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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思潮翻滚。为什么要跟他们一起到这里来呢?如果自己走出汽车的话,一定比大力士和小丑更引起轰动。不过,他心里清楚自己跟来的原因——他一向不甘心自己的命运。
他坐在车里,听着娱乐场热闹的喧嚣声,想起自己小时候坐旋转盘时的激动情形,又跃跃欲试了。我为什么不出去走走,体验一下乐趣呢?《环球邮报》不是说不知我藏到什么地方去了吗?我就让他们看看,我没有躲起来。
他从后排爬到前排,然后就去拉门扣。他拉不开车门,就拼命用脚踹门,再用肩膀推门。后来,他爬到路易丝临走时打开的那扇车窗,攀上窗口翻出去。
他走出停车场,爬过街上的隔栏。虽说往来车辆的引擎声不大,也使他震耳欲聋,甚至橡胶轮胎与柏油路的磨擦声也使他的耳朵很不舒服。
他爬上与膝盖一般高的街沿,躲到一个帐篷后面,一边侧耳细听里面的声音,一边不停地向四周张望。一个人从帐篷一角转弯过来,斯考特慌忙用身体贴住帐篷。斯考特最近有一个新发现——大人们走路时很少向下面看,不是狗或猫的话,他们是注意不到的。
那男人走开以后,斯考特小心翼翼地在帐篷下方慢慢蠕动,他趴在冰凉的玻璃窗上朝里面偷看。
一个侏儒女人从厨房走出,她发现了斯考特。
斯考特有些慌张,想离开已经来不及了。
那女人拉开房门,问:“你来这里有什么事吗?”
“我……我打这儿路过。”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使她害羞得两颊泛出红晕。“对不起,我第一次看见一个与我相似的人。”
“我明白了。”那女人看着他说。她大约比斯考特高一个头,金发碧眼,高鼻梁,二十岁左右。
“我叫斯考特·卡雷。”
“我叫克拉利斯。”她报以微笑,“你愿意进来吗?”
他毫不迟疑地跨进门槛,如同见到一个莫逆之交或者长途旅行后回到自己的家里似的。关上门,他见门上有“大拇指①汤姆太太”几个字。
“我刚才看见你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轻声说。
“我就是那个萎缩的人。”
“我读过关于你的消息。”她说,“我同情你的遭遇,没有人能帮助你,这太惨了。”
他们相互深情地对视了一会儿。
他先咬一下嘴唇,后来说:“克拉利斯,我愿意……”
她没有出声,隔了一会儿,才走过去,把脸贴在他的脸上,他伸出双手紧紧地抱住她,几乎以呻吟的口吻说:“我好久好久没有抱女人了。”
她搂住他的颈子:“亲爱的,我等待这一天已等了很久,你要是早点来就好了。”
“你知道,我的身体总有一天会完全消失。不过,我仍希望象正常人一样的生活。”他沉默一阵后说,“我得先回家做些安排,你等我片刻行吗?”
“行。”她坐进小沙发,眼睛里充满激动的泪花,“我会等你的。”
他离开野营车,走回停车场。路易丝正焦急地在找他。“斯考特!”路易丝把他抱起来,脸上是又惊又生气的样子,“你上哪儿去啦?”
“随便转了圈。”他回答说。
“你知道,我是多么担心你。”她说着打开车门,“上车吧,斯考特。”
斯考特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地说;“不!”
“为什么?”路易丝惊讶地问。
斯考特鼓足勇气,气喘吁吁地对路易说:“让我留在这里吧。”说完,转过身子朝娱乐场方向走去。
“斯考特!”路易丝跟在后面呼喊。
选处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接着一道强光射到斯考特的身上,路易丝慌忙拉住他的胳膊把他往回拖。汽车猛然煞车,然后绕过他们继续开走了。
“天哪!”路易丝长叹一声,“你今天到底怎么啦?”
“我真希望刚才被汽车撞死。”斯考特说这话时带着哭腔。
路易丝弯下腰,压低嗓门:“斯考特,你碰上什么事啦?”
“我要留下来,我要呆在她那里。”
“她是谁?”路易丝吃惊地问。
斯考特把目光移在路易丝的衣服上:“是另一个女人。”
“是那里面的侏儒吗?”路易丝指着不远的那辆野营车说。
他心中为之一震,张口结舌,终于说出:“她是一个能理解人的可爱的女人,我想在她身边呆一会儿。”
“与她睡觉?”
