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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雪林·散文集2-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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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如朱彝尊挽诗,如顾贞观词评,均流露同样意思。想容若以贵公子,而好学能文,礼贤
下士,文采风流,映照一代,既大得当时人士同情;加之他那段恋史又极哀艳,所以他的故
事,容易为人所传,说不定其恋人的姓名,轶事,也同时播于众口。曹雪芹祖父曹寅与容若
同时,又同隶旗籍,《饮水词》集中且有赠他之词,则他对于容若的故事当然更比别人知晓
详细。雪芹少时侍其祖父,于此事亦颇耳熟,晚年无聊著书,便打算以这个故事为主干,以
容、谢为书中主人公,写出一部哀感顽艳情节动人的小说来。但《红楼梦》结构太大,头绪
太繁,人物太多,容、谢故事的材料太少,不易敷衍,只好将自己生平及家庭状况搀和在里
面——将自己真实历史搀入虚构小说中,不是没有先例的,文铁仙写《儿女英雄传》是用这
个方法。俄国托尔斯泰所著小说,也均与自身有关,但不因此便说他是完全的自传——后来
愈写愈长,删改的次数也愈多,面目也愈糊模了。不过书中大节目还没有十分更动,还教人
可以依稀认出。

    如其像胡适之先生所说,雪芹的《红楼梦》完全是自传,则他聚精会神,郑重其事地捏
造一大段绛珠草与通灵玉的富于传奇意味的故事干什么呢”如其他真有一位像林黛玉似的表
妹,他和表妹间真有像宝黛间恋爱悲剧,那还可说,但据胡适之先生所得的海内孤本又是曹
雪芹亲自加批的脂砚斋残本《红楼梦》,其中人物只有秦可卿可考,重要人物如黛玉,宝
钗,甚至王熙凤都付缺如,则林黛玉一定是指的曹家以外的了。我说他是纳兰容若的恋人,
大约还不至于不可通吧。

    再退一步,不谈曹雪芹自传他传的问题,这篇文字总还可以证明清代红学以《红楼梦》
与纳兰容若牵连一起,不是完全无因的。不过他们的话都由耳食或辗转传闻而来,并没有到
《饮水词》中去寻证据,所以只鳞片爪,说得不成系统。

    最可笑的是钱静方氏巴巴地来做《红楼梦考》,也不过说了几句“余读《饮水词钞》,
不独于宾从间得忻合之欢,而尤于闺房内致缠绵之意”,又引了几首悼亡词指为黛玉为容若
德配之证。这种浮光掠影,不关,痛痒的考证,无怪要被胡适之先生很痛快地挖苦几句了。

    完全撇开了《红楼梦》,再退到第三步,也可以证明纳兰容若的词是有内容的。梁任公
先生说容若是“当时一位权相明珠的儿子,是独一无二的一位阔公子,他父母又很钟爱他;
就寻常人眼光看来,他应该没有什么不满足。他不晓为什么总觉得他所处的环境是可怜的。
他的夫人早死,是他极惨痛的一件事,但不能便认为总原因;说他无病呻吟,的确不是,他
受不过环境的压迫,三十多岁便死了。所以批评这个人只能用两句旧话,说:‘古之伤心
人,别有怀抱’”(《中国韵文里所表现的情感》)。梁氏如果将《饮水词》细细研究一
番,便不这样说了。我们须知道狂热的诗人固能创造他理想中的世界,幻想里的蜃楼海市,
但真正好文学,还是要有真实的内容。王国维批评容若词为“真切”,容若词辞藻富丽,这
二字似乎不确,但现在我才知道王氏读词果然能别具眼光了。

    “真”是富于真实性之谓,“切”是准确地描出他的情感之谓,只有这样文学,才能深
深地感动读者,只有这样文学,才能有永久的价值。它是眼泪写的,血写的,全生命写的!

