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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天下之人,翘足企首而群望之,逡巡而不敢进者,何也?其分有所止也。天下有无功而迁一级者,则众指之矣。迁者不容于下,迁之者不容于上,而况其甚者乎!明公起于徒步之中,执五寸之翰,书方尺之简,而列于士大夫之上,横翔捷出,冠压百吏,而为之表。犹以为未也,而加之师友之职,付之全秦之地,地方千里,则古之方伯连帅所不能有也;东障崤渑,北跨河渭,南倚巴蜀。西控戎夏,则古之秦昭王、商君、白起之徒,所以堇身残民百战而有之者也。奋臂而取两制,不十余年,而天下不以为速。非有汗马之劳,米盐之能,以擅富贵之美,而天下不以为无功。抗颜高议,自以无前,而天下不以为无让。此其气固有以大服于天下矣。天下无大事也,天下而有大事,非其气之过人者,则谁实办之?
轼远方之鄙人,游于京师,闻明公之风,幸其未至于公相,而犹可以诵其才气之盛美,而庶几于知言。惜其将遂西去而不得从也,故请间于门下,以愿望见其风采。不宣。轼再拜。
《上韩魏公论场务书》
轼再拜献书昭文相公执事。轼得从宦于西,尝以为当今制置西事,其大者未便,非痛整齐之,其势不足以久安,未可以随欹而拄、随坏而补也。然而其事宏阔浩汗,非可以仓卒轻言者。今之所论,特欲救一时之急,解朝夕之患耳。
往者宝元以前,秦人之富强可知也。中户不可以亩计,而计以顷。上户不可以顷计,而计以赋。耕于野者,不愿为公侯。藏于民家者,多于府库也。然而一经元昊之变,冰消火燎,十不存三四。今之所谓富民者,向之仆隶也。今之所谓蓄聚者,向之残弃也。然而不知昊贼之遗种,其将永世而臣伏邪?其亦有时而不臣也?以向之民力坚完百倍而不能支,以今之伤残之余而能办者,轼所不识也。夫平安无事之时,不务多方优裕其民,使其气力浑厚,足以胜任县官权时一切之政,而欲一旦纳之于患难,轼恐外忧未去而内忧乘之也。凤翔、京兆,此两郡者,陕西之囊橐。今使有变,则缘边被兵之郡,知战守而已。战而无食则北,守而无财则散。使战不北,守不散,其权固在此两郡也。
轼官于凤翔,见民之所最畏者,莫若衙前之役。自其家之瓮盎釜甑以上计之,长役及十千,乡户及二十千,皆占役一分。所谓一分者,名为糜钱,十千可办,而其实皆十五六千,至二十千,而多者至不可胜计也。科役之法,虽始于上户,然至于不足,则递取其次,最下至于家赀及二百千者,于法皆可科。自近岁以来,凡所科者,鲜有能大过二百千者也。夫为王民,自瓮盎釜甑以上计之而不能满二百千,则何以为民。今也,及二百千则不免焉,民之穷困亦可知矣。然而县官之事,岁以二千四百分为计,所谓优轻而可以偿其劳者,不能六百分,而捕获强恶者愿入焉,レ发赃弊者愿入焉,是二千四百分者,衙前之所独任,而六百分者,未能纯被于衙前也。民之穷困,又可知矣。
今之最便,惟重难日损,优轻日增,则民尚可以生,此轼之所为区区议以官榷与民也。其详固已具于府之所录以闻者。从轼之说,而尽以予民,失钱之以贯计者,轼尝粗较之,岁不过二万。失之于酒课,而偿之于税缗,是二万者,未得为全失也。就使为全失二万,均多补少,要以共足,此一转运使之所办也。如使民日益困穷而无告,异日无以待仓卒意外之患,则虽复岁得千万,无益于败,此贤将帅之所畏也。
轼以为陛下新御宇内,方求所以为千万年之计者,必不肯以一转运使之所能办,而易贤将帅之所畏。况于相公,才略冠世,不牵于俗人之论。乃者变易茶法,至今以为不便者,十人而九,相公尚不顾,行之益坚。今此事至小,一言可决。去岁赦书使官自买木,关中之民,始知有生意。向非相公果断而力行,必且下三司。三司固不许,幸而许,必且下本路。本路下诸郡,或以为可,或以为不可,然后监司类聚其说而参酌之。比复于朝廷,固已期岁矣。其行不行,又未可知也。如此,而民何望乎?
