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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府中风景做的。《添字采桑子》“闲愁似与斜阳约,红点苍苔”,大约都指的回廊。
《红楼梦》龄官也是黛玉影子,故容貌相像。龄官流著眼泪,在蔷薇架下用簪子在土上
画字,《饮水词》的谢姑娘,也曾用犀椎或凤翘,在苔上敲诗,“土花曾染湘娥黛,铅泪难
消,清韵谁敲,不是犀椎是凤翘”可证。谢娘住回廊中很久,又常在地上敲诗,想曾有钗簪
之类,后来被容若拾得,竟成为他最伤心的纪念品。《虞美人》云:“银床淅沥青梧老,昂
粉秋蛩扫。采香行处蹙连钱,拾得翠翘何恨不能言……”,《添字采桑子》“为伊指点再来
缘,疏雨洗遗钿”,“钗钿何意寄人间”。
(六)容若与谢娘的知己之感我这里要劈头引一首容若的《塞上咏雪花》: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
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这首词若说是寻常咏雪花,已经很好,若说有寓意那更有味了。容若和谢娘恋爱隐语:
是容若以花自比而以谢娘出为惜花之人。此处容若以雪花自比,谢道韫曾咏雪花为千古名
句,他恋人又恰姓谢,做在词里,真正妙合自然,不露丝毫痕迹。双关语如此,可谓绝调。
原来容若虽生于朱门富贵之中,性情却有些古怪,他的生活,也与寻常纨扒不同。他老
师徐乾学替他做的墓志铭道;“闭门扫轨,萧然若寒素,客或诣者,辄避匿。拥书数千卷,
弹琴咏诗,自娱悦而已。”又道:“当读赵松雪自写诗有感,即绘小像,仿其衣冠。坐客或
期许过当,弗应也。余谓之言:
‘尔何酷类王逸少’,容若独心喜。”韩吧替他做的神道碑道:
“君虽履盛处丰,抑然不自多。于世无所芬华,若戚戚于富贵,而以贫贱为可安者。身
在高门广厦,常有山泽鱼鸟之思,达官贵人,相接如平常,而结分义,输情愫,率单寒羁
孤,笆傺困郁,守志不肯悦俗之士。其翕热趋和者,辄谢弗为通。
……”《红楼梦》中的贾宝玉不喜做八股,取功名,骂那些巴结上进的人为禄蠹。又不
喜与宾客往来,见了那些做官的,或谈忠说孝的人,便头痛。这倒与容若相像,不过宝玉对
于富贵生活还是少不了的罢了。
容若既具此特性,所以咏雪花时说:“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但这
种特性,固然可贵,而那些同一社会的膏粱子弟,却万万不能了解他。便是他的家庭,想也
必引为奇僻。但他的恋人谢娘却偏偏与他表同情,容若于恋爱之外,更加一层知己之感,那
爱情自然来得更高尚,更纯洁,无怪乎谢娘别后,他要叹息怜惜我者之无人了。《红楼梦》
中的贾宝玉不爱上进,父母不喜固不必说,连袭人、宝钗、湘云,也无不以正言规劝,但林
黛玉始终没有一句。第三十二回贾雨村要会宝玉,宝玉抱怨,史湘云劝他,他反拿话顶冲湘
云。又说“林姑娘从来不说这种混帐话,要是她也说这些混帐话,我早和她生分了。”可见
宝玉之特爱黛玉,也无非因为黛玉是他一个知已。
关于“知己”的话,《饮水词》是不缺乏的;《添字采桑子》云:“知己一人谁是?已
矣!赢得误他生。多情终古似无情,莫问醉耶醒!……”,又前引“一生一代一双人”,
“林下闺房世罕俦,偕隐足风流”,可见他心中、意中、眼中、只有谢娘一人,是她知己,
别人都不足数。他何以如此看重谢娘呢?不但为她才貌,还为了她有同他一样高洁的人格。
《为友人赋》六首云:“不将才思唱临春,爱着荷衣狎隐沦”,临春、结绮是陈后主为张丽
华、孔贵妃等唱酬之所。谢娘虽被选入宫,不愿以才自见,邀帝王之宠幸,她所爱的却是高
人隐士的生活。容若虽生于潭潭相府中,偏建筑小茅屋与朋友顾梁汾等同居,谢娘若能和容
若结婚,将来是有资格和他偕隐的。
又《采桑子》“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芙蓉也是恋人的象征。《红楼梦》林黛
玉在怡红院宝玉寿诞上,掣得一根签,上面画着一枝芙蓉花,题着“风露清愁”四字;那面
一句旧诗,道是“莫怨东风当自嗟”,众人笑道:“这个好极!