    下篇《丁香花》疑案再辩顾太清是清代有数的女词家,龚定庵也是嘉、道间有名的文
士,二人生同一代,住同一城,风流文采并都照耀当世,真可谓“一个是文章魁首,一个是
仕女班头”了。但不意他们当那礼教森严,社交不公开的时代,清末对于他们竟有一段“罗
曼史”的传说。起初不过士大夫口耳相传,如罗瘿公之流,断断为此说张目;渐至评注家于
评注两家作品时,说些恍惚迷离,捉摸不定的话,以为影射,如宣统元年上海国学扶轮社精
刊《龚定庵全集·无著词选》后,有署名艾者,跋云:“江阴夏闰枝姐丈云:‘《无著词》
一卷,皆实事也。其事深疤,有不可言。’”吴昌绶编《定庵年谱》有长洲章钰,元和张一
艾相助之说,所谓艾,大约是吴门名士张一艾。他所提夏闰枝的话,虽未明言,但读者可测
其是影射龚、顾恋史,或即根据罗瘿公等的主张吧?后来冒鹤亭刻《天游阁集》,对于龚、
顾恋爱,更有较为明显的陈述。如集前自序云:“余从后斋将军(溥侗)假得太素所著《明
善堂集》,尝刺取太清遗事赋为六绝句。”这六绝句冒氏于《天游阁集》中陆续提出,最重
要的一首是:“太平湖畔太平街,南谷春深葬夜来。人是倾城姓倾国,丁香花发一低徊。”
按龚定庵《己亥杂诗》有一首云:“空山徙倚倦游身,梦见城西阆苑春。一骑传笺朱邸晚,
临风递与缟衣人。”自注:“忆宣武门内太平湖之丁香花。”按顾太清的丈夫奕绘贝勒的邸
第恰在宣武门内之太平湖,当时既有龚、顾恋爱之传说,龚氏此诗又明将太平湖之邸第点
出,所以冒鹤亭有此一段附会之词。近代文学大家东亚病夫所著《孽海花》,其中有一章写
他们恋爱尤为淋漓尽致。《孽海花》名虽小说,而包罗晚清一代掌故,巨细靡遗,可作清季
稗史读,作者述这段艳史,并非用直叙法,却是借定庵儿子龚孝珙的侍妾口中曲折转述而
来。龚、顾恋爱的传说,经病夫生花妙笔一番渲染,更显得有声有色,流传广远了。

    但对于此事主张反对论调者也未尝无人,如冒鹤亭刻《天游阁诗集》后,孟森先生便写
了一篇《丁香花》的长文驳他(原文载《心史丛刊三集》)洋洋数千言,采取论证的方法,
既严密周详,议论也透辟痛快。我也是反对龚、顾恋爱说的一人,读了孟心史先生的文字,
万分钦佩。不过我研究的方法,与孟先生略有不同,即其与孟先生相同的,对于他的意见,
也还略有补充之点。这就是我不揣浅薄,写这篇文章动机之所在。

    顾太清与龚定庵之恋爱既根本不是事实,则太清是被诬的了。她何以被诬,我以为这里
有三个原因:

    (一)《无著词》之适巧合。

    (二)杭人之推波助澜。

    (三)载钧之昏巴横暴。

    现在请先论第一项:

    (一)《无著词》之适巧合孟心史谓龚、顾恋爱,无非他人捍造,与龚、顾二人本身全
无关系,这点我不敢赞同。中国历史上名人恋爱的嫌疑,颇称不少:如李清照有再嫁的嫌
疑,欧阳修有盗甥的嫌疑。这些疑案,虽由仇家诬陷,或好事的读者附会而起,但附会必有
可以附会的根据,否则也附会不起来。好像李清照原有张飞卿玉壶之事,又有富于才华的宗
女与其夫张汝舟离婚涉讼之事,所以人家能附会到李清照本身再嫁和离婚上去(见俞燮考
证)。又好像欧阳修原有《江南柳》及许多艳词,又恰有犯奸的甥女牵连及他,所以招出当
时许多仇家的攻击(据胡适之先生的考证,欧公盗甥之事确有重大嫌疑)。其他如曹子建的
《洛神赋》,朱淑真的《生查子》词,无不可作如是观。

    龚定庵与顾太清互相恋爱的传说之所以播腾众口,也不是完全无因,最大的证据,当然
是龚氏《无著词》中所述的恋爱对象。

    现在让我们来看定庵的《无著词》吧。《无著词》大都是言情之作,而且所记又大都偏
于男女之情。在词里面,龚氏表出他恋爱的对象是个出身贵家,工翰墨,能填词的美女子,
其所居又在水滨,与顾太清身份适合。

    按顾太清与他丈夫绘贝勒同往太平湖本邸。绘贝勒诗有“太平湖畔吾家住,车骑翩翩侍
宴还”之句。自注云:“邸西为太平湖,邸南为太平街”。按太平湖在宣武门内宗帽胡同之
西南。现在北平之平民大学即设贝勒府内,与袁家花园、太平湖饭店相离不远。我并没有亲
到太平湖,但照北平地图看来,积水一潭,水势也不甚小,想绘贝勒在时,在湖上必有些亭
榭之胜。定庵《无著词·桂殿秋》一阕,序曰:“庚午(庚午为嘉庆十五年,西纪一八一
○,是年定庵十九岁)六月望(此项年月,根据孝珙手抄词),梦至一区,云廊木秀,水殿
荷香,风烟深郁,金碧嵯丽。时也方夜,月光吞吐在百步外,荡夜气之空拔,都为一碧,对
清景而离合,不知几重,一人告予曰‘此光明殿也。’醒而忆之赋两解。”其词云:

    明月外,净红尘,蓬莱幽跋四无尘。九霄一派银河水,流过红墙不见人!

