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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会儿,那个倒影消逝了。河东君向岸上望去,那乘轿已停放在近处的码头上。轿门启处,走出一个人来。
河东君的心蓦地怦怦跳了起来。
黑红的脸膛,身材魁伟而又不显肥胖,举止高雅,别具—般风韵和气派。
是他!是他!
河东君眼睛一亮,来者正是她要拜访的人!海蓝色茧绸提花直裰,一斗同一色方巾,须发飘逸,腰挺背直,那体态,那风度,使她立刻联想到世人赠给他那“风流教主”的雅称。他虽算不上美男子,但还不失倜傥风流。
她准备迎出舱。倏然想起,刚才他的门人说他外出拜客去了,为何又突然出现在这里呢?也许他并不是来回访的。若出舱相迎,岂不让人小觑,嘲为自作多情!她将身子移往窗边,借着帘幔遮掩,观察着他的动静。
钱牧斋茫然地立在码头上,用目光扫视着泊在近处的船只,未见到船上有人活动,无从探问,又举目眺望着广阔的尚湖,神色显得焦虑而忧悒。他自语地叹息着,难道她一气之下就回去了?唉!良机错过了!他烦躁不安地在码头上转着圈子张望着。
阿园很能体贴主人的心情,抬起双手,放在嘴边作成喇叭状,向着湖面的船只高声地呼唤着:“柳公子——柳如是公子!我们找你——”
河东君的心急剧地蹦跳着,她示意阿娟出去招呼。
“是谁呼唤我家小姐?”
“小姐?”阿园有些莫名其妙地反诘着。
钱谦益上前一步回答说:“谦益是来回访柳河东君的。”
“那就是我家小姐呀!相公请上船来。”
阿娟回过头向船舱里喊道:“爱娘,有客来啦!”
河东君来不及更妆,迎了出来。
她的装束似乎不伦不类,犹似一个不拘小节的美少年错披了件洒脱的女衣。可是,却更显出了她那奔放的情韵、飘逸的风姿。
他们互相望了一眼。往昔,他们曾匆匆照过一面,记忆中只留有一个模糊的轮廓。此刻,钱谦益被她的美深深打动了、倾倒了,他的目光和笑容仿佛被磁石定住了。
河东君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微低下头,羞赧地朝他一笑,施礼说:“岸上是牧翁吗?”
何处飘来的妙乐仙音,如此婉柔动听?莫非虞山上欢蹦而下的泉声?这声音把他从迷醉的境界里拉拽回来。他已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刻敛容施礼道:“鄙人正是。刚才,家仆多有怠慢,怪我管教不严,特此前来向柳儒士致歉!”说着,又向她深深一揖。
船夫已搭上了跳板。
河东君朗然一笑说:“牧翁过谦了。老门公训练有素,对主人竭尽忠诚,理当褒奖才是!”
“哈哈哈……”牧斋笑了起来,掩饰着心里的尴尬,“柳儒士大度,谦益佩服。”
河东君也哈哈地笑起来,说:“牧翁过奖了!”
“久仰儒士才华,只是缘悭,未能相见,一直引为憾事。今蒙亲自过访,使谦益深感欣慰,特来回拜。”
“牧翁厚意,柳隐万分感谢。”河东君笑着转过话头,“湖风凛冽,请牧翁过船用茶。”
主客坐定,阿娟沏上茶来。牧斋环视了客舱,舱拐那张无弦的古琴吸引着他。他凝视良久,才又把视线移到河东君身上。他呷了口茶,仿佛不经意地吟道:“有怅寒潮,无情残照,正是萧萧南浦……”
河东君心里倏然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滋味。他吟诵的正是她的《金明池·咏寒柳》。它把她引向了悲哀,让她忆起那字字句句浸渍着的泪雨。但她不无惊讶,他从何处得来?她只给卧子和然明他们各一份抄本,是谁传给了他?肯定是然明。那么,她来虞山的目的他也了然啊!她打断了他的吟哦说:“拙作让牧翁见笑了!”
“谦益不擅长短句,但自诩能判别其优劣。”他得意地捋着口须,“谦益观之,此阕《咏寒柳》可与北宋诸贤之作比肩,乃当今最佳之词作。”
河东君笑了起来:“牧翁取笑学生也!”
谦益连忙分辩说:“此乃谦益之见,并非戏言!”
河东君从他面部的细微变化中,判断出他说的是真话,由衷地乐了。又问道:“牧翁从何处得到拙作?”
