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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开始热起来,虽然是在寒雨淅沥的深秋。因为,正是这篇小说引我认识了劳伦斯,而且仅凭这一篇小说,我决定研究这个作家,从此劳伦斯研究成了占据我业余生活最多的不是专业的专业。
从头说起,要回溯到1981年,我在大学三年级读英语专业。那时中国刚刚“改革开放”不久,一些大学里开始请外国教师上课了。普林斯顿来的一个年轻教授给我们上现代文学选读课,目的只是“扩大知识面”,讲了乔伊斯、伍尔夫、曼斯菲尔德和劳伦斯三个半现代派作家(劳伦斯严格地说只能算半个现代派)。而在这之前我们读的只是莎士比亚,狄更斯等经典作家和一些左派作家的作品。就这么三个半现代派作家,每人一篇作品,我偏偏只迷上了那半个现代派劳伦斯的《菊香》,认定这个作家伟大。半年后上了研究生,选定硕士论文方向时自然地选择了劳伦斯。
在一篇题为《感动与坚持》的散文中我曾写道:“一个人读另一个人的作品而生出共鸣,进而自觉自愿数年与其作品相伴并渐渐生出通灵的感觉,这难道不是缘分使然吗……劳伦斯写的是我稔熟的下层人民!这样的阶级意识越来越在时髦的文学理论中成为笑料,雏狗已陈。但我仍固执于此。我庆幸我的美国教授选了《菊香》来供我们管窥探幽。它的确是劳氏的代表作,弥漫其字里行间的是劳氏终生作品的韵味。”
《菊香》是我的路标。我不能不来拜谒它的原型背景地。
我在诺丁汉大学劳伦斯研究中心的展览柜里曾看到一幅巨大的黑白照片:稀疏的林子里伸展出一条铁轨,铁轨旁矗立着一座两层小楼,小楼前站着几位矿工。那是一幅20世纪初的矿区写实照,那座楼正是《菊香》的原型背景。而那幅景色的的确确是劳伦斯笔下故事开篇的景色。翻译这篇小说时我曾惊异于铁轨离住房竟是如此近在咫尺,难以置信。可看到那幅照片后我只能相信了:那个老父亲开着拉煤的火车经过小楼,能在女儿家门口停下车喝杯茶吃块点心并顺便站在车上聊聊天。
可现在,我迷路了!眼前是遮天蔽日的森林,铁路早已随着煤矿的消失而消失,原来的路基成了一条草丛中的人行路,蜿蜒通向密林深处。那座两层的小楼呢?还有那园子和溪水呢?
鸟儿鸣啭,林子里更为幽静。我似乎听到了右边溪水的潺潺流动声,于是拨开灌木丛朝前寻觅而去。这才发现眼前的一座小楼。是它,就是它。密林丛中的花园里,这座小楼显然破败了,墙皮都剥落了,窗户开着,屋里空空荡荡,似乎是被遗弃,又似乎是准备装修的样子。周围的园子里依然葳蕤萋青,溪水依旧在园子后面流淌。人去楼空,旧景依然。这是詹姆斯叔叔的家,可怜的叔叔就是在一次矿井坍塌事故中丧生,是活活憋死的!劳伦斯以此为原型,写出了这篇凄厉幽怨的小说。由于他对这篇小说偏爱有加,日后又将其改编成话剧《寡妇霍罗伊德》,突出了其对话语言的生动鲜活。这个话剧以后又被拍成电影,那些演员全讲一口道地的方言,将20世纪初矿区工人的生活活灵活现地表现出来,其细节的真实和艺术的再现实在是那些主题先行的左派文学难以望其项背的。
现在看来,劳伦斯写矿工生活的成功,恰恰在于他写得扎实而没有政治主题,他的文学不是为什么政治当枪使的左派文学,尽管在反映工人阶级苦难方面与左派文学有着一致的地方。劳伦斯的作品首先以细节的真实取胜这些细节不是以一个作家的身份“体验生活”体验出来的,而是他作为矿工的儿子亲身活过来的,熬过来的,是他生命的有机部分。但他一旦将这些细节用于文学创作,他既不将他们作为阶级斗争的武器,也不仅仅是单纯地“反映”工人的苦难。他是文学地处理这些细节的挖掘其象征意义和心理学意义,使每个细节都成为象征,都富有强大的心理能量,对阅读产生悲剧的审美冲击。如果仅仅展示工人生活的苦难,就会流于一般,充其量等同于新闻报道或“报告文学”。不,劳伦斯文学地超越了这些功利与实用的写作,达到了他对小说的认识境界:“小说当然不是真实,但它常常可以比仅仅重复事实而更接近真实。”