    惊觉后,月华浓,天风已度五更钟。此生欲问光明殿,知隔朱扉几万重!

    这两首词即《孽海花》“光明开夜馆,福晋呈身”一章之所根据。又《梦玉人引》:

    一箫吹,琼阑出月锦云飞。十丈银河,挽来注向灵扉。月殿霞窗,渐春空,仙籁参差。
报道双成,乍搴了罗帏。陡然闻得,青凤下西池。奏记帘前,佩环听处依稀。不是人间话,
何缘世上知。梦回处,摘春星满把累累。

    “十丈银河”与“九霄一派银河水”气象相似,所指当然当是一水。《梦芙蓉本意》写
水畔美人尤为透澈。

    背灯欹凤枕,见一珠秋弄。水裙风鬓。露华无力,飞下姗姗影。又微芒不定,月坠金波
孤迥。小立空塘,怨红衣半卸,消受夜凉紧。脉脉鸳鸯瞑正稳,乍莲房粉坠惊初醒。香重烟
轻,愁绝共幽映。五更魂魄冷,吟断锦云休讯。捐佩疑寒,更凌波恐湿,塘外晓风阵。

    定庵《破戒草》诗集《纪集》前后二首叙述的也是湖畔与美人相会之事。不过所叙之湖
似非太平湖。故老相传为什刹海。谓太清曾与定庵在什刹海幽会。《孽海花》太清与定庵在
厂甸相见,或者又是根据这两首诗。

    又其所恋美人若非皇室名姬,则为贵家女子,又可以拿他的诗词来证明。《忆瑶姬》:

    唳鹤吟鸾,悄千门万户,夜静尘寰。玉京殿杳,帐九霄仙佩,不下云靶。今年小谪,知
自何年?消尽炼琼颜,料素娥今夕无人问,裙袂生寒。定万古长对晶盘,敛庄严宝相,独坐
婵媛。幽怀知有恨,玉笙吹澈,激骨难眠。双成问讯,青女凭肩。瑶华筵宴罢,长风起。吹
堕离愁到世间。

    《瑶华》:(董双成画像)

    云英嫁了,弄玉归来,向翠楼琼户,虚无万叠,试问取金阙西厢何处?容华绝代,是王
母前头人数。看紫衣仙佩非耶?汉殿夜凉归去。低鬟小按霓裳,唱月底仙声,记否亲遇?霞
宫侍宴,浑忘了听水听风前度。天青海碧,也只合其中小住。笑人间儿女聪明,倒写成双名
字。

    又《梦玉人引》前已述及,兹不复。这几首词里的美人所居则为“玉京”、“霞宫”、
“汉殿”、“翠楼”、“琼户”,所服御则为“霓裳”、“仙佩”、“云靶”,其人则为董
双成。按双成随侍王母左右,在天仙中品级甚高,是贵女皇姬身份,所以知道定庵的恋人,
决非小家碧玉。

    又《无著词》多用《霓裳序中第一》、《瑶华》、《梦玉人引》、《忆瑶姬》、《桂殿
秋》、《凤栖梧》、《梦行云》等调,这些字眼也含有他与贵家女子恋爱的暗示。我们固不
能限制词人用调的自由,但看定庵用此等调子如此之多,不能不疑其为有意。

    定庵的恋人工文笔,能词,又可于他词中看出。《洞仙歌》:“把花魂细绾,月梦低
敲,间谱得十叠新词堪记。”又“银钩传来劝笺,愁看,比玉能红,比箫能脆”。《意难
忘》:

    “凉月姗姗伴,兰心玉性,试语还难。愁花分少影,秀句写冰纨……”“知音何苦轻
瞒?者温存隐秀,慧思华年。”以知音相许,足见两人于恋爱之外,还有一段文字因缘。

    在定庵诗词中影射他与贵家妇人恋爱的作品如此之多,不能不启读者疑窦。当时贵家妇
人居住城西水畔,才名藉藉众口者,止有顾太清一个;况《丁香花》一诗又明明说他内眷与
太清有往还,读者之附会这一段艳史,当然无怪了。(二)杭人之推波助澜

    太清之籍贯无考,或谓为吴人,或谓为顾八代之裔。据孟心史先生考证,则谓为久居京
师仕宦者之女,且生于吉黑濒海产鹿之区,引《次夫子清明日双桥新寓原韵》及《食鹿尾》
二诗为证。这句话我也赞成,太清善于骑马,常与其夫并辔而出,遍游名山胜水,这一点更
决非汉族娇弱女性所能到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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