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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雪林·散文集2-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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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至星宿海而重源再出,以为中国黄河之源,则现代地理学,决不能容纳此说。

    今黄河“伏流”之说,稍有现代地理常识者已不敢再道。

    然有人谓昆仑有狭义,有广义。凡西部高原之山皆可为昆仑,则黄河出青海,亦可谓出
于昆仑。又有人谓甘肃西之疏勒河,距新疆罗布泊不远,如塔里木河水大,则未尝不可以流
入疏勒河,由是亦可流入黄河,故主黄河发源昆仑,固不必借助于“伏流”说也云云。疏勒
河所流系塔里木盆地,然至祁连山麓,则地势又渐高,无论水之大小,皆无可以流入星宿海
之理。即能流入,亦必先假定水大之条件而后可,绕此大弯,以圆河与昆仑之关系,则亦
“潜流说”之变相耳。名之为“河源之迷信”,殆无不可。

    于是笔者对于此种迷信,不禁大感兴趣,而认为值得一番研讨。自汉至唐千数百年,对
此无异词者,犹可诿之未曾实地查勘也。唐元清三代,则皆有探索河源之事矣。唐人将昆仑
由新疆移至青海,仍维持河与昆仑之关系,特不信潜流重源耳。元人置昆仑于黄河源东,相
距且二十余日程,不信河发源昆仑者,惟有元人而已。清人一再履勘,知黄河源实在青海,
然而河发昆仑,罗布泊潜流,齐老峰重出之说,决不肯放弃,主张更较前代为热烈,考清人
一代朝野之地理书可知也。嘉道间地理权威魏源,已吸收甚多之西洋学识矣,而为此说张
目焉。同时代人徐松谪居新疆十余年,躬自查究西域水道,所得至为翔实矣,而亦殷殷为此
说辩护焉。一种迷信,着于国人性灵,胶固如是,必有其特殊之原因,吾人试一探究,当有
甚奇之发现。

    今且返笔,更叙《史记》、《汉书》之文。《史记·大宛列传》:“盐泽潜行地下,其
南则河源出焉。”《汉书·西域传》:

    “河水潜行地下,南出积石为中国河。”此二“潜”字,来源颇怪,值得吾人注意。前
文固曾言武帝之考定昆仑,于潜流一节,必曾受《山海经》“东望氵幼泽,河水之所潜
也”、“而西流于氵幼泽,实惟河源”二节文字之影响。顾此特武帝与群臣之所考耳,骞、
固则实得之于西域。盖张骞为一探险家,为一军人,一生岁月消磨西域,当无暇于读中国
书。班固亦为一极严正之历史家,于屈原《离骚》中之昆仑玄圃,尚以为非经义所载,置诸
不论,宁肯注意于离奇荒诞,神话百出之《山海经》?彼二人,一先一后,异口同声,谓黄
河潜行地下者,余谓盖得其说于西域人耳。骞奉使西域,前后数次,居大夏尤久,于于阗情
形,当然熟悉。班固之弟班超,居西域三十一年,于西域之地理必有极详之记录,固奉命迎
北单于,亲至私渠海,故其《西域传》,言西域情形最详,至今尚不失为极有价值之西域地
理史。彼对于河源之说,实由其弟班超实地调查得来,并非抄袭《史记》张骞之说,吾人读
其《西域传》,便可知之。夫黄河潜行地底二千余里,而后重源再出,又潜行地底千余里出
积石为中国河源,此为何等奇异之地理现象,若非西域人本有此说,张骞岂敢以此奏之于武
帝,班固又岂敢入此语于其著作中乎?

    或者将曰:安知此非张骞迎合武帝好仙之心理,虚造此说耶?则吾人应知张骞携此异说
而回朝,亦不过偶为谈助而已,此外则并无其他企图,武帝闻此说而引起其寻觅昆仑之野
心,则实非骞之所料也。骞果有心迎合武帝,则明知武帝决不能纡尊降贵,亲至西域调查,
何妨竟捏造一昆仑以报;又何必坚言“未睹”,大煞武帝之风景乎?吾人读《史记》于此而
犹不知,则亦可谓太不善读书者矣。

    吾谓西域人相信河源潜行地下,直接可由骞固二人实地调查之结果相同证之,间接可由
印度人之谈西域地理者证之。

    郦道元《水经注》卷一引释氏《西域记》:“河自蒲昌,潜行地下,南出积石”,又引
《凉州异物志》:“葱岭之水,分流东西,西入大海,东为河源”,又言“葱岭在敦煌西八
千里,河源潜发其岭,分为二水:一出岐沙谷,东流经无雷、依耐、蒲犁、疏勒、皮山、莎
车各国为河源;一西径循休,难兜、临宾、月氏各国,至安息而注雷翥海。”按释氏《西域
记》今虽不存,而观古书所援引之文,与唐代玄奘所译《大唐西域记》颇同,知为六朝时传
入中国之印度人西域地理。《凉州异物志》或系中国人所撰,而据《水经注》所援文观之,
则中亦多翻译之印度地名,知其亦必根据印度地理知识而写成者。

