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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潮声回到办公室,把贾副校长拿来的材料翻了翻,放在案头,准备心静时细看。还有一部书稿,是贾副校长为了配合“十年规划”,让医学教育研究室编写的《观念更新之旅——江山军医大学业务建设创新大事》。他希望傅潮声能给这本书写个序,并抽空审一审。
这本书稿倒适合现在一读。
他一边翻阅,一边在眉边批下意见。在“医疗创新”那一章,他无意中发现了这样一个细节:1992年傅老爷子赴瑞典参加国际神经外科学术研讨会,会议期间专门组织代表们参观了Elekta公司的r刀。这是国际上刚刚成熟并兴起,避免脑部直接开刀的“无血、无痛、无刀”手术——立体定向放射神经外科新技术,通过电子计算机和现代放射诊断机的联合作用,从201个Co60柱型颗粒发出r射线,精确聚焦于靶点,各源的放射线不会对组织构成破坏,而叠加到病灶的放射线能够有效破坏病变组织,其边界清晰如刀。回校后他就极力申请引进这种昂贵得令人咂舌的新玩意儿,并最终在医院建成了直接与他的手术刀争夺病人的、国内当时最先进的r刀中心。
r刀这东西,一定是对一辈子只相信手术刀才能解决根本问题的老爷子产生了巨大的震动。傅潮声知道,老爷子有从过去战场上遗留下来的偏见——“惟刀论”,爱刀、精刀、信刀,不仅如此,他还固执地瞧不起一切“非刀”医学门类。傅潮声回国前,曾收到老爷子给他写的最长的一封信——超过一篇纸,反复叮嘱说三十来岁学做外科医生也不晚,不过傅潮声偏没有听他的。看起来,从r刀那里老爷子察觉到了,刀还可以有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形式,这对他“耍小刀”的自信与骄横产生过什么样的影响呢?若要研究当时老爷子的心理状态,一定是很有意思的。
傅潮声暗自惊诧他对这件事一无所知。那期间他一直在家,老爷子去瑞典的事他依稀有点印象,不过那时正是“基因之剑”“铸形”的关键时期,他可能根本就没去注意关心过别的事情,包括老爷子的事情。
有些不应该噢。
一般来说,只要是没出差、没有特殊情况,傅潮声时常要到父母那里看一看的。但那只是伦理上的象征性的,甚至是要表达他对老父亲宽宏大度、不计前嫌的姿态。
且不说在江山军医大学,就是在全社会,像他们这样父子不和、严重对立的情况也不多见。
严格来说,傅潮声反感他的父亲,半个世纪来一直绵延不断。老爷子的个人意志太强了,强到不可理喻的程度,一切必须不折不扣地按他的设计去办才行,否则一概为大逆不道。偏偏傅潮声从小就是个各种稀奇古怪念头特别多的人,那些念头的枝杈被老爷子用一把大剪子,“咔嚓咔嚓”尽都要剪去,必须顺着他所规定的形状生长,那种憋屈的感觉曾让傅潮声痛不欲生。常言道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有一个怎样怎样的女人,那他弄不清,但是他肯定: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一定会有一个压抑着的男孩;如果这个男人只有一个儿子;那么压抑将是翻倍的和无法分担的。十二三岁时,那时他刚刚进入发育期吧,一种尚武的激情每日每夜在煎熬着他,他必须像小雄鹿那样不停地奔跑、跳跃、叫喊,时刻也不能停止。“革命宛如一条鲨鱼——它必须前进,否则便会因为鳃部缺氧而窒息。”那时是他身体当中的革命期。可老爷子不理解这一点,非要用霸权将他压制在课桌上。
记得在那时节,包括在体工队的时候,他最爱看的书就是古希腊神话。
在混沌初开之时,宇宙间只有天神乌拉诺斯和地母盖亚。贪婪的乌拉诺斯叠合在盖亚身上不停地发泄淫威,除了性交之外他什么都不做,而且不给盖亚任何喘息的机会。可怜的盖亚已经怀上了一连串孩子,但他们只能被压堵在盖亚的腹内。直到最小的儿子克罗诺斯割下了他父亲的孽根,天与地才轰然分离,孩子们才蹦跳出世。
读到小克罗诺斯挥动弯刀的一瞬,小傅潮声是何等酣畅淋漓!
