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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俊只是垂着头,弓起的背脊如今好凄凉。
“有哪里不同?有哪里变了呢?我以为乐俊是我的朋友。如果是王位让友情变质,那种东西我宁可不要!”
矮小的朋友没有答话。
“这是一种歧视。你没有因为我是海客而歧视我,那为何要歧视我是君王?”
“……阳子。”
“我并没有遥不可及,是你的心才遥不可及。我和你之间就只有顶多两步的距离啊!”
阳子比了一下横在自己脚边和乐俊脚边之间那段短短的距离。
乐俊抬头看阳子,前脚尴尬地抓抓胸前的毛,丝线般的胡子晃了晃。
“乐俊,不是吗?”
“……在我看来有三步。”
阳子微笑。
“……那算我不对好了。”
乐俊伸出前脚轻触阳子的手。
“对不起。”
“不,我才要对不起,把你牵连进是非之中。”
阳子正遭受追杀。乐俊所说的君王的事,也许有可能是真的。这样一来,她遭到追杀的原因和此应该脱不了干系。
乐俊的黑眼睛笑了。
“咱来雁国是为了自己,所以阳子你就别放在心上了。”
“我给你带来很多麻烦。”
“不麻烦。怕麻烦的话一开始就不会跟你来了,要是咱不愿意随时可以回家啊!”
“……我还害你受伤。”
“事情会复杂、会危险,咱早有心理准备,况且咱会跟着你,是因为对自己有好处才跟的呀!”
“是你太善良了,乐俊。”
“或许吧。只不过咱觉得与其丢下你不管、待在不危险的地方,还不如和你一起冒险犯难,会来得有意义多了。”
“不过你也没料到会这么危险吧?”
“是咱自己想得太容易了。那是咱的错,不是阳子的错。”
阳子不知该接什么话,只好点点头。
她握住那只小手,心中满怀歉疚。
家里有海客却不去报案是犯法的吧?妖魔追兵会不会在阳子离开后去攻击乐俊家呢?离开家的时候乐俊对母亲说:“妈妈你这么能干,一个人应该没问题的。”这句话难道不是在暗示可能会有追兵或其它困难找到她头上吗?
阳子伸出手臂,抱住那团绒呼呼的毛。她不理会乐俊哇哇地大声怪叫,将脸埋进灰褐色的毛皮中。和想像中的一样,感觉起来软绵绵的。
“抱歉拖累你了。谢谢。”
“阳子!”
她把一脸狼狈的乐俊放开。
“对不起,我只是……很感动。”
“没关系啦。”
乐俊很不好意思地两手梳弄着毛。
“你的举止还是庄重一点比较好。”
“什么?”
乐俊闻言垂下胡须。
“否则的话,你就多学学这里的事吧!懂吗?”
听他似乎很困扰的说着,阳子虽然摸不着头绪,还是答应了。
“嗯。”
※ ※ ※
注三:在《十二国记》中,王国的国名与君王的国氏及麒麟的称号同音不同字,例如:“庆”与“景”字日文读法相同,其他入巧和塙、雁和延、奏和宗、戴和泰也是一样的。
Ⅱ
抵达下一个城镇,乐俊马上去找了旅店。他在店里写了一封书信,然后真的跑到衙门去。
乐俊说,等到他递交的文件被送达,应该会有回音送到客栈里。阳子还是无法理解事情的重要性,更别说自己毫无身为君王的自觉了。话说回来,她也没有因此妨碍乐俊的行动,反而听话地乖乖配合。
“要花多久时间啊?”
“谁知道。总之是写明情况并请求谒见宰辅,至于什么时候才会送到宰辅手上,这事咱也没经验就不得而知了。”
“抓一个官差来拜托他不行吗?”
阳子问完,乐俊笑了。
“这样做只会落的被人给轰出来。”
“要是他们置之不理呢?”
“那咱就很有耐心,一直上书到他们来召见为止。”
“真的要这么麻烦吗?”
“没别的法子了。”
“真是有够慢的。”
“没办法,人家是达官贵人啊!”
“唉!”
亲身处于这样一件大事的漩涡中,感觉很难形容。
离开衙门之后——此地是党的官厅,乐俊不是朝着客栈,而是指着广场的方向。
“怎么了?”