钱谦益报以苦笑。他很想告诉她,近几年他一直在关注她的行踪,然明、孟阳不断给他传来她的讯息和新作。前几天,然明还派人专程寄书,传河东君结忘年之侣一语。这是一个有灼见的女人,她的话像刀刻在他心上。他二十九岁与韩敬争状元失败后,又因为东林名籍而被削职归田。四十七岁与温体仁、周延儒争宰相又失利,后又遭他们暗算获遣,蛰伏林下,心情悒郁,不曾想到女中还有如此知音。若能得到这样的佳人为侣,那将是他今生最大的幸事。现在他终于见到了她,而且面对面地坐着,心里不由升起了一股辛酸掺和着喜悦的情思。他回答说:“人之相知,贵在知心。谦益一直在追寻你的音讯!”说着,便深情地注视着河东君。
河东君偏过头,望着窗外。按理,她千里乘舟来觅知音,现在寻到了,却又欢悦不起来。湖水,仍然是那样凝静,虞山的秀色倒映在水中。她的心情已不同于未见他的时候了。她仿佛看到了他心上那层灰暗的色调,仕途的坎坷,屡遭挫折,已击碎了他的抱负和冀求,因而万念俱灰。她没有对他的话作出回应,站起来说:“柳隐久慕牧翁高才,昔日湖上,又蒙搭救,早欲前来拜谒,今幸得见,请受我一拜!”
谦益立即起身拦住说:“不可不可!柳儒士!谦益赶来尚湖,是为迎接儒士。既然已谅我失迎之罪,就请随我一同进城,在半野堂小住几日,聊慰仰慕之情。”
河东君微微一笑说:“改日再行造访吧!”
钱谦益希望河东君即刻跟他进城,但又不便强求。他略微迟疑了一下,便点首说:“好!明早派专轿请你进城。”
河东君目送着他的轿子消逝在虞山蜿蜒的山道上,她又想起了子龙。在来虞山的路上,已听说他起用为绍兴推官,这许是他观潮失约的因由,她很为他委屈,如此微职怎能发挥他的才智?可他不嫌官小,仍去上任,也许他认为,做点事总比无所事事好吧!
她又想这钱谦益。他和历史上某些人物那样,具有治国的胆略和才识,却屡遭失败。他们的抱负和理想,慢慢磨灭在失意的忧郁之中。虽然,历史有时也出现喜剧性的重复,失意与得意异位,也许就在一夜之间,才智突然被承认,失意者变成了得意之人。但是,不少人还是经不起几个回合的跌宕,消极失望,沉醉于声色犬马之中。他曾经是力悖阉党,心怀忠义,以天下为己任的东林党魁,有寻求中兴大明的匡济宏谋。就她所知,今日朝野上下起用他的呼声正在高涨。不少清流君子寄希望于他,希望他重新领袖群流呢!他是心灰意冷了,还是仍将余热藏在心中?她期望在接触中进一步去认识他。
冬日的白昼显得特别短促,西去的太阳已变得苍白无力,但它投在碧绿的湖水上,却显示出另一种魅力。那淡淡的紫色,有如紫雾做就的微皱的少女裙裾,这是希望的色彩还是夜幕降临前的假象?
第三部分 冤家路窄第46节 初访半野堂(1)
第二天一早,牧斋就派阿园带着两乘肩舆,到尚湖迎接河东君主仆进城。
河东君仍扮作士人,梳了个高高的朝天髻,用一支白玉簪簪着。这是现时少年公子最为时髦的发式。没戴方巾,下面银红绫子裤,一领白绫绣花直裰,显得她神采飞扬、洒脱倜傥。
阿园都不敢相认了。河东君昨日的装束,可谓不男不女,今日她则地地道道是个美男子了!他惶然不前,不知如何称呼才不至于得罪老爷如此看重的客人,一味腼腆地笑着。
阿娟把他让进客舱坐了,捧了一碗茶请他吃。河东君想问他钱府的情况,又不好启齿,就以一种不经意的神态问他:“你叫阿园吗?”
他点点头。
“到钱府几年了?”
他渐渐胆子大起来,对河东君柔声细语同他说话,产生了好感,话也就回答得自然些了。他是钱府的穷亲戚,从小就在这府里讨食,老爷恩典,让他陪少爷读书,识了些字。前两年,老爷把他要到身边做书童,有空时也教他念些书。
他很机灵,长得眉清目秀,河东君有些喜欢他了,便让阿娟取出一锭黄山松烟,两枝一盒的鸡狼毫湖笔给他说:“留着练字吧!”
