频频歪着头,看得愣头愣脑。布多力只觉得很有趣。
‘结果就会形成这样的图。’老师在黑墙上手不停地画出另一个错综复杂的图。
左手也拿着粉笔飞快地画着。学生们拼命抄下图。布多力也从怀中掏出那本在旧主人处一直带在身边的破旧笔记本,抄下黑墙上的画。老师画完图,笔直站在讲台上,目不转睛地环视着在座的各个学生。
布多力画好图后,仔细端详着图时,邻座的学生张口打了一个大哈欠。布多力悄声问他:
‘这个老师叫什么名字?’
那个学生轻蔑地嘲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