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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去,就意味着永远失去,河东君虽已暗暗下了离去的决心,可这生离的痛苦也不逊于死别啊!她反反复复吟着子龙去京会试时,她用以安慰自己、也安慰子龙的诗句:“……别时余香在君袖,香若有情尚依旧,但令君心识故人,绮窗何必长相守?”她想从中得到一点解脱和慰藉,也希望他理解她的不辞而别。
可是,一切人为的枷锁,时间和空间的远隔,又怎能禁锢两颗心灵的追逐呢!即使他们的身体永远分隔,但他们的心却是无法分割开的。离别,失去,都将实实在在,就像这难忘的南园。
她每日活动其间,她喜欢它的野趣、幽静,可是,一旦意识到就要永远离开它,它在她心里的分量就倏然加重了,位置也变得重要起来,它的一景一物都和她的恋人相系着啊!她和它们之间也就有了割不断的情丝。她要去最后看它们一眼,向它们道声别:
人去也,人去凤城西。①细雨湿得红袖意,新芜深与翠眉低。蝴蝶最迷离。①
阿娟像影子一样相随着她,她们默默无言来到了鹭鸶洲。她和子龙常来这里散步,新荷刚刚吐绿,柳丝悠悠,鹭鸶不知何处去了,空留一堵沙丘,一泓碧水,系着离愁。
人去也,人去鹭鸶洲。菡萏结为翡翠恨,柳丝飞上细筝愁。罗幕早惊秋。②
小池台,蓼花汀,美景依旧。物是人非,留给她的只是凄凉和别恨。她俩低首在那儿久久徘徊。
人何在,人在蓼花汀。炉鸭自沉香雾,春山争绕画屏深。金雀敛啼痕。③
回忆给人带来痛苦,也给人以甜蜜。她和子龙曾在石秋棠内捉迷藏戏耍,好像就在昨日一样。
人何在,人在石秋棠。好事捉人狂耍事,几回贪却不须长。多少又斜阳。④
往事犹似云烟,滚滚沸沸,向她眼底涌来。明月之夜,他们泛舟烟雨湖上,微风送来瑞香那好闻的香味,杨柳长坠水里,今昔香霭依旧,人却要永远离去。
人何在,人在烟雨湖。篙水月明春腻滑,舵楼风满睡香多,杨柳落微波。①
一个人的感情多么不可捉摸啊!此时,她突然产生了一个幻觉,眼前的景物、草木,都在垂泪哭泣,它们在挽留她:“别离开呀,河东君!”仿佛有两双手,在她心上争夺着理智和感情,是去是留?
人何在,人在玉阶行。不是情痴还欲住,未曾怜处却多心。应是怕情深?②
阿娟扶着她,踽踽走回小红楼,往昔种种快事,统统蒙上了酸楚,明朝谁扫残红呢?她归何处?
人去也,人去画楼中。不是尾涎人散慢,何须红粉玉玲珑。端有夜来风。③
她每到一处,吟就一首《梦江南》,不觉间就回到了现在还是家的家中,想到明日就要离它而去,顿觉浑身无力,她跌坐在床沿上。阿娟侍候她躺下,泪水像那流泉,汩汩涌出。
人何在,人在枕函边。只有被头无限泪,一时偷拭又须牵。好否要他怜。④
她无声地哭着,偷偷拭着泪痕,嗅着留在床上那熟悉的气息。无限迷醉,无限留恋……她打了个盹儿。
人去也,人去梦偏多。忆昔见时多不语,而今偷悔又生疏,梦里自欢娱。①
不知睡了多久,依稀之中,她感觉到有人为她拭泪。她微微睁开眼睛,看到是子龙。睡意倏然而逝,她被理智拉回到严酷的现实中。她强吞下一腔苦涩的水,朝子龙嫣然一笑,说:“近来天气晴和,我想明日就去探望悟尘。”
子龙正为不知如何开口才不致引起她猜疑而作难,没想到就这么顺畅地解决了!子龙欣喜地站起来说:“这个动议甚好,我亦想去宽散宽散,我陪你去!”
