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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那是阳子自己。
“……滚开!”
她急忙中断幻象。
那是午寮。在那里,阳子抛弃了乐俊。
明知是自己,她还是呆住好半天。自己的表情竟然如此阴郁。
阳子把剑放开。她意识到自己一副对剑感到害怕的模样,迸出了自嘲的笑。
——这就是如假包换的你啊!
苍猿如果还活着,一定会这样说吧!
那的确是事实,她没有资格避开眼光,而且必须要勇敢的直视。要是不好好看清愚蠢的自己,她一定会变得更加愚蠢。
再次握住剑柄,调整呼吸看着剑身。午寮城门立刻出现在眼前。
幻象中的阳子眼神真的很阴沉,一眼就看得出有多么自暴自弃。阳子正用那样的眼睛看着乐俊。
(我在犹豫该不该回去杀了他……)
有人从午寮城里冲出来,影像中的阳子急忙逃离现场。逃走的背影摇晃了一下,接着出现了山路。阳子凝视着自己背向那对亲切的母女。
达姐出现了,海客老人出现了。她甚至看到那几个押送自己却丢掉性命的男人,他们的家人在哭泣。都是海客害的!阳子听到他们怨恨的声音。
然后映出了河西城被妖魔袭击后的惨状。她看到排在午寮城广场上的尸体行列。还有蹲在某个城镇外墙下的庆国难民们。
阳子静静看着这些幻象。一边看着,她体会到抗拒幻象反而会让影像更疯狂。只要接受它、注视它,幻影就会接近阳子想看的东西。
看到王宫了。那里有个形容枯槁的女人。
“把女人赶出尧天!”
“这不妥。”
唱反调的是景麒,她猜想得到那个女人就是死去的先帝予王。
“违抗旨意留下来的都是罪人,惩罚罪人有必要犹豫吗?”
语气坚持的予王只剩双眸还有生气,皮肤有如死人,削瘦的脸颊和青筋毕露的脖子都隐藏不住病容。阳子仿佛听见她的呻吟。瘦成那样,她一定很痛苦。因为很痛苦很痛苦,才会明知道愚蠢却还是忍不住犯下罪孽。
阳子看到荒芜的庆国。巧国虽然贫穷,庆国的困苦却更甚于巧国。她看见遭受妖魔攻击的里,看见在战火中燃烧的庐。被蝗虫、鼠患侵袭而变成荒地的农田,因泛滥的河水倒灌而淹没的田地里漂着几具尸首。
——只是失去君王,国家就会动乱成这样吗?
听过不知多少次的“国家灭亡”一词,充满存在感地在脑海中复生。她终于明白这个生活在祖国时毫无真实感的词汇,为何在此地会不断被提起。
接下来她看见的,是某个地方的山路。
Ⅳ
路上有两人,一个像死神般蒙着一块暗色的布,另一个有一头金发。他们身边有几只动物。
“请恕罪。”
说完捂起脸来的是金发的那个,也就是曾经在山路上遇见的那个女人。
(她果然是塙麟……)
“你的确该对老夫说这句话。”
像死神的那个人将盖在头上的布放下,出现一张年老男性的面孔。皱纹很深,高大的身材和老人一词不太相称。他的肩膀上停着一只色彩鲜艳的鹦鹉。
“不成气候的丫头,可惜没能杀了她,不过要是在山里迷了路,八成也活不久。——只是没料到她已经交换过誓约了。”
男人冷冷的说道,声音完全缺乏感情。
“唉,也罢。再过不久,她不是会曝尸山野,就是会溜进里中被人抓起来吧!总而言之,台辅!”
“在。”
“下次不可再有这种事。为了老夫,你务必要解决那个丫头。”
老汉所说的“丫头”,多半就是指阳子吧!如此说来,这个男的就是……
(……是塙王……)
“不过,她还真是个懦弱的小丫头啊!根本没有当君王的才干。亏你特地跑到蓬莱去,就只找到那样的主人吗?”
老汉说着,面无表情地转头看向一只动物。
那动物外表像鹿,不过额上只有一只角,勉强说起来可能接近独角兽。鬃是深金色,毛则是暗黄色;背部有像鹿一样的花纹,而且发出色泽奇妙的淡淡光辉。
“看来你的主运不佳,是吧?景台辅。”
(景台辅……那他就是景麒啰……)
原来那样的生物就是麒麟啊!