第二章 走进心灵的山水布林斯里的黑精灵(3)
记得当初读这小说,读到最后,看到矿工的妻子默默地脱去憋死的丈夫的衣服为他擦洗时的独白,她想看透这具多年来与她频频交换着肉体的赤裸男人,但她发现一点也不了解他:“他们之间什么也不存在,可他们确实又融为了一体,赤裸的肉体一再相交……她羞涩地看着他的裸体,似乎不曾与之相交过。”
“太刻骨了,”我写道,“这样坚实的象征足以须臾间教一个‘为赋新诗强说愁’的红颜少年生出‘天凉好个秋’的苍凉心境。”
在诺丁汉举办的劳伦斯电影周期间,我观摩了电影《寡妇霍罗伊德》,再次被其超凡的语言艺术所倾倒。这样鲜活的底层人民的语言,英国作家里除了劳伦斯,还有谁写得出?我立即萌发了将这话剧翻译成中文并用略带北方某省口音的普通话将它搬上舞台的冲动。我相信只有我这个出身于劳动阶层、熟悉劳动阶级语言并有作家背景的资深翻译能翻译好这个剧本。可在一门心思奔富裕的现实中国,又有哪个导演会对这样的话剧感兴趣?谁肯为它投资上演?但我心里顽强地珍藏着这个小梦。
《牧师的女儿们》和《菊香》被不同的权威推崇为劳伦斯表现矿区生活的代表作。无论别人怎样争论,这两部短中篇与劳伦斯的长篇小说《儿子与情人》一样,都是通过矿工之家的生活冲突和爱情来表现矿工及其女人们的心灵的,劳伦斯从来没有正面详细地描述过井下劳动过程和场景,但矿井又无处不在,煤黑无处不在,苦难和悲剧无处不在。从写作条件上讲,劳伦斯本人缺少井下生活,但从另一方面讲,他将这个短处变成了自己的长处侧重写他们的心灵,写他们身上无形的矿井。这种写法类似中国画的写意,勾勒出对象的轮廓,用空白表现真实,用无来表现有,反倒获得了更佳的阅读效果。
沿着林中的砂石路向前走着。这里已经成为本地的一处休闲风景区,禁止汽车进入,只能步行。脑子里仍然萦绕着《菊香》提供的背景:这里应该离矿井很近了,因为小说里就讲到从那座小楼能看到矿井喷着火舌的井台,能听到井上卷扬机的刺耳声音,那里还有宽大的停车场。上个世纪60年代,好莱坞起用著名的小生斯多克维尔担纲主演《儿子与情人》,摄制组浩浩荡荡开入尚在运营中的布林斯里煤矿和依旧被煤烟笼罩着的伊斯特伍德山镇。这部黑白片电影离原著的美学旨趣相去甚远,俊朗的斯多克威尔不过是一块金字招牌,其角色被导演成一个穷家少爷,倒是里面扮演“儿子”父母的功力极高的老演员表现出精湛的艺术才华。这部电影最为弥足珍贵的是用真实的镜头记录下了真实的布林斯里煤矿和小镇的面貌,给后人留下了永远难以磨灭的镜头。那些镜头摄制下的景色据说与世纪初的景象如出一辙。人们告诉我,这样的景色一直持续到70年代末呢。
布林斯里,黑色的布林斯里,黑色的伊斯特伍德。
走了一阵,透过路边的林隙,我眼前霍然一亮:这就是《菊香》里的那个高高的黑色井架,就是电影《儿子与情人》中那个井架!一百多年了,它依旧挺立在那里。当年,“井架上两个轮子在空中飞速旋转着,卷扬机发出一阵痉挛的叫声,把矿工们从井下运上来。”现在,这里蓝天碧野,芳草萋萋。我信步走近那片开阔地,走近那黑色的井架。
井架下竖着标有“我心灵的故乡”的地图和图片说明的牌子,劳伦斯少年时的照片位居中央。这样的牌子在这一带比比皆是,十分显著,随时提醒着人们这是劳伦斯的家乡。全世界在方圆几公里的乡镇范围内如此比比皆是地竖起一个作家的纪念牌并将一切与作家作品相关的东西一一保护并展示的地方,估计只有劳伦斯的家乡了。这一点连莎士比亚的故乡都要逊色一筹,尽管莎翁故乡是那么声名显赫,那座镇子是那么美丽妖娆。在这里令人感到劳伦斯的幽灵就在这山乡徘徊,他仍然活着。进入后工业社会的人们,尤其应该认识到劳伦斯文学的伟大人们发现劳伦斯对农业文明下旧英格兰的眷恋事实上是对资本主义大工业生产对环境破坏的抗拒和谴责,同时劳伦斯对资本异化下人的心灵扭曲堕落给予了最大的关注。