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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夏!”
朱夏静静走入堂内,荣祝惊讶地抬起了头。大堂里面,不仅有小司寇、夏宫长大司马,还有本该在蛰居中的太宰小宰,甚至包括被撤职左迁的大司寇。
“……主上情况怎样?”
“还没有找到,”说着荣祝走近朱夏,“怎么可以随便走出宅邸,而且是两个人一起都跑出来……”
“荣祝,我有话想跟你说。”
听到朱夏这么说,荣祝微微皱起眉头,望了望身后的官吏,然后点点头,说道,“到这边来。”荣祝指的是设在朝堂两侧的夹室。朱夏进去后,荣祝也随后走了进去,然后青喜留在外面关上了门。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对着向自己问话的荣祝,朱夏握紧了双手。“荣祝……砥尚去了哪里?”
“不知道。骑兽不见了,有人说可能是去了台辅那里。姑且向沙明山放飞了青鸟,告诉那边如果见到砥尚请告知我们,但至今没有消息。”
“你真的不知道砥尚的去向吗?”
荣祝吃惊地睁大眼睛,“我当然不可能知道。”
“是吗,”朱夏点了点头,接着问道,“有件事想问你。驯行心有反意这个流言,你从哪里听到的?”
荣祝的表情微激变得僵硬,说道,“……是啊,是从哪里来着。这怎么了?”
“是非常重要的事,请你好好想想。”
荣祝躲开了视线。
“这个嘛……好像是有谁悄悄告诉我的,也好像是在下官聊天时偶然听到的……”
谎言,朱夏直觉到荣祝在说谎。这是她与荣祝长期共同度过人生后获得的直觉。
“请查清流言的出处——不,我想调查。让我去调查没问题吧?”
“你这是怎么了,突然间?当然,你那么想知道的话,我会让人去调查,总之在找到砥尚、我们的处分决定之前先静下心来。”
“还是说,传出这个流言的……是你?”
荣祝一瞬间流露出畏惧的神情,但立即回答道那怎么会。表现得似乎平静,朱夏却已经明白他在心慌了——他们一起步履过的时间,足够让朱夏能够看透他的这个心情。
“你为什么劝驯行献上华胥华朵?”
“什么事情?”
“是你劝的吧?那时我正好路过你们旁边。”
荣祝睁大了眼睛,流露出明显的慌乱,“……嗯,我的确有那么劝过。”
“明知道华胥华朵其实是什么样的东西?”
“朱夏,”荣祝看着朱夏,眼光中流露出被迫入窘地的神情。“你——想说什么,从刚才开始就像在谴责我一样。”
“……为什么?”朱夏感到泪水在奔涌出来。果然,一切都是荣祝。“为什么,要把砥尚逼到失道的路上,为什么唆使他犯下罪孽?”
荣祝背过了脸,然后决然地转过来,望向朱夏。
“不是我劝他犯罪。犯罪的不是别人,是砥尚自己的选择。”
“是你那样设计的!”
“怎么想是你的自由,但你能证明你的想法吗?”
“不能,我不想去证明。我知道了你的罪,这就够了。”
“不是我的罪,是砥尚的罪。”荣祝说着,握住了朱夏的肩头。
“不是吗,一切都因为砥尚不是王的器量。”
“……荣祝。”
“我们犯下什么过错了,何时背逆过正道了?可是不管怎样粉身碎骨地尽力,国家依旧毫无起色,为什么?”
“这……”
“我多少次思考过,但想不到是高斗的人才问题。他们都忠于职守不遗余力地工作着,遵循正道,为国家竭尽了全力。可才仍然走向衰败,这究竟为什么?”
“……可是砥尚也是这样啊,砥尚也……”
“砥尚是王,和我们不同。要求我们的是作为官吏的器量,但对砥尚采说,是需要身为王者的器量。不正是因为砥尚有值得被下达天命的器量,天才把砥尚推举为王吗?然而他的天命尽了,砥尚不再具有为王的器量了——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理由吗?”