这应该是自己被押解离开配浪的途中,在山里的一幕。那时阳子以为是景麒的人其实是塙麟,冗祐则看到景麒变成动物而叫了声“台辅”。
“既然不过是个小丫头,又何需将她放在心上?”
说话的是塙麟。
“巧国死了两名百姓。请您还是罢手吧!”
她垂着泪仰望塙王的表情,和之前在山路上见到的一样。
“人都是会死的。”
相反的,主人的话语中则丝毫无法窥见情感。
“上天不会准许的。巧国一定会遭受报应,连主上也不例外。”
“老夫早已决定要接受报应了,现在才说已经无用,老夫气数已尽。既然巧国要沉沦,那就让庆国也沉沦吧!一定要让景王也来作陪。”
“您就那么恨胎果吗?”
塙王轻轻笑道。
“不是恨,是厌恶。你知道吗?在那边,小孩是从女人肚子里生出来的。”
“我知道,那又如何?”
“你不觉的龌龊吗?”
“不。”
“老夫就会。胎果从女人肚子里生出来,就已经不是这边的人,他们不该在这里。”
“上天却不如此认为,所以才会有胎果的国君,不是吗?违背上天的意愿才是龌龊的事。”
塙王闷笑。
“看来老夫和你的想法不合啊!”
“是的。”
“不过老夫是你的主人,你要服从老夫的命令。务必将小丫头给杀了,不能让她活着逃回庆国去。”
“一个龌龊的小丫头,何必为她操心劳神?既然您说她只是小丫头,说她成不了气候,为何又宁可杀了她也不让她坐上王座?”
“巧国旁边不需要胎果君王。”
冷酷的抢白让塙麟深深叹口气。
“……那您打算如何处置景台辅?”
“把景麒交给舒荣。只要有麒麟在,诸侯就不会有意见。”
“就算当场不说什么,也必然有所怀疑。景台辅被封印不能变成人形,也不能说话,怎么会有这样的宰辅呢?请您就此罢手吧!老天爷不会饶恕这样的罪过的。”
“老夫并不要它饶恕。”
“您的觉悟勇气可嘉,但是主上,您忘了您的百姓。”
“是巧国百姓的命不好。等老夫死了,也许就会有贤君继位。眼光放远一点,这也是为民谋福吧!”
“说这什么话……”
塙麟再次捂住脸。
“是老夫不够资格当国君吧!”
塙王淡淡的说。声音缺乏情感,仿佛他对一切都已死心。
“你和老天也都选错国君了。”
“没有的事。”
“正是如此。老夫在位五十年就结束。雁国五百年,奏国将近六百年。和雁国、奏国比起来,在朝时间的确很短,却已是老夫的极限了。”
“只要您从今起改头换面,必定可以长长久久的。”
“已经太迟了,台辅。”
塙麟深深低下头去。
“这个重责大任,老夫是搞砸了。虽然原本应该当个地方守卫终老一生的我,获得了意料之外的好运道,却是无福消受,也只能撑上仅仅五十年。”
“请别说仅仅五十年。还有很多短命的君王啊!”
“的确,比如予王。就算没有予王,庆国仍是个动荡不已的国家,比巧穷上好几倍。莽夫会说巧国比雁国和奏国贫困,但是聪明人就会知道我们比庆国要强多了。”
“雁国和奏国也不是天生就很富饶的。”
“老夫当然明白,所以老夫尽力了。然而,不只是我在进步,延王和宗王比我更进步,所以,大家始终都会说,巧国比雁国、比奏国还贫穷。换言之,就是老夫比不上延王和宗王。”
“绝无此事。”
“如今老夫已不想和延王、宗王竞争了。可是庆国不一样。庆国比巧国穷。要是新王登基,变得比巧国富裕怎么办?只有巧国一直都很穷,人家会说老夫是个昏君。”
“所以您才要做这些足以丧失天命的傻事?”