仿佛一记耳光打在斯考特脸上。他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想呆在她那里,至少今晚如此。你要是决定不来接我也没有关系,我总会有办法自理的。”
路易丝忍不住哭起来:“斯考特,不要这样对待我。”她木然地看着他。
“你现在还不明白吗?”他说,“你以为我这样做令人作呕,是兽性的丑恶的发作,你错了。现在,我们生活在各自的天地里。你重找一个伴侣并不困难,而我,却无法找到一个理解自己的人。我想,当我消失时,你一定会重新结婚。与其这样,倒不如早一点,省得你等的时间太长。”
他停顿一下,继续说:“我越缩越小,越来越感到孤独,任何人也无法理解我的心情。甚至那个女人对我来说有一天也会变得象个巨人。可现在,她对我来说意味着团聚和爱情。一个晚上,仅仅一个晚上,这是我对你所要求的一切。如果你遇上最后一次幸福的机会的话,我是绝不会对你说一个‘不’字的。”
她眼泪汪汪,全身颤抖,嘴唇咬着一只手的食指关节。良久,她擦了擦眼泪,以沙哑的嗓音说:“好吧,斯考特,我要是拒绝你的话,那也太残忍了。这事随你的便吧,我明天来接你。”说完,她扭头朝停车场走去。
斯考特停立原处,直到那辆福特牌轿车的尾灯看不见才转身朝野营车走去。他踏上那辆野营车的小梯子,颓丧的情绪顿时消失,他即将进入一个自己寻找多时的新世界,而把一切悲哀和烦恼扔给旧世界。
“克拉利斯!”他喊道。
天亮后,他在小床上醒来,手臂上睡着克拉利斯。夜间,他曾向她尽诉衷肠。
“……我不打算再做任何努力了。”当他发现克拉利斯震惊时,赶忙加以解释,“我不是愿意放弃对命运的挑战,我是没有办法战胜它。我注定会不断萎缩下去。”
克拉利斯的小手抚摩着他赤裸的胸膛,深情地望着他。
“现在,我已接受了现实,再不去诅咒命运了。你知道我想干什么吗?亲爱的。”
“干什么?”
他笑着说:“我打算把自己的情况和感受写出来,还要写将来可能发生的事情。我愿意解剖自己。”
回家以后,他实践自己的诺言,每天在地下室写日记,至到手腕疼痛握不住铅笔为止。他必须趁自己还记得词汇,握得起笔时抓紧时间写。他知道,不知哪一天,他将力不从心。
写了一段时间后,他向报社投稿。荣誉和各种邀请信接踵而来。他终于又燃起了自信之火,他可以赡养家庭了。一天,《环球邮报》寄来了第一张支票。同时还寄来一封信。祝贺他终于“醒悟”。
路易丝拉着他的手,说:“你仍然是我的好丈夫。”
《玩具木屋里的生命》,这是他写的书的某一章的标题。
他勉强写成这本书。他知道,自己今后再也写不了一个字了,因为最小的钢笔或铅笔,对他来说,也大得象一只球拍,他决定找一架录音机把自己的感受灌制成磁带。哪知,还没有弄到录音机,他说话的声音已变得极其微弱,无法录下来了。
他只剩下二十五厘米高了。
他通常睡在一只小床上。为了防止贝斯不小心踩着,小床放在沙发下方。
有一天,路易丝从外面拖回一幢小木屋。斯考特新奇地看着它,嘴唇上下摆动。路易丝跪在地上,低着头,把耳朵凑到他的嘴前,才听清他问:“这木屋作什么用?”
为了不震坏斯考特的耳膜,路易丝尽量压低嗓音说:“给你住。我想你会喜欢它。”
他本想说不喜欢,然而又不想伤她的心,于是说:“挺漂亮!”