“实际上,”荣祝压低了声音,“我说驯行或许有反意的时候,砥尚连调查也没有就信以为真。明白吗?我决没有断言驯行有反意,只是提示出有这种可能性。但砥尚不仅没能一笑了之,对驯行连询问也没有询问过,也没有有调查过就相信了。不能相信驯行,对他产生怀疑的是砥尚自己。不仅如此,砥尚连我们也怀疑了。不是我引发了他的疑念,是砥尚自己产生了怀疑。”
“荣祝,这称不上理由。”
“为什么?并不是我对驯行做了什么。对驯行恼怒,提剑行凶的是砥尚自身。砥尚变得为了梦想就漠视国家现实的荒废、即使这样还对自己充满自信的傲慢。对人充满猜疑、无法控制感情、被激情驱使犯下最深重的罪行——变成这样的人了。所以,是天放弃了砥尚。”
朱夏挣脱了荣祝的手,“是你想把罪过推到砥尚身上吧。”
“并不是我对太师和驯行下了毒手!”
“但是你把让国家衰败的罪过推到砥尚身上。嘴里说着我们自己也有责任,你却毫不认为自己也有错误。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过错、所有的责任都在砥尚,你故意把砥尚推上了犯罪。”
“我——”
“你只要认为失道的不是自己就满足了是吗?即使自己被砥尚怀疑为大逆,被拉上刑场杀头,这样就没有人相信失道的砥尚还是正义的了吧。罪过都是砥尚的,你就算死也是正义的……是这么一回事对吧。”
“这是事实。”
“不是!”朱夏摇着头,“砥尚对你来说,应该是相当于弟弟一样的存在,同时也是朋友,是主君。是你背叛了这样的砥尚,不去挽救还怂恿罪行,为了你自己被人称颂为正义,让他背负所有的罪过。这不是罪是什么!”
荣祝脸色变了。
“你的这种行为哪里有正义,哪里是正道?”
荣祝无语沉默时,响起了激烈的敲门声。“失礼,”青喜急促地说道,打开了门。
“怎么了?”
“——主上他……”
“找到了?”朱夏急向外赶去。紧跟着青喜后面,表情歪曲着的官吏们一齐涌了过来。
“禅让了!”
朱夏停住了脚步,“刚才,你说什么?”
“白雉鸣叫了末声。主上自己降下王位,禅让了。”
“……砥尚。”
青喜扶住站立不稳的朱夏。大概是得知消息后马上赶来了吧,衣冠不整的春官长大宗伯用手遮住脸说道,“因为是禅让,所以留有遗言。”
白雉在王即位的同时鸣叫一声,退位时鸣叫末声。只有在禅让的场合,会留下退位之王的遗言。
“遗言……?”
“遗言说——责难无以成事。”大宗伯说完,哭倒在当场。
Ⅷ
一时间,朝堂里充满了号泣和呜咽的声音。想到官吏们至今仍如此仰慕着砥尚,朱夏就感到胸口被苦闷塞满了般的痛苦。
“……砥尚。”
朱夏身后传来微弱的声音,是一半处于呆滞状态的荣祝的呢喃。
“砥尚没有从自身的罪过中逃走……做出了改正过错的选择……”
朱夏这样说完,背后传来小小的呻吟声。紧接着荣祝从朱夏身边走过,退出了朝堂。官吏们也随之而去似的,纷纷站起,走出朝堂,大概是为了转告这个讣报吧。和向着朝堂东面的府第走去的官吏们相反,只有荣祝的背影笔直地朝南面向下走去。
“……责难无以成事。”
听到带着伤感的声音,朱夏回过头,青喜露出笑容,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水。
“……果然是砥尚陛下啊。”
“砥尚想说的是什么……?”
“一定就是这句话本身的意思——谴责别人、非难对方无法做到任何事情。”
“是什么意思?我决没有做出谴责非难砥尚的事啊。”
“不是的,”青喜摇了摇头。“我想砥尚陛下是在说自己。然后,也想把自己得到的这个结论,作为教训留给众官们。”
“砥尚在说自己?指什么?我不懂,他责难了什么?”
“扶王。”
啊,朱夏吃了一惊。
“我想一定是这样。我想起自己也曾被母亲这样说过。很久以前——还在高斗的时候,砥尚陛下举起高斗的旗帜,兄长去参加了,我当然也很想一起去。所以我就劝说母亲,说母亲您也一起去吧,参加高斗吧。然后母亲当时就说了类似的话。”
“慎思大人?”