还有那位盗火的普罗密修斯,居然将一粒火种塞进茴香枝里。茴香的天性与其它植物不同,其它植物表皮是干的,内里流动着液体。茴香正好相反,外面又青又湿,内面是干燥的。普罗密修斯握着一束墨绿如水、心中却燃烧着炽热火焰的植物,翩翩来到人间,那叛逆的情景是多么令人神往!
他也只能从书中寻找自由解放,老爷子轻而易举地将他规范到父权指引的路线上来。盼到成年的十八岁能怎么样?成家的二十八岁又能怎么样?成名的三十八岁再能怎么样?就算当了校长的知天命之年还不是一样?他的影响力依然无处不在,就像上次座谈会上的情形,搞得他一介校长仿佛在舌战群儒了。
老爷子到底是对天下大势视而不察呢,还是在一己私利地保护自己的学术地域呢?他知道他在捍卫什么吗?
初与妻子叶宜楠认识的阶段,傅潮声拼命地看书,并且一直延续着这种习惯。好在叶宜楠的父亲是历史专家,曾为当时革委会所倚重,专门为“批林批孔”搜寻历史的投枪匕首,随便出入早已关门闭户的市图书馆,因而傅潮声沾光,也可以在全国人民没书看的时候大饱书福。他偏好那些表现强权和抗争强权的,如尼采《道德的谱系》、马克思《德意志意识形态》、索福克勒斯《俄狄浦斯王》、马基雅维里《君主论》、恺撒《内战记》,还有拿破仑、斯大林甚至包括民国书局1939年版的《我的奋斗》,以及中国古代数不胜数的与暴君昏君有关的文史哲。
可以说,那时傅潮声攫取知识的至少一半,是为了求证父亲是专制独裁的,而他反叛他是正确的。这种论证越清晰他就越痛苦,那些年他一直痛并顺从着。
一度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有所缓和,那是在傅潮声创业军事医学的初期。木已成舟,况且那时老爷子红极一时,掌声和花环多少分散了他的专制注意力。也许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就是老爷子正在酝酿内心深处学术信念的嬗变。正如傅潮声现在才意识到的,那国际先进的r刀,曾经切除过他头脑中故步自封的一些成分。
然而好景不长。在他当上校长之后,按理说双方态势变换了,老爷子虽是院士,毕竟垂垂老矣,成为弱势群体。然而并不,他发觉傅潮声开始树军事医学这面大旗,便再度老将出马,纠集各方学术派系对军事医学进行压制。他们的矛盾从个人生活上转至工作事业上、从家庭转至集体,使傅潮声觉得老爷子已成为干扰他办学指导思想的学阀学霸了。于是他上任伊始就竭力说服各位常委,下决心免去老爷子在学校科学技术委员会、职称评审委员会、研究生答辩委员会的主任委员等领导职务,同时多位年事已高的老专家也一并退出,充实大批的年轻力量。
学术组织年轻化,是能够形成共识的,但具体到傅院士该不该退出,意见就不统一了。林副校长坚决反对,时任政委也非常犹豫,一来年轻专家无人能与老爷子在国内军内的学术地位和威望相比,二来也担心老爷子的思想工作不好做。然而年轻一代总要有走上前台这一步,傅潮声揽下说服老爷子这个活儿,他以为上上下下能让他当校长,就是要看他能不能走出这步棋。
这是一个对他的考验。
当然,就他家的情况而言,思想工作异常好做,儿子提出,老爷子翻翻眼皮算是表示听到了,多一句话没有,真是此处无声胜有声。
现在回想起,谁都认为——也许除了老爷子——这一举措是对的。
“三大委员会”是一所大学学术和权力上的三个立柱,这个打击对老爷子不能说不大。傅潮声一方面翻滚着一种无可奈何的伤感与担心,另一方面也多少有点得胜者的快意。他暗中动员全家关心老爷子的生活,同时也在观察他的精神状态。他发现老爷子一切正常,并不如他一般见识,至少表面上是这样。不仅如此,抛开了学术任职上的冗务,老爷子对专业上更尽心尽力了。而且还有惊人之举,他亲自着手扩充了神经外科的研究中心,收罗起一帮比他晚出生2/3世纪的小年轻搞科研,而研究的东西竟是基因芯片、纳米材料之类的高科技,居然在基因水平上和傅潮声挑战了!