    释氏《西域记》言“河自蒲昌海,潜行地下,南出积石”云云,必非剽窃中国《史
记》、《汉书》,而实为印度人所得于西域历古相传之说。《凉州异物志》谓“葱岭之水,
分流东西,西入大海,东为河源”,则与《史记·大宛传》“于阗之西,则水皆流注西海,
其东,水东流注盐泽”,又若合符节。

    葱岭为亚洲最高分水岭。以岭水之东西分流,而西域人竟疑岭东西水可以互通。《水经
注》卷一:“《汉书·西域传》又云‘犁禊条支临西海,长者传闻条支有弱水西王母,亦未
尝见。自条支乘水西行可百余日,近日所入地’,或者河水(黄河,笔者注)所通西海
矣。”中国古所谓西海,有时指地中海,有时指里海。《水经注》此节所言乃里海也。夫黄
河乃能逾八千尺之高峰而通于里海,其不合事理,实倍于潜流。顾郦道元又乌从获此绝奇之
观念者,盖亦闻之印度人,而印度又闻之于西域人而已。

    或者又将曰:中国人之翻译事业欠严肃,今安知释氏《西域记》等语,非中国人所增饰
乎?又安知郦道元之河通西海,非彼一人之臆测乎?则吾人又将引一证,以证其非然焉。

    按中世纪意大利天主教教士马黎诺里(Marignolli)游历印度,得地堂之传
说,谓地堂在锡兰东,名科伦白姆(Coeumbun)

    流出四河,其第二河曰肥逊河,入中国境则为黄河。又言河流至喀发对岸,没于沙中,
后乃再出,过塔纳,而潴为巴库海。张星YR先生谓“巴库海即里海之别名,马氏何以误将
黄河与里海相连,则诚百思不得其解矣。中国自昔即有黄河发源于葱岭,流经喀什噶尔,成
塔里木河,入罗布淖尔,再地下潜行,复出于青海,而成黄河之说。新疆之人亦有喀喇沙尔
附近诸水,来自西海者(即里海)。马黎诺里经过诸地时,得此异闻,故有此误会也”
(《中西交通史料汇编》第二册一六五页)。马黎诺里固非能读中国书者,此说又得之印
度,然则吾人能谓黄河通西海之说,郦道元竟无所受而云然哉?

    然而西域人偏好为此不近事理之潜流说,又为曷故?曰:

    吾人之所谓奇事,盖在是矣,余前固言《山海经》乃古两河流域人之地理书,而“潜
流”之语乃出此书,故知“潜流”学说实为两河人所倡,由里海而东,辗转而至于西域。以
其源流古远,故其势力积久弥雄,西域、印度、中国之人受此学说之支配而摆脱无由,俨同
一种迷信,岂无故耶?——关于此说,后文当更论。

    综上所述,武帝第二条件又不能成立。惟第三条件于阗多玉,勉强可以凭藉而已。故曰
审判此案之法官,若有现代地理知识者,武帝之失败无疑。三中国境内外之昆仑

    史言汉武帝定昆仑,而昆仑究为于阗何山,则史无明文,历来亦无确指。近代始有学者
加以考求,而其结论则亦未必正确。此非吾国人研究学问不求甚解之态度为之害也。盖清以
前西域未归版图,道路又绝窎远艰阻,勘察为难也。唐元清三代皆有事于西域,而昆仑之所
在,乃大成问题,其故可知矣。且昆仑本不在中土,无其地而强指一山以名之,则人之意见
必不能尽同,于是昆仑乃成为任人呼唤,信手成采之枭卢,此神秘之仙山,竟随地涌现焉。
又有印度传来之神话,海外国族之同音,映射缠纠于其间,更使吾国之谈昆仑者,有耳乱八
音,目迷五色之概,昆仑问题之成为中国地理上之大谜,盖由于此,今吾人若企图解决此
谜,则必须将历来昆仑所蒙之面纱,层层剥去,而后昆仑之真相可得。故吾人不得不再翻昆
仑档案,计算中国境内外,究有若干昆仑。(A)中国境内之昆仑