“他说责难别人容易,但不会因此改正什么事情。”
※ ※ ※
“我信赖砥尚。”
——慎思这样说道。
“但是,我不能赞同那个称为高斗的什么组织。我也对砥尚这样说了。”
“为什么?”青喜向义母问道。
“你自己动脑思考。我不喜欢责备人。该说的话我已经对砥尚说过了,之后要靠砥尚自己考虑,然后做出选择。”
“怎么这样啊。”
青喜说完,养母微笑道,“不可以吝啬思考。”
“嗯……那么,请至少告诉我一件事。为什么母亲不喜欢责难呢?”
“因为我觉得自己没有那个资格。当然,如果仅仅是责备人,想说多少都能说出来。我对砥尚正在做的事情感到怀疑,嘴上说你做得不对容易,但无法对他说出怎样做才是对的。”
“……我完全不明白。”
“青喜认为这个国家怎么祥,王怎么样?”
“我觉得主上已经背离了正道,因为国家的情形真的很糟糕。”
“那么,如果主上和台辅死去,青喜准备升山吗?”
啊,青喜吃惊地眨了眨眼睛,慌忙摇了摇手,“我——您指我?怎么可能。”
“为什么?”
“我这种低微的人怎么可能统治得了国家,砥尚大人或兄长的话也许可能。”
“哎呀?青喜自己根本做不到的事却因为别人也做不到就谴责吗?”
“嗯……不是,那个……”
“有资格谴责主上的,难道不应该是能比主上更好地统治国家的人吗?”
“……也许是这样。”
“我想对砥尚来说也是一样。我也觉得才的现状非常严重,也许可以说一切都是主上的责任。所以有人对主上提出非难也许是当然的事,结社组党高声呐喊或许可以把这份心情传达到主上那里。砥尚正在做的就是这样的事吧。但是,在我看来不是这样。谴责砥尚你这样做不对也许很容易,但如果问我该怎样做,我回答不出。想让国家复兴,的确需要让主上改正。但我不知道为了实现这个该怎样做。只是,认为砥尚正在做的事不对——但可以只因为这样就谴责砥尚吗?”
“……虽然是这样。”
“所谓改正,就是这样的事吧。能够向对方说出不是那边、是这边时,才能称之为改正是吧?”
“但砥尚大人不正因为知道正道是什么才聚众高呼的吗?”
“也许是这样。我首先告诉了他这不对。虽然我不能指出怎样才是对的,但我跟他说我不能赞同你现在做的事情。不过既然他听完我的话,还对自己要走的道路有自信,那么就照砥尚自己希望的那样去尝试也好。”
“去尝试也好……想不到母亲还真是冷漠的人呢。”
“如果砥尚大人错了呢?”
“如果明白自己错了,砥尚是能够接受并且能勇于改正的人,我相信他。”
慎思说完,露出一丝微笑。
“我并非知道砥尚在做的事是错的,只是感到不适宜。既然感到了不适宜,就不能伸手帮他。但我无法对他说出怎样做的才是对的,所以没有谴责他的资格,也没有想过去谴责他。所以青喜也可以按照自己希望的去做。你如果觉得砥尚做得对,就去他那里援助他。”
“但是……”
那样的话,等于青喜认为慎思的做法是错的。青喜苦恼地抬头望向慎思,养母笑了一笑。
“不用担心我的想法,如果是我错了而砥尚正确,那国家会因此朝好的方向扭转。最重要的事在这一点。”
※ ※ ※
“我……直到现在才感到稍稍明白了一点母亲讲的事。责难人容易,谁都能做到。但是,单纯责难却不能告诉对方正确道路的话,从中产生不出任何结果。改正意味着要成就什么事情,而责难什么也成就不了。”
“我不懂,青喜。”
青喜稍稍遗憾地微笑道,“姐姐——姐姐不是也说过吗?说我们结果还是什么也没能做到,从扶王时代起一步也没有进步。”
“是啊……虽然不想承认,但这是事实。”
“那是为什么?”
“如果知道就好了。”
“这样考虑怎么样?想一想也许是因为自己没有促使国家前进的能力。”
朱夏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