河东君却连忙说:“不!你不能去!你……”她自感情绪有些外露,忙又改变语气说,“你是读书之人,应以学业为重,常言道,一年之季在于春,你不能放弃这春天读书的好时光,切不可跟随我们四处为家之人到处游荡。”
子龙感到河东君话中有话,莫非她已知道?他坚持着说:“处处留心皆学问,游历如读万卷书,这不是你常说的话吗?何况不会耽误多少时间,我们很快就可返回来。”
河东君认真地回答说:“我看望的是女客,你个相公跟去诸多不便。再说,你也有好久没有回家了,你是老夫人一手抚养长大的,她多日见不到你,能不想念?你应该回去看望看望才是。多多顺从老人的意愿,才算是尽了当孙儿的孝道。”
第二部分 河东君痴情断琴弦第36节 诗酒泪(3)
子龙感觉河东君的话语有些特别,仿佛是一盆沸油炙灼着他的心,他痛苦得几乎要喊叫出来:“河东君!你别说了!”他又想安慰她,讲点别的,比如,说天马山有许多琳宫梵宇呀,圆智寺中还有著名的二陆草堂呀,山巅还有七级浮屠呀,劝她同悟尘好好玩玩,等他去接她再回来呀!可是,说多了又怕她多心生疑。他装得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没想似的说:“好吧,恭敬不如从命!”他尽力想做出一个平静的笑,却失去控制地滚下了两颗热泪。河东君却装着什么也没在意。
晚上,河东君亲手为子龙做了几个菜,吩咐阿娟说:“我想与相公喝个痛快,你不用侍候,趁空去收拾下日用物品,明早好动身。”支走了阿娟,她取来了两只特大的酒卮,满满斟上说:“与君相从以来,还没有满饮过,今晚,我们来尽一回兴吧!”说着,端起酒卮,“这一杯,为我俩真诚的爱而饮!”说着仰脖一饮而尽。
子龙望着她,也悄悄地干了。
她又给两人的酒卮满满斟上,端起说:“这一杯预祝你下科金榜高中!”
河东君为每杯酒都找着了一个名目。一杯一杯地劝着酒。
子龙心生疑窦,很想说出来,却又不敢说,害怕道破那层膜,只是默默地喝着酒。
他们喝着喝着,让酒浇灌着各自心中的忧郁,她举起剩下的最后一杯酒说:“看!这多像中秋的圆月,又多像我们清澈透明的心啦!它已融合在一起,无法分开了。来!我俩各喝一半,吞在肚内,记在心里,永远留下个圆满的记忆。”
子龙两眼饱含着泪水,抬头望着河东君说:“你?……”
“喝吧!你先喝,我后喝。”她把酒送到子龙嘴边。
子龙接过喝了一半。
河东君一口喝下了子龙余下的一半,说:“啊!今晚喝得痛快,漫说分离,就是死别也无憾!”
阿娟进来的时候,他俩已醉成了一摊烂泥。子龙伏在餐桌上,河东君倒在太师椅里。
十天过去了,河东君没有回来;半月过去了,河东君还没有回来!子龙的心随着岁月的延伸,一天比一天沉重。偶然,他在河东君的粉盒下发现了一张折叠成飞鸟似的花笺。
他小心翼翼地展开了,是阕调寄江城子的《忆梦》。
梦中本是伤心路。……
突然间,他的心仿佛被掏空了。支撑着他的那根柱子也倾圮了。这明白不过了,梦已醒了,她无可奈何地去了。他领教过她的顽强,决定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了。他失魂落魄地瘫坐在椅子上,梦呓似的说:“她走了,不会再回来了!不会再回来了!”给过他多少欢娱的小红楼,仿佛也突然间变作了墓地,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寒冷、孤独、沉寂!他们的爱难道就这么完结了?真的是场醒了的梦吗?
“柳子!柳子!”他用尽力量呼唤着这个亲切的名字,他质问苍天,“为何容不下我的如是!”
他的视线落到哪里,哪里就出现她的幻影,书桌旁,窗台边,妆镜前……
“柳子!柳子!……”
他叫着扑向她。
可是,他总也抓不住。
是谁要拆开他们呢?是祖母?是恶妇?是命运?还是可恶的世道?
苍天,你能回答他吗?
“柳子,等待着你的又将是什么呢?”他的眼前出现了一片汪洋,在无边无际的天海之间,他望到了一叶苇航,一片柳叶。他伸出手,近乎疯狂地呼喊着:“柳子——”
他的声音震撼着空空如也的小红楼,它发出了悲怆的回声。那变了调的音节,在南园的花木丛中、荷塘间回荡着。
柳子走了,丢下了他,这空寞,这冷寂,何以忍受得了?