此举一出,本来已处于劣势的老爷子那帮老技术派们立即勃起了。以往罩在他们头顶上的年龄老、技术旧、反应慢的帽子飞掉了一多半,给人一种老牙掰兔头的豪迈和壮烈。谁能不感动那种不计个人得失、淡漠权力更迭,八十好几再拓新域的超级执着的事业追求呢。
不仅如此,这一招还有一种老树发新枝的效应,老技术派的门下又冒出一批小技术派。尽管还是小荷才露尖尖角,但后发效应不可低窥,这标志着被历史无情地抛在一边的老朽法理已经投胎转世。有神经外科的那种名医效应和高收益效应的支持,老爷子的学科对那些尚未出道或刚刚出道的小青年极具吸引力,投奔门下的研究生挤破门坎;和傅潮声那些军事医学学科形成鲜明对比。
也许老爷子精神不屈的惟一表现,就是一直不同意换掉知识结构较为老化的张主任。
诚然,精耕自己的园子是正当的,然而要挤占他人新开垦土地的空间和资源,则是无理的;拉动一个学科的事业是可贵的,然而要挤偏一个大学的方向则是可怕的;高举“21世纪是神经科学”的大旗是正确的,然而要以此遮挡军事医学在新世纪的曙光,则是谬误的。
从傅潮声内心讲,求之不得各个学科都能像这样发展。水涨船高么,深水中才好造军事医学的大船,但是水不应吞没造船运动,什么也不能阻拦和干扰军事医学优先、从速发展的步伐,谁——不管是谁——挡路就搬倒谁,这就是傅潮声的基本决心。
他知道就一个学科而言,老爷子也是这么想的。傅潮声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老爷子这是与他在搞另类的斗气。这种斗气已经不知道有多久了,从何时开始,老爷子的不用扬鞭自奋蹄就是做给他这个儿子看的,就是要让他这个儿子佩服、肯定、刮目相看!而傅潮声自己的桀骜不驯从某种意义上,不也正是为了换取老爷子从未施舍过的哪怕是最轻微的颔首称道么?
想到这一层,傅潮声不禁油然而生一种倔强父子之间的悲壮和温馨。
傅潮声合上那本《观念更新之旅》,心里冒出去看一看老爷子的愿望,而且十分强烈。
确实,他有不少日子没去看看父母了。这本是一种常规,凡是有一次像上回专家座谈会那种工作上的父子对立,他们就回避着好久不见面。免得见了面互感尴尬,或者说且有无法明言的惩罚意味。就是在国庆节期间,也是妻子去陪他们老两口的,傅潮声常以加班为名呆在办公室。回想起来,那次会议上老爷子较以往就算是温柔了。后来的唇枪舌剑早已突破了老爷子划定的进攻范围,是老爷子不想多管了,还是越来越管不住、管不了了?
晚饭还有个应酬。他提醒自己,吃完了饭一定要去老爷子那里看看。
第四章(5)
作者:郭继卫
傅老院士住在以前的教授楼里,两层小楼,左右各是一家。
这片小楼是当年给外国高级专家盖的。傅潮声进入军级领导职务后,也在这里要了房子。本来组织上照顾,可以和老爷子共住一栋,但一是要惊动一位老教授遗孀换房,二是考虑到住得太近怕妻子不一定愿意,毕竟婆媳相处是国产化的俄狄浦斯情结之普遍矛盾,他就要了后边的一套。
这些当年的贵族住宅,和现在的现代化经济适用房相比,已大大落后了。面积少,客厅窄,开间多,设计不合理,缺乏人性化,不仅年轻人不愿要,许多教授也纷纷迁出。但是这里环境幽雅,前有花圃,后有竹林,远观江山,近可听松,倒是休养身心,尤其是他养鹰的好去处。
老太太在楼下小书房中打着电子游戏,那本是多年以前为她的小孙女买的,现在成了老太太每天的必修科目。
老太太的身体状况远不如老爷子那么健康,主要是脑萎缩比较严重,傅潮声觉得她大概进入了老年痴呆症的前期,那些往事和亲情都在一天天、一片片地离她远去。但既然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又没有给她带来什么痛苦,也就只好听之任之了。
老爷子在楼上书房练字。那些练字的宣纸已增添了厚厚的一摞,而另一间卧房也具备了书房性质,线装的、简装的大小书籍、碑帖,占据了几乎能放书的每一个平面。
老爷子在家的生活起居,近一两年也发生了明显变化。不像以前那样天天阅读专业进展的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