这是一幢豪华别墅的模型。斯考特走到小屋门前,手刚放在扶栏上,脑子里马上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一种与那次站在克拉利斯野营车梯口时的感觉。他开门走进小屋。里面十分宽敞和漂亮,窗户挂着轻柔的窗帘,地板上铺着椰子色地毯,甚至还有壁炉,小巧的家具,斯考特有了新家。
斯考特叫路易丝把小屋放在客厅的一角,还给小屋子通上电源,自己在屋里布置了一株小小的五彩缤纷的圣诞树。
路易丝用绢为他做了一条床单,用毛毯剪制了一床被盖,还用棉花给他装了一个枕头。斯考特带着新鲜感住进了自己的小天地。
十七厘米。
“快把我放下!”他大声叫嚷。
女儿的手紧紧地捏住他的身体,使他透不过气来。他只叫了一声,就天昏地暗,失去了知觉。他苏醒后发现自己坐在小木屋的台阶上。
贝斯弯下腰,内疚地望着他:“我只想把你带出去走走,爸爸。”
斯考特气乎乎地站起身,走进小屋,插上门闩,坐在一把椅子上不住地叹气。
“我并不是要伤害你,爸爸。”贝斯伤心地抽泣起来。
斯考特早就想过,这样的事迟早会发生。他爬上床躺下,眼泪象泉水般地涌出:“贝斯,爸爸不怪你。”……
又一天过去了。
从厨房吹来一股冰冷的寒风,使他身子直哆嗦。他恐慌地冲出木屋,跑进厨房。厨房门开着一条缝,寒风卷着雪花直往屋里吹。他急得直嘟哝,决定试着把门关上。突然,身后传来呼呼的声音。灶旁有一只猫,用蓝色的眼睛逼视着他。
斯考特大为骇然,大声斥责猫:“滚开!”
猫竖起耳朵,发出呼呼的喉音,收缩身子,准备前窜。
斯考特吓得连连后退。
猫张开嘴唇,露出长而锋利的牙齿,默默地向他逼近。
一股风穿过客厅和厨房,把毫无准备的斯考特吹到门外。随后,“叭嗒”一声,厨房门关上了。
他从雪地上爬起来,拼命用拳头擂门:“贝斯!贝斯!”呼啸的风声完全淹没了他那微弱的呼喊声。他顶着纷飞的雪花和刺骨的寒风,又喊又踢又擂,直到精疲力尽……
他明白,自己已陷入极其危险的境地。
最后一个星期。
他睁开双眼,本能地意识到:新的一天开始了。地下室外天灰蒙蒙的,正下着雨。他还剩下十八毫米。忽然,传来窸窣的声响,斯考特退到锅炉前观察,一只大蜘蛛正迈着毛茸茸的长腿悄悄地朝他走来。大蜘蛛犹如凶猛的野兽向他发起进攻。他不由尖叫一声,慌忙钻进一根细铁管。蜘蛛对着铁管乱抓乱搔。他在管内绝望地控诉:“太野蛮了!”
他忘却了疲劳和疼痛,剩下的只有恐惧。他从管子的另一头钻出,躲进一个旧鞋盒。蜘蛛追到鞋盒里,前脚踩住了斯考特的左脚,他痛得惨叫一声,滚到一边。斯考特在退却时无意中碰到了一根缝衣针,就用双手举起它朝蜘蛛扎去。针扎进蜘蛛前腿的肉里。蜘蛛拼命挣扎,撕裂了前腿。斯考特再次挺着针.准备迎接蜘蛛新的进攻。蜘蛛又猛扑过来,斯考特又刺它一下,他大吼;“死去!死!”
相持对抗了许久,蜘蛛才无可奈何地撤走,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一仗虽然没有胜利,可把他累垮了。
自从他得怪病以来,一直疲于奔命。他躲出租汽车司机,躲小孩,躲猫,现在连蜘蛛也来欺负他了。不过,他仍然活着,他仍然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仍然是一个有思维能力的生物。这时,路易丝在他身边的话,他会把感受告诉给她的。但现实却异常冷酷:他完全孤苦伶仃。
“嚓——”地下室的门打开了。台阶上传来重重的脚步声,一个巨大的身影盖在他身上。他马上爬了起来。
末日来临了,他心想。
那人拖动一个大纸箱,发出的声音使斯考特震耳欲聋。他被迫退到墙根。
一个稍小的巨人来到地下室,说:“我能帮你做些什么?叔叔。”
斯考特明白他们是谁了。
“我想没什么事。”马迪回答。
“我可以拿被单盒。”贝斯说。
“他们在搬家。”斯考特震惊不已。他大声喊,可没有人注意他。他被身上过长的衣服绊倒,他爬起来继续喊;“马迪,是我!是我!”
贝斯走了。
马迪环顾地下室,也准备离开。
“不!不要走。”斯考特哭泣着喊。为了行动方便,他干脆撕掉外衣。“马迪!”他趁机跑到马迪的左脚前,紧紧抓住鞋底的边缘。马迪转动脚跟,抬起左脚登上台阶。斯考特没抓牢,从鞋上摔下来。
路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