他受宠若惊,立刻向河东君叩头谢赏。
河东君稍事提示,他就说了府内大致的情况。府里除了吃斋信佛的大夫人陈氏,就只有一个朱姨太,她是老爷惟一的儿子钱孙爱的生母。王姨太早年就退回了娘家。财权在老爷手里,大管家吕文思管理府里财产账目,二管家游远仁掌管出海兴贩。城东有老宅,人称进士第。他向虞山西麓一指说:“那里就是老爷家的坟庄,叫拂水山庄,里面有个读书堂,名曰耦耕,老爷的门生常在那里读书。”
没费吹灰之力,就了解到钱府的概况。河东君很高兴,又拿些莲子酥叫他吃了,才上轿进城。
轿子刚刚在轿厅停下,谦益就迎上来了。很少有客人能得到这样的礼遇,不觉引起了仆妇们的注意。及至看到轿内走下的是个美貌公子,他们又吃了一惊。听说老爷昨日去尚湖舟中,看望一个美貌姑娘,今日要接她来别墅做客,怎地突然变成了个美少年呢?
河东君跟着钱谦益和迎接她的仆妇们走进了他的书斋。
有人发现了破绽,立即悄悄地告诉了同伴:“有耳环眼儿,是个女人!”女人穿着男装上老爷的书房拜客!这是破天荒的稀奇事!顷间,这蹊跷事像一阵风样传遍了钱府上下。早有那心眼活的飞快地去了老宅,回禀了陈氏夫人。朱姨太的贴身丫环,也把听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告诉了她的主人。
他们在半野堂书斋的起座间分宾主坐下,丫环立即端上香茶和茶点。
河东君轻轻掀开茶杯盖子,一股淡淡的使人神清目爽的清香立即在室内飘散开来:“牧翁,此乃何种妙汁仙汤?”
谦益得意地说:“此茶名云里珠,长在黄山天都之巅,只有采药人才能得之,十分稀罕珍贵。孟阳兄从家乡得之,送我一份,一直不舍独享!”
“如此名贵,柳隐受之有愧!”
他们谈起了茶经,盛赞陆羽。
一个小丫环捧着只烤漆点心盒进来,她恭恭敬敬地把它放到茶几上,说:“朱姨娘亲手所做荷叶糕,令婢子送给老爷和贵客喝茶。”说着,向河东君看了一眼,妩媚地一笑,站立一旁。
她引起了河东君的注意。她长得清秀,肤色白净,眉毛弯弯,两只眼睛大而明亮,透着机敏。河东君微笑地看着她说:“谢谢你的主人!”她拿起一块荷叶糕,擎在手里端详着。这糕做得委实精巧,淡淡的绿色,放着玉样的光泽,特别松软,令人陡生食欲。她咬了一小口。品尝着,不禁赞道:“美极了!牧翁,你也尝尝,不要负了如夫人的美意。”她反客为主,给谦益也夹了一块。
那个小丫头仍没有走的意思,河东君立即意识到,她是朱姨娘使来窥视她的。她笑容可掬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慌忙躬身回答:“婢子小名阿秀。”
“多好听的名字!和我的丫头阿娟恰是一对儿!”河东君仍然笑吟吟地望着她,“你能跟阿娟做个朋友吗?带她去看看你们的园子。”
阿秀眼睛转了转,好像有些作难似的。谦益立即领会了河东君之用意,吩咐道:“这里不用你了,去吧!”
“是!”阿秀偕着阿娟出门了。阿园也知趣地回到他的小屋里。
他俩喝了会儿茶,牧斋就请她参观他的庋藏。并将他编纂《大明实录》和《列朝诗选》的打算告诉了她。他们海阔天空地漫谈着,竟像两个熟稔的故交。后来,牧斋委婉地把他的生平抱负和遭际约略地说了。说到最后,颇动感情,慨叹地说:“老夫空有匡时济世之心,却屡遭奸人暗算,放废多年,亦已厌倦官场之争逐。现渐安于读书养性,只求潜心著作,承百代之智慧,倡前人之精蓄,以文明教化后世。”
他真的心灰意冷,一心领袖山林?河东君似信非信。他推心置腹地向她倾吐隐衷,莫非是想试探她?想从她口里听到外间对他复起的议论?她移步到书案前,铺过一张纸,凝神片刻,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