    清以前,中国本部之昆仑,则有安徽潜山县东北六十里之一山,福建惠安县东北三十里
之一山。广西邕宁东北一百二十里之一山,而广西昆仑山上之昆仑关为宋狄青元夜破依智高
处,亦抗战以来,常见于报章之要塞也。顾此皆为昆仑之模制品,一望可知,素亦无人措
意,故余对此亦不愿再言,今则言昆仑之在中国西部者。不问考定时代之后先,拟议之人之
贵贱,但以地段由东向西之顺序为断。

    (一)在青海西宁《汉书·地理志》:“金城郡临羌,西北塞外,有西王母石室,西有
弱水,昆仑山祠。”临羌者汉置临羌县,赵充国曾于此屯田。今为青海省会。城濒湟水南
岸,青海额鲁特蒙古及阿里克等四十姓土司,与汉人互市于此。为西边一大都会。临羌之
地,原为羌人所居,后慕汉威德,愿献地内属。王充《论衡·恢国》篇:“孝平元始四年
(公元四年)金城塞外羌献其鱼盐之地,愿内属,汉遂得西王母石室,因以为西海郡。”郑
玄注《禹贡》之织皮昆仑,谓为西方之戎人,马融则谓昆仑在临羌西,盖为种族之名。汉志
仅言西王母、弱水、昆仑祠,而未尝言其地有何山足称为昆仑。然境内既有弱水,则亦必有
一小山名为昆仑者在,西王母石室当即建此山上,故汉志名之曰“山祠。”

    (二)在敦煌《汉书·地理志》:“敦煌郡广至,有昆仑障。”塞外险要之处,可筑防
御工事者,皆以障名。《史记》“筑亭障以逐戎人。”《汉书》“又出五原塞数百里,远者
千里,置城障,列亭”可证。必山岳丘陵乃足称为险要,故敦煌之昆仑障,料亦必筑于山陵
之上。此山即名为昆仑者是也。

    (三)在酒泉崔鸿《十六国春秋·前凉录》:“酒泉太守马岌上言,酒泉南山,即昆仑
之体也。周穆王见西王母,乐而忘归,即在此山。山有石室王母堂,珠玑镂饰,焕若神宫”
(《史记集解》及《太平御览》引)。

    (四)即阿尼马卿山《禹贡》:“道河积石,”盖本之《山海经·海内西经》:“河水
出东北隅……入禹所导积石山。”

    中国遂以黄河重源再出处,指一山名之为积石。积石有大小,小积石在今甘肃临夏县西
北,即唐述山,当黄河曲处,其地有积石关;大积石则在今青海东南境,番名阿木奈玛勒占
木逊山,又曰阿弥耶玛勒津木逊山,又曰阿木尼麻禅母逊阿林。

    蒙古语则曰木素鄂拉。今地理书则作阿尼马卿山。刘元鼎使吐番谓得河源于莫贺延碛
尾,曰闷摩黎山,即此山也,闷摩黎盖与阿木奈,阿弥耶、阿木尼为对音,特吞其尾音耳,
黄河发源星宿海,流入札陵、鄂陵两湖,又数百里,至阿尼马卿山西部,容纳一河;又蜿蜒
曲折行数百里,抵山之腹部,纳一河流;沿山东南行,至棱宗贡巴,陡折而北,于是行于西
倾及阿尼马谷中,凡入六七河,其出于阿尼马北者三焉。刘元鼎探河源仅至于此,遂以为黄
河发源于此山,而名之为昆仑。然此亦非刘元鼎之误,恐其受蕃人之欺骗而已。盖阿尼马卿
高达海拔六千公尺左右,实为吐蕃境内之圣山。徐松言西蕃语谓“阿弥耶”为众山之祖
(《西域水道记》卷二)。则西番人盖视之为群山之祖,恰值此山又有数河注入黄河,乃对
中国人自炫为昆仑。元鼎不察,信以为真,遂有此误。

    元代都什所觅得河源以东之大雪山,亦即阿尼马卿也。

    《元史·地理志·河源附录》,谓大雪山在朵甘斯之东北。按元置朵甘思宣慰司以统蕃
羌。青海之东南至西康之境,皆其地。今阿尼马卿山在青海东南,西康西北,则地望恰合。
都什之报告录,谓“山腹至顶皆雪,冬夏不消”,朱思本所译之帝师梵文记录,谓“此山高
峻非常,山麓绵亘五百余里。黄河随山足东流,过萨斯嘉库济克持地,”均与阿尼马卿情况
相合。然元人似不知其所得之亦耳麻不莫刺山,即刘元鼎所得之闷摩黎山。清人亦似不知元
人所得之亦耳麻不莫刺,即其常所称道之阿木奈玛勒占木逊。如魏源、徐松皆以为两山是
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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