方今山陵事起,日费千金,轼乃于此时议以官榷与民,其为迂阔取笑可知矣。然窃以为古人之所以大过人者,惟能于扰攘急迫之中,行宽大闲暇久长之政,此天下所以不测而大服也。朝廷自数十年以来,取之无术,用之无度,是以民日困,官日贫。一旦有大故,则政出一切,不复有所择。此从来不革之过,今日之所宜深惩而永虑也。山陵之功,不过岁终。一切之政,当讫事而罢。明年之春,则陛下逾年即位改元之岁,必将首行王道以风天下。及今使郡吏议之,减定其数,当复以闻,则言之今其时矣。伏惟相公留意。千万幸甚。
《上蔡省主论放欠书》
轼于门下,踪迹绝疏。然私自揆度,亦似见知于明公者。寻常无因缘,固不敢造次致书,今既有所欲言,而又默默拘于流俗人之议,以为迹疏不当干说,则是谓明公亦如凡人拘于疏密之分者,窃以为不然,故辄有所言不顾,惟少留听。
轼于府中,实掌理欠。自今岁麦熟以来,日与小民结为嫌恨,鞭笞锁系,与县官日得千百钱,固不敢惮也。彼实侵盗欺官,而不以时偿,虽日挞无愧。然其间有甚足悲者。或管押竹木,风水之所漂;或主持粮斛,岁久之所坏;或布帛恶弱,估剥以为亏官;或糟滓溃烂,纽计以为实欠;或未输之赃,责于当时主典之吏;或败折之课,均于保任干系之家。官吏上下,举知其非辜,而哀其不幸,迫于条宪,势不得释,朝廷亦深知其无告也,是以每赦必及焉。凡今之所追呼鞭挞日夜不得休息者,皆更数赦,远者六七赦矣。问其以不得释之状,则皆曰:“吾无钱以与三司之曹吏。”以为不信,而考诸旧籍,则有事同而先释者矣。曰:“此有钱者也。”嗟夫,天下之人以为言出而莫敢逆者,莫若天子之诏书也。今诏书且已许之,而三司之曹吏独不许,是犹可忍邪?
伏惟明公在上,必不容此辈,故敢以告。凡四十六条,二百二十五人,钱七万四百五十九千,粟米三千八百三十斛。其余炭铁器用材木冗杂之物甚众。皆经监司选吏详定灼然可放者,轼已具列闻于本府。府当以奏,奏且下三司,议者皆曰:“必不报,虽报,必无决然了绝之命。”轼以为不然。往年韩中丞详定放欠,以为赦书所放,必待其家业荡尽,以至于干系保人亦无孑遗可偿者,又当计赦后月日以为放数。如此则所及甚少,不称天子一切宽贷之意。自今苟无所隐欺者,一切除免,不问其他。以此知今之所奏者,皆可放无疑也。伏惟明公独断而力行之,使此二百二十五家皆得归安其藜糗,养其老幼,日晏而起,吏不至门,以歌咏明公之德,亦使赦书不为空言而无信者。干冒威重,退增恐悚。
《答安师孟书》
辱书,为贶过厚。吾子自以美才积学,取荣名于当时,所宜德者,平生之师友,朝夕相与讲学者也,如轼何与焉。然吾子之于轼,其得失休戚,轼所宜知。何者?其势足以相及也。向也,闻七子者之失,然如轼之有失也。既乃闻吾子之得,则亦如轼之有得也。今吾子书来,以为自为喜者少,而为轼喜者多,甚矣吾子之见爱也。然彼七子者,岂以一失为戚哉。彼将退治其所有,益广而新之,则吾犹有望焉。若吾子既得不骄,而日知其所不足,则轼之所得,又将有大者也。
《与曾子固书》
轼叩头泣血言。轼负罪至大,苟生朝夕,不自屏窜,辄通书问于朋友故旧之门者。伏念轼逮事祖父,祖父之没,轼年十二矣,尚能记忆其为人。又尝见先君欲求人为撰墓碣,虽不指言所属,然私揣其意,欲得子固之文也。京师人事扰扰,而先君亦不自料止于此。呜呼,轼尚忍言之!今年四月,轼既护丧还家,未葬,偶与弟辙阅家中旧书,见先君子自疏录祖父事迹数纸,似欲为行状未成者,知其意未尝不在于此也。因自思念,恐亦一旦卒然,则先君之意,永已不遂。谨即其遗书,粗加整齐为行状,以授同年兄邓君文约,以告于下执事。伏惟哀怜而幸诺之。岂惟罪逆遗孤之幸,抑先君有知,实宠绥之。轼不任哀祈恳切之至。
《上韩魏公乞葬董传书》