“带你去看个有趣的东西,你一定会觉得很稀奇的。”
衙门在城里头,面对广场而建。她一头雾水地跟在横越广场的乐俊身后,只见乐俊向着正对面一栋白色建筑走去。白石砌成的墙上刻了金色与五彩的浮雕,屋顶瓦片上的青色釉药美极了。这个城叫容昌,房屋的门上就挂了一个写着“容昌祠”的匾额。之前到过的城镇里,市中心一定会有这样的地方。
“这里吗?”
“就是这里。”
“有写‘祠’的地方就有供奉神明。——是天帝吗?”
“你看了就知道了。”
乐俊得意地笑着,走进大门。门口有守卫,乐俊表明想要参观的来意后,他们被要求提出身份证明。
进门后是个狭小的庭院,更里面则有一栋很大的建筑。穿过雕花手工精巧的门进到屋内,里头通往像是大厅的房间。
屋子里被静谧的空气所围绕,深长的大厅正面墙上有个像大窗户的四方形开口,往外可以看到中庭。
窗户周围摆放着像是祭坛的东西,上面堆着许多鲜花、灯火和供品,有四、五个男女面向窗户正虔诚地祈祷着。
位在祭坛中央的应该是祈求的对象,可是,那里却只有一扇窗。难道是拜从窗口看出去的东西吗?自窗口望去,可以看见中庭和位在中庭正中央的一棵树。
“那是……”
乐俊轻轻朝着祭坛一合掌,接着又拉起阳子的手往右走。正面那片有祭坛的墙壁左右,都有往更深处进去的宽阔回廊,走进回廊就见到铺了白色沙砾的中庭。阳子看到那里的东西,目瞪口呆了好一下。
是白树。阳子在山里流浪时,常常去休息落脚的那种奇妙的树。它比在山中所见的还要大,但高度却差不多。枝桠伸展开来的直径将近二十公尺,树枝最高的地方有两公尺左右,最低的垂到地上。满树白枝无花也无叶,有些地方系了缎带似的细绳,上面就长了几颗黄色果实。在山上见到的果子很小,这里的果实则约有一人合抱。
“乐俊,这是……”
“这是里木。”
“里木?会结卵果的那个?”
“对。那个黄色的果子里就装了小孩。”
“真的啊……”
阳子楞楞地看着那棵树。怪不得在故乡时没看过这种树,她心想。
“阳子,你就是那个样子的时候发生了蚀,被漂到倭国去的。”
“真难以置信……”
树枝和果实都有着金属般的光泽。
“想要小孩的夫妻会一起到祠堂里来,献上供品,祈求上天赐给他们儿女,然后在树枝上绑带子。天帝听到了,绑带子的树枝上就会结果。果子十个月成熟,父母去摘的时候就会落下来。将摘下来的卵果放一夜后,果子裂开,小孩就生出来了。”
“那,果子不会自己长出来,要双亲先祈求过后才会长啰?”
“没错。有些父母怎么求也求不到,有些父母却一举得果。老天爷会决定你是不是有资格做父母。”
“我也是吗?我也有帮我在树枝上绑带子的父母?”
“对啊。失去了卵果,想必他们一定很失望。”
“有办法找到他们吗?”
“或许吧!看看记录也许会知道。倒回去算你被漂走的时间,找到那时刚好有出现蚀的地方,再查被漂走的卵果数量……不过应该挺困难的。”
“我想也是。”
如果找得到,她想看看他们是什么样的人。这里也曾经有人期盼着自己的诞生,让阳子终于接受自己的身世。阳子其实应该诞生在这里的,诞生在这个被虚海环抱的世界某处。
“小孩会长得像父母吗?”
“小孩像父母,为什么?”
他是真的很不可思议地问,阳子苦笑。人形的女性都有孩子长得像老鼠了,看来小孩和双亲之间并没有遗传学上的关连。
“我们那边父母和小孩会长得很像。”
“真的呀?好怪哦!你们不觉得恶心吗?”
“恶心?为什么?”
“同一屋檐下有人和你长得一样,还不够恶心啊?”
“你这么想也没错啦!”