除了她,别人也不配做芙蓉”,晴雯是黛玉影子,所以死后做了芙蓉神。
我已经将容若恋人性格与林黛玉互相比较过,现在趁此机会把容若与贾宝玉比较一番
吧?
王国维《人间词话》道:“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
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又说:“‘明月照积雪’,‘大江流日夜’,‘中天
悬明月’,‘黄河落日图’此种境界,可谓千古壮观,求之于词,唯纳兰容若塞上之作,
如:《长相思》之‘夜深千帐灯’,《如梦令》之‘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差近
之。”王国维先生批评容若的词无非说他真切,《长相思》、《如梦令》等句,也不过是断
章取义;但近来有许多作家做纳兰容若评传,或批评《饮水词》,因见王氏有“初入中原,
未染汉人风气”及“千古壮观”等语,便把容若当作朔方健儿,他的作品,也列入悲壮一
派,这是大错而特错的。其实容若是个生长绮罗丛中而多愁善病的公子,是深中汉人文弱之
毒的书生,简言之,只是一个天然贾宝玉型的人物。
读者如不信,请听我的解释;第一、满人未入关以前,便在提倡汉族文化,入关后更处
处要求与汉人同化,自顺治至于康熙朝,成绩更为灿然可观。纳兰容若的父亲明珠汉文造诣
便不错,他于康熙五年授弘文院学士,六年充篡修世祖章皇帝宝录副总裁,又曾充经筵讲
官。以后重修《太祖太宗实录》及编篡《三朝圣训》、《政治典训》、《平定三逆方略》、
《大清会典》、《一统志》、《明史》,明珠都做总裁官。容若生在这样家庭里,又有徐乾
学做师傅;顾贞观、姜宸英、严绳孙、秦松龄、陈维崧一时的名士做朋友;他又喜读书,喜
研究诗词,喜为风流侧艳之语,又中过举人,所以他可以算得一个沉浸于汉族文化中的人。
汉族的文化的特色是文弱,容若便于不知不觉间,传染了这文弱的病。加之以他特殊的满洲
贵族生活,更有把他陶冶成为贾宝玉的可能了。
第二、满人有多用奴仆的习惯。这是游牧民族的特色,游
牧民族攻破其他部落时,便将那部落所有牛羊财货,连同男女老少一齐掳来。掳来之
后,无所置之,只有分派各旗旗下当奴隶。这种积习到太平时也不能改,每个旗人家中奴仆
必十余,贵族则数百。奴仆多则颐指气使,坐享现成,也是养成文弱的原因。《红楼梦》是
部满洲贵族家庭生活的实录,其中一个小姐,固然奶子、丫环、媳妇,一大群捧着;甚至一
个哥儿,也十来个奶子、媳妇、丫环,前呼后拥,时刻不离。
这种生活叫我们汉人读了,委实觉得奇怪,但他们却确实如此。满人入关之后,成为统
治阶级,生活更加穷奢极欲,况明珠又是有名权相,其家中之繁华富丽,丫环媳妇之多且
美,自不必说,在这样一个罗绮乡中,脂粉丛里长大的纳兰容若,怎不带几分女儿气呢?他
那首著名的“绿槐阴转小阑干,八尺龙须玉八寒。自把红窗开一扇,放他明月枕边看”,与
贾宝玉的“花影一庭惟见鹤,梨花满地不闻莺”何异?他那“散帙坐凝尘,吹气幽兰并,茶
名龙凤团,香字鸳鸯饼”的富贵温柔生活,与《红楼梦》所描写的贾宝玉种种生活又何异?