劳伦斯将环境的败坏与人心灵的堕落有机地昭示出来,这是后资本主义时代文学的主题之一,从而劳伦斯作为预言家的前瞻性得到了人们的认同。劳伦斯文学在写实主义方面自然功力深厚,同时他的写作具有非凡的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意义,这是他作为文学常青藤的最根本资质,他的意义随着时代的进化不断被挖掘出来。这个人的创作简直是一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人类文化宝库。他家乡的人民尤其要对他充满感激,决不仅仅因为他给家乡带来了一年四季不断的游客。
这座井架在采煤业终止后被英国煤矿部门悉心保存在原地,配上图片,成为本地煤矿业的一个露天展览馆。只可惜当年的巷道都填了,否则可以在此建立一个地下的实物博物馆。在这方面约克郡的威克菲尔德技高一筹。那里的采煤业停产后,原地建起了英国煤矿博物馆,所有的采煤设施和巷道都保存了下来,由当年的煤矿工人当导游。在此可以回顾整个英国煤矿的开采历史:从原始的背篓采煤到驴马拉车到现代化机械采煤,矿工的工作和生活方式,矿区人的居住条件等,甚至最后一批拉煤的老马都圈养在附近的山坡上,让它们终老在它们为之卖了一辈子命的煤矿上。威克菲尔德成了英国人旅游的景点,游人到中午时分居然会济济一堂,从巷道到餐厅和周围的山乡,游客如织,大多数人都带着孩子来,估计是进行知识普及外加“忆苦思甜”教育。是的,在如此真实的环境中体悟历史,那种感觉比看多少影视片都来得刻骨。尤其是那些导游,都是从采煤业退下来的矿工,他们对井下和井上的一切都了如指掌,身着矿工服,充满感情地用方言向人们讲述矿工的故事。看到马拉在地上的粪便,这些矿工会用自己的手去捧到垃圾箱里。他们认为地下的煤是干净的,正如劳伦斯的小说中写到的那样。同样,马是吃草的动物,它们的粪便也是干净的。这样的博物馆真应该设在布林斯里,与劳伦斯纪念馆比肩而立才好,那将会是世界上最完美的煤矿历史博物馆。
少年劳伦斯在这里迎接着八方来客,一双纯真无瑕的眼睛凝视着远方。他热爱着的那些黑精灵们长眠在附近的墓地中了,他们干活挣钱喝酒昏睡,浑浑噩噩一辈子,走了,离开了他们为之卖命的矿井。而最终留在这里的是那个明眸皓齿的少年劳伦斯,栉风沐雨地向人们讲述那些黑精灵的故事。可惜的是,那些他热爱的黑精灵们并不能理解劳伦斯的故事,他们把他当成出卖伊斯特伍德的人。劳伦斯远离故土,漂泊异国他乡,这里的人们很是为将他轰出了故乡和故国高兴,甚至他的兄长,在读了《儿子与情人》之后都恨不得要亲手给他一个耳光,仅仅因为他将自家的真实当作原料化作了小说而他们将小说当成了真实。那个时代,劳伦斯不是这里的骄傲,而是罪人,甚至在今天,这里对劳伦斯怀恨在心的人也不在少数。但无论如何,劳伦斯纪念牌散落在这方圆几公里的矿乡,随处可见,这里是“劳伦斯故乡”,劳伦斯作品里提到的具体景物当之无愧地成为“劳伦斯遗产”。
我沿着当年的铁路线继续前行,林子越来越深了,周围的灌木丛越来越高越来越密实了。这让我想起《菊香》的开篇:通往安德伍德的这条铁路,当年就是灌木丛夹道,“枯败的橡树叶在那里悄然飘落,薄暮正悄悄爬上林梢,铁轨边啄食红蔷薇果的鸟儿听见火车开来也纷纷散去,消失在苍茫的暮霭中。”而我眼前的景色真的恰似当年的景致。
时值仲秋,路基两旁的树叶红了,黄了,紫了,一派秋日的绚烂。无边落木萧萧下,小路上铺满了彩色的树叶,恰似缤纷落英。就在这同时,似乎有的灌木丛又泛出嫩绿来,绿得耀眼。不少枝桠上树叶早已荡然无存,可那些红色的浆果却依旧挂在干枝上,如同晶亮的玛瑙,煞是爱人。走在当年的路基上,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