轼再拜。近得秦中故人书,报进士董传三月中病死。轼往岁官岐下,始识传,至今七八年,知之熟矣。其为人,不通晓世事,然酷嗜读书。其文字萧然有出尘之姿,至诗与楚词,则求之于世可与传比者,不过数人。此固不待轼言,公自知之。然传尝望公不为力致一官,轼私心以为公非有所爱也,知传所禀付至薄,不任官耳。今年正月,轼过岐下,而传居丧二曲,使人问讯其家,而传径至长安,见轼于传舍,道其饥寒穷苦之状,以为几死者数矣,赖公而存。“又且荐我于朝。吾平生无妻,近有彭驾部者,闻公荐我,许嫁我其妹。若免丧得一官,又且有妻,不虚作一世人,皆公之赐。”轼既为传喜,且私忧之。此二事,生人之常理,而在传则为非常之福,恐不能就。今传果死,悲夫。书生之穷薄,至于如此其极耶!夫传之才器,固不通于世用,然譬之象犀珠玉,虽无补于饥寒,要不可使在涂泥中,此公所以终荐传也。今父子暴骨僧寺中,孀母弱弟,自谋口腹不暇,决不能葬。轼与之故旧在京师者数人,相与出钱赙其家,而气力微薄,不能有所济,甚可悯矣。公若犹怜之,不敢望其他,度可以葬传者足矣。陈绎学士,当往泾州,而宋迪度支在岐下,公若有以赐之,轼且敛众人之赙,并以予陈而致之宋,使葬之,有余,以予其家。传平生所为文,当使人就其家取之,若获,当献诸公。干冒左右,无任战越。
●卷七十三
◎书十首
《上韩丞相论灾伤手实书》
史馆相公执事。轼到郡二十余日矣。民物椎鲁,过客稀少,真愚拙所宜久处也。然灾伤之余,民既病矣。自入境,见民以蒿蔓裹蝗虫而瘗之道左,累累相望者,二百余里,捕杀之数,闻于官者几三万斛。然吏皆言蝗不为灾,甚者或言为民除草。使蝗果为民除草,民将祝而来之,岂忍杀乎?轼近在钱塘,见飞蝗自西北来,声乱浙江之涛,上翳日月,下掩草木,遇其所落,弥望萧然。此京东余波及淮浙者耳,而京东独言蝗不为灾,将以谁欺乎?郡已上章详论之矣。愿公少信其言,特与量蠲秋税,或与倚阁青苗钱。疏远小臣。腰领不足以荐钅戊,岂敢以非灾之蝗上罔朝廷乎?若必不信,方且重复检按,则饥羸之民,索之于沟壑间矣。且民非独病旱蝗也。方田均税之患,行道之人举知之。税之不均也久矣,然而民安其旧,无所归怨。今乃用一切之法,成于期月之间,夺甲与乙,其不均又甚于昔者,而民之怨始有所归矣。
今又行手实之法,虽其条目委曲不一,然大抵恃告讦耳。昔之为天下者,恶告讦之乱俗也,故有不干己之法,非盗及(被禁止)不得捕告。其后稍稍失前人之意,渐开告讦之门。而今之法,揭赏以求人过者,十常八九。夫告讦之人,未有非凶奸无良者。异时州县所共疾恶,多方去之,然后良民乃得而安。今乃以厚赏招而用之,岂吾君敦化、相公行道之本意欤?
凡为此者,欲以均出役钱耳。免役之法,其经久利病,轼所不敢言也。朝廷必欲推而行之,尚可择其简易为害不深者。轼以为定簿便当,即用五等古法,惟第四等、五等分上、中、下。昔之定簿者为役,役未至,虽有不当,民不争也,役至而后诉耳。故簿不可用。今之定簿者为钱,民知当户出钱也,则不容有大缪矣。其名次细别,或未尽其详,然至于等第,盖已略得其实。轼以为如是足矣。但当先定役钱所须几何,预为至少之数,以赋其下五等。(下五等,谓第四等上、中、下,第五等上、中也。此五等旧役至轻,须令出钱至少乃可,第五等下,更不当出分文。)其余委自令佐,度三等以上民力之所任者而分与之。夫三等以上钱物之数,虽其亲戚,不能周知。至于物力之厚薄,则令佐之稍有才者,可以意度也。借如某县第一等凡若干户,度其力共可以出钱若干,则悉召之庭,以其数予之,不户别也。令民自相差择,以次分占,尽数而已。第二等则逐乡分之,凡某乡之第二等若干户,度其力可以共出钱若干,召而分之,如第一等。第三等亦如之。彼其族居相望,贫富相悉,利害相形,不容独有侥幸者也。相推相诘,不一二日自定矣。若析户则均分役钱,典卖则著所割役钱于契要,使其子孙与买者各以其名附旧户供官,至三年造簿,则不复用,举从其新,如此,而朝廷又何求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