有人说容若文武全才,说他深中汉人文弱之毒,未免冤枉,请看徐乾学和韩吧称道他的
话。徐氏道:“自数岁(指容若)即善骑射,自在环卫,益便习,发无不中。其扈跸时,雕
弓书卷,错杂左右,日则校猎,夜必读书,书声与他人鼾声相和(按阮葵生《茶余客话》,
亦有同样记载,乃根据徐氏墓志铭)。又说:“其在上前,进反曲折,有常度。性耐劳苦,
严寒暑热,直庐顿次,不敢乞休自逸,类非绮襦纨扒者所能堪也。”韩吧也说;“上所巡
幸,无近远必从,从久不懈,益谨。
上马驰猎,拓弓作霹雳声,无不中。或据鞍占诗,应诏立就……康熙二十一年,秋,奉
使觇梭露羌,道险远,君间行疾抵其界,劳苦万状,卒得要领还报……。”这样的耐劳苦,
这样的有才干,这样的健儿身手,文弱二字,与他合得上吗?不错,他这些地方实贾宝玉所
不及。但不知尚武之风,是满人最注意提倡与保存的,入关之后,处处要求与汉族同化,这
一点却不肯同化的。他们常用政府权力,督策旗人骑射,清代初叶的帝皇,如康熙,如乾
隆,弓马都娴熟。某尚书因腕弱不能拉弓,被圣祖杖责几死,父母还要发黑龙江充军(见
《国朝先正事略》),其严厉可知。容若的骑射好是环境使然的,文弱不是他的形体,是他
的灵魂。他那许多出塞诗,便可以看出他的思想了。像那首为王国维先生赞美的《长相思》
“夜深千帐灯”气概果然悲壮,但你知道他下半阕是什么?原来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他是满州人,塞外才是他的家乡,然而他现在竟把北京当做他的故园了。清高宗要寻侍
郎世臣的错儿,见世臣“一轮明月新秋夜,应照长安尔我家”之句,便大为震怒,说盛京是
我们祖宗发祥之地,是我们真的家乡,世臣忘却,以长安为家,大不敬!如果他看见容若这
首词,不知要怎么说?
其他出塞之作:
“黄云紫塞三千里,女墙西畔啼乌起。落日万山寒,萧萧猎马还。笳声听不得,入夜空
城黑。秋梦不归家,残灯落碎花。”(《菩萨蛮》)
“身向云山那畔行,北风吹断马嘶声。深秋远塞若为情!
一抹晚烟荒戍垒,半竿斜日旧关城;古今幽恨几时平?”
(《浣溪沙》)
“微云一抹遥峰,冷溶溶。恰与个人清晓、画眉同。红蜡泪,青绫被,水沉浓,却向黄
茅野店听西风!(《相见欢》)
“朔风吹散三更雪,倩魂犹恋桃花月。梦好莫催醒,由他好处行。无端听画角,枕畔红
冰薄。塞马一声嘶,残星拂大旗。”(《菩萨蛮》)
再如《虞美人》的“朔鸿过尽、归期查,人向征鞍老。又将丝泪湿斜阳,回首十三陵树
暮云黄”,《浣溪沙》的“万里阴山万里沙,谁将绿鬓斗霜华;年来强半在天涯”,《菩萨
蛮》的宿滦河之“金笳鸣故垒,唤起人难睡,无数紫鸳鸯,共嫌今夜凉”,又“山程兼水
宿,漏点清钲续;正是梦回时,拥衾无限思”,这些词和北朝乐府,面目精神都大相差异,
虽然在同一环境和同一生活里写出来的。可见这位朱邸红楼里走出来的阔公子,虽然黾勉从
公,虽然奉使远道,虽然打猎射生,但他对于那单调荒凉的大漠生活,其实非常不惯,而且
很觉得厌恶。他血管里更没有他祖宗的热血了。游牧民族精悍剽疾的本色,早被他那汉族柔
弱的文化,和富贵温柔的生活,淘汰尽了。他的神经纤维已经变得很灵敏,很细腻,富于感
受性,需要高尚精美的美术文学,或浪漫神秘的恋爱来刺激它了。因为他生长在满洲贵族家
庭里,不敢不习武,做了侍卫,伺候皇帝,不得不出塞,其实又何尝是他所欢喜的啊!
但是,我之所谓文弱,并不含鄙薄容若的意思,他以沙漠子孙——也许他祖上是汉人归
化去的,待考——一跃而变成汉族文化的宠儿,是进化不是退化。“尚武精神”在相当的时
代是需要的,然而究竟含有野蛮的意味,世界愈文明,它也愈受排斥,到了大同时代,它就
更无存在的价值了。
再看容若对于恋爱的缠绵狂热,生死不移,与贾宝玉更无二致。
这篇文字证据过于薄弱,决不望摇撼胡适之先生再三再四,用精密科学方法写出来的
《红楼梦考证》,而且也万万摇撼他不动。但是,退一步,我可以主张曹雪芹写那部书的动
机,许是为了容若的恋爱故事。何以知之呢?原来容若这段恋爱故事虽不敢表白之于父母之
前,朋友间却决不隐瞒,所以他同时的人都知道。韩英替他做神道碑称他“爱作长短句,跌
宕流连,以写其难言”,所谓“难言”是什么?不是他那段事关父母与宫庭的恋爱悲剧吗?
其他如朱彝尊挽诗,如顾贞观词评,均流露同样意思。想容若以贵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