他算什么名士?算什么大丈夫?竟没有力量保护自己深爱的人,反而要一个弱女子去为他作出痛苦的牺牲!他痛恨自己!命运为何安排给了他一个悍妇!一个爱他又不理解他的祖母!一边是祖母,一边是柳子,两者他都爱,两者又不可并存,叫他如何是好!他无以解脱这心头的苦衷。愁肠百结,似梦非梦。
猛然间,他仿佛从梦魇中惊醒过来了,疯也似的奔出了门!
马儿地奔,她的面影迎面扑来,就像那些一闪而过的景物。他还没有来得及认真看上一眼,她就闪逝了,他微微阖下眼睛,她又以另一个姿影出现了,仿佛同他捉迷藏,忽隐忽现。
山路逶迤,离枝的落叶铺满了不规则的石阶。他惊诧地抬起了头,向山顶望去,难道秋天已不声不响地来了吗?他很熟悉这儿,往昔常跟友人们结伴来游,留在他记忆里的那些醉人的青霭绿雾,如今换上了灰褐色的僧衣!虽然有数片如血的枫叶,还在树头颤颤抖抖,但它已没有了那种生命活力,只要秋风喘口气儿,它就会从枝上飘落地上,宛若一泓一泓离人的红泪。马蹄踩在上面,发出哗沙哗沙反抗的悲泣。马儿仿佛也失去了奔驰鸣啸的勇气,气息奄奄了。他本来就凄苦的心上,又添上了一笔冷色。
他在白云观前下了马。
可他来迟了,河东君已在前几天就离开了天马山,去到了一个未知的地方,留给他的只有一沓诗稿。
他迫不及待地接过道童递上的诗稿,匆匆地翻开了。一篇长达三千言的《别赋》,一首《悲落叶》和她在告别南园时即兴吟就的《梦江南·怀人》二十首。
他倚着马背,先读《别赋》:
……事有参商,势有难易。虽知己而必别,纵暂别其必深。冀白首而同归,愿心志之固贞。遮乎延年之剑,有时而合,平原之簪,永永其不失矣!
“知我者,莫过于柳子也!”
子龙在心里长啸一声,没有勇气继续读下去了!河东君之心,跃然纸上。她的忍痛割爱,不辞而别,完全是为着他这个江左才人的心志、抱负。悠悠眷恋、拳拳赤心,在他心里树起一尊殉道者的雕像,这尊像有如一盆炭火,烤炙着他的心。他不知是感激,是负疚,还是激动,浑身的血液热得沸腾,充胀了所有的脉管。他怎能有负她一片真情?怎能让她伤怀失望、为他作无价值的牺牲?
他忘了向道童致谢,也没有再打听她的什么,他相信她远离了系情之地。他一把拽过缰绳,纵身跳到马上,用力扬鞭,马儿向前奔驰,他紧紧攥住绳缰,身子几乎是斜挂在马背上。他也不知是从哪来的力量,竟无一点怯惧情绪,根本没去考虑他会被甩下来,跌在山石上,筋断骨折。
这是河东君给他的力量,一个女人以牺牲自己的幸福和爱情给他的激励!他打马在天马山山脊狂奔起来。
“我要报答她!”他一边奔驰一边想。她是个不同寻常的怪女人,共同的生活中,他更加了解了她,她非常关心国家兴亡大事,她不需要再回到他身边为姬妾,这样的酬答,她不需要;她也不需要他报以她财富,她只希望他成为挽救大明的英雄,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她决不会原谅一位江左才人为一个女人去放弃酬国大志的!
作为一个男人,他总感愧对于她!那沓诗稿像一团炉火样烘着他的袖笼。他突然联想到他们从相识、同居到分离的几年中,她写了大量的诗词歌赋,何不为她汇集成集,刻印传世,作为他们这段值得永远珍爱生活的纪念,这个酬答,也许不会遭到她的拒绝。即使目前他还没有这个财力,但他这个心愿是一定要实现的!他要亲自为她写序,评她的诗艺、才智。
他让坐骑伫立在天马峰的鞍座上,极目眺望。远处,那些不规则的水面宛如久未揩拭的青铜镜,朦朦胧胧,游离着一层尘雾。天水苍茫,旅路无尽头,柳子,你在哪里?
第三部分 冤家路窄第37节 冤家路窄(1)
她在杭州。
这是她第二次来这里。
六年前,她告别了天马山诸友,携阿娟扁舟载书,重新浪迹湖山,与高才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