塙王对塙麟的问题没有回答。
“从海客口中听说,倭国是个富有的国家,而从倭国回来的延王的国家也很富有。胎果和我们这些生长在此地的人不一样,既然那个胎果延王的国家可以如此富饶,我怎能不担心景王也一样?也许胎果有某种治国的秘诀吧!否则,又是只有老夫输了。”
“您说这什么傻话。”
塙王微微苦笑。
“的确是傻话啊!——不过已经无路可退了。事到如今就算退也改变不了巧国的命运,无论如何巧国都将灭,老夫都将亡。既然如此,就把庆国的胎果拖下水!”
——太可笑了!
“你太愚蠢了!”
下意识地大叫出声,突然间幻象中断了。
阳子无力地放下了剑。
“……真是做傻事。”
不希望自己被抛在后面,却又不想费力迎头赶上,结果反而去拖累别人,这种情况很常见。的确常见,但是……
已经有多少人受此牵连而失去生命呢?如果巧国真的灭亡,受害的人将难以计数吧!
——人类是愚蠢的,而且越痛苦就会越愚蠢。
耳边又响起延麒的声音。
夹在雁国和奏国之间,对延王和宗王放心不下。他口中所说的仅仅五十年,对他来说不知是段多么漫长的岁月啊!
这是条有朝一日阳子也可能踏上的道路。庆国一样夹在雁国和奏国之间,阳子不敢说自己不会有和塙王相同的想法。
“……我怕。”
阳子喃喃自语。
“真的好怕……”
Ⅴ
她走到露台想吹吹夜风,那里已经有位先到者。
“乐俊。”
她叫了一声,在欣赏云海的老鼠转过身,轻轻扬起尾巴。
“你还没睡啊?”
“咱有很多事情要想。”
“想事情?”
乐俊闻言用力点头。
“想该如何改变你的心意啊!”
阳子只能苦笑。
她和昨夜一样站在乐俊旁边,靠着栏杆俯视云海。
“有件事想问你。”
“什么事?”
“你为什么希望我当君王?”
“不是希望你当君王,你本来就是君王,麒麟已经选中你了。可是你却想放弃王位,咱只是想阻止你。君王一旦抛弃国家,百姓、君王自己都会遭到不幸。”
“如果我当上君王,说不定会更加不幸。”
“不会的。”
“为什么?”
“因为你一定办得到。”
“……我不行。”
“你行。”
简短地说完,乐俊叹气。
“为什么你到现在还这么懦弱呢?”
“因为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
阳子凝视着卷起的波浪。
“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我会去尝试,因为我自己可以负责,就算失败要付出生命我也不在乎。问题并不是这样。”
“庆国人民都在期待着回国的那一天。”
“没错,回到富裕、和平的国家。我不认为自己能带给他们这些。”
“延王不是说,只要被麒麟选中,每个国君都有成为明君的资质吗?”
“果真如此,庆国为什么会动乱?巧国为什么会动乱?就算有资质,要善用那份资质才是困难之处啊!”
“你可以的。”
“毫无理由的自信是种傲慢。”
乐俊倏地低下头去。
“我不是懦弱。如果我是毫无理由的缺乏自信,那你可以说我懦弱,但是我的没信心并非毫无根据。在这里,我学到很多事。其中最重要的,简单点说,就是我很笨。”
“阳子!”
“这不是故意要作贱自己。我真的很笨。认清自我之后,我好不容易才决心去寻找不笨的自己。就从现在开始,乐俊。从今起我想一点一滴去努力,让自己变成更有用的人。如果被麒麟选中当上君王,就代表是个有用的人,或许我也会试着把它当成目标。可是,不是现在。是在更久以后,至少等我变成比较不笨的人的时候。”
是吗?乐俊喃喃说道,离开了栏杆。他啪哒啪哒地在宽大的露台上走来走去。
“阳子你会害怕吗?”
“我很怕。”
“有重大的责任要加在你肩上,所以你才退缩。”
“……对。”
“那就快去救回景麒吧!阳子。”
阳子转身去看,乐俊正一个人踩着自己的影子。
“你并不是一个人做呀!麒麟是为什么存在?老天为什么不让麒麟当国君?你说你自己很丑陋,很卑鄙,你自己要这样说那就算是好了,但是,景麒选择了你,就表示对景麒而言,你的丑陋卑鄙都是必要的。”
“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