就在阳子眼前,有一对年轻男女进了中庭。他们像在讨论些什么,指着树枝交头接耳,犹豫一下后在选定的树枝上绑了条漂亮的带子。
“那条带子一定要由夫妻俩亲手绣上花样。他们要一边想着即将诞生的孩子,一边选个吉祥的花样,仔仔细细绣出图案。”
“……原来如此。”
她觉得这真是个温馨的习俗。
“我在山里也看过这种树耶……”
乐俊转头向上看着阳子。
“是野木吧!”
“那叫野木吗?上面也有结果实。“
“野木有两种,一种会长出花草树木,一种会长出动物。”
“花草树木和动物也是树上长的?”
“乐俊点头。”
“那当然,不从树上长要从哪里长?”
“……是喔。”
既然小孩是从树上长出来,那动物、植物如果不是从树上长出来,的确就不合逻辑了。
“家畜是长在里木上的。祠主会到这里来祈愿,不过祈求家畜有特别的日子和方法就是了。花草树木或山里的动物是自己长出来的,等自己成熟后,草木就被生为种子、飞禽生为雏鸟、走兽生为小宝宝。”
“种子也就算了,那小鸟和小宝宝自己生出来不会危险吗?例如雏鸟不就很容易被其他动物吃掉?”
“有的生物会有父母去接它们,除此之外的就会住在树下,直到它们能自立生存为止,因此其他的动物似乎不会靠近树。敌对的动物不会在相同的时间出生,而且不管再凶猛的野兽在树下时都不会开打。所以,来不及赶在傍晚进城的人会到山里去找野木,在野木底下很安全的。”
“……原来。”
“相对地,不管是多危险的野兽的宝宝,只要在有树的地方就不能抓也不能杀,这是绝对的规则。”
“是这样啊……那,鸡蛋里就不会孵出小鸡啰?”
乐俊露出厌恶至极的表情。
“里面要是有小宝宝怎么能吃啊!”
阳子轻轻笑了。
“……嗯,你说的很有道理。”
“天哪,从阳子的话中听起来,你们那边好像挺恶心的嘛!”
“也许吧!——那妖魔呢?也有会长妖魔的树吧?”
“应该吧!当然啦,没人见过长妖魔的树就是了。不过既然人家说世上有妖魔的巢穴,那里一定也有树吧!”
“喔……”
阳子点点头,突然间她有个疑问,可是这个问题太没水准了一点,于是打消开口的念头。既然这里有花街柳巷,那也八九不离十了。
“怎么了?”
“没事。谢谢你带我来这里,我真的很高兴。”
阳子笑道,乐俊也露出欢颜。
“那就好。”
中庭的那对年轻夫妻依旧对着枝桠双手合十。
Ⅲ
乐俊主张应该挑家像样的旅店,阳子却主张不必这样浪费。
“景王绝对不可以住这样的客栈!”
“什么景王不景王的,只有你才这样说。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我才姑且听之,并不代表事实的确是如此。”
“一定就是这样!”
“就算是,两件事也不相干啊!”
“……别这样,阳子。”
“我身上带的旅费就只适合住这种程度的客栈。在衙门来通知之前,不晓得还要耗上多少天,万一搬到昂贵的客栈去,停留的日期却延长,我们会付不出房钱的。”
“你是景王啊,怎么可能付不出钱?重点是,怎么会有老板跟国君收钱嘛!”
“那就更应该待在这里。住店不付钱是不对的,何况是一开始就打好了如意算盘,那更差劲。”
一番争执之下所选的客栈,等级算是末等之中比较好的。四叠左右的小房间,不过摆了两张床,有个面向中庭的窗户,窗下甚至有张小桌子。因为这样的房间是自己的钱住得起的,对阳子来说已是最大的享受。
从祠堂回来已是黄昏时分,她先在房间洗个澡、换好衣服,把这些天穿的衣物洗一洗。再也没有比可以每天洗澡换衣服更奢侈的事了。
去到食堂,和在那里等她的乐俊一起用餐。不是站在路边摊吃,而是可以好好在食堂里吃,她觉得这也很奢侈。悠闲地喝杯茶,然后她说差不多该回房间,这时事情发生了。
——客栈外头传来哀嚎。
不寻常的哀嚎让阳子马上紧握住剑。宝剑片刻不离身的习惯,她是怎么也不愿改掉。抓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