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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东君微笑着。她佩服牧斋做学问的恒心毅力和刻苦勤勉的精神。他无书不读,所作诗文,体博用宏,祖唐称宋,一洗迂腐剽窃积习。可是,学海无边,学无止境,哪能全知?她笑的是谦益不谦,以全知者自居。
谦益将泉州门生提问的数十条僻典的答案交给河东君,要她用小楷誊抄清,交给等着回复的那位学生的仆人。
中午,他略休息了一会儿,就早早地到客厅等待着郑成功。
果如河东君所述,郑生器宇轩昂,谈吐不凡,一见就令人产生了好感,成功呈上拜师礼单和一对从南都定制的特大红烛,亲手点燃,就在客厅的孔圣先师像前向钱学士行了拜师大礼。
第四部分 人有悲欢离合第61节 群子荟萃绛云楼(2)
他让成功坐在他的身边,喜爱地看着他,详细地询问了他的学习状况,和他所读过的书,又为他拟了个读书计划和他亲授的时间。接下去又问及了他父亲郑芝龙将军的近况和海上的军中生活。他认为成功将来定会是国家栋梁之才。知他还未有字,就为他取字大木,取“一木之大厦”之意,对他寄予殷切的期望。
郑成功非常高兴,再次跪拜谢师。
谦益派人请来了他的另一些门生,介绍他们相见,并备了筵宴,为成功洗尘。
数日后一个丽日,河东君邀了谦益的友人、门生瞿式耜,他们一道陪着郑成功,游览虞山胜景。
他们先去观赏了桃花涧,看到溪水里漂满了桃花的落瓣,随着涧水奔涌而下,有如一条粉红色的瀑布自天而降。美感激发了成功的诗情,他即兴吟出了两首《桃源》。河东君赞道:“曲折写来,如入图画,恢宏清绝,大木君绝才也!”
五十六岁的瞿式耜接着评说:“瞻属极高,大木兄他日必为伟器!”他转向钱谦益,“祝贺我师又得人才!”
谦益微笑着捋着胡须,一脸得意之色。
他们自桃花涧去到剑门。
剑门两峰对峙,悬崖陡壁,仿佛是剑劈就的,其间豁然如门中开。河东君兴致勃勃向成功介绍说:“相传此门内藏有财宝,启门钥匙藏在尚湖之中,要想得到它,必须舀干尚湖之水!此处不仅是虞山一景,也是兵家必争之地。”
成功很感兴趣,他回头看着他的业师钱谦益,问:“牧公,难道古今就无人敢于一试?”
“尚湖恢宏博大,谁能有舀干湖水之力?”他摇头叹息。
“假如尚湖就是‘索虏’、‘流寇’,也无人敢去舀干它吗?”河东君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他们。
郑成功意气风发地说:“自会有人敢去舀的!只要举国戮力同心,就会有舀干它的一日!”
河东君见谦益有些尴尬,就扭转话题,以亲切的口吻,唤着郑成功说:“大木君,你看这剑门的气势如何?”
成功登上一高石说:“名实相副!此乃自然之鬼斧神工也!”
河东君脱口吟出一联:
远近青山画里看,
浅深绿水琴中听。
成功诗兴盎然,迎风诵道:
西山何少峻,岩暨穹苍。
…………
晚照收拢了覆盖着虞山的橙红羽翼,他们往回走,到了山脚,成功补吟道:
兴尽方下山,归鸟宿池旁。
他吟完突然伫立不动,回首山上说:“我辈一定要保住这好山好水,不遭‘索虏’、‘流寇’之践踏!”
黄宗羲在虎丘大会后,因几位社友结伴进京,一来想准备应试,二来想到京里看看虚实。
自从三月松山失守,洪承畴叛国,人心惶惶,各种传说都有,他穿街走市一看,京里的市面并不像哄传的那样冷落萧条和混乱。“索虏”暂时停止了对山海关的进逼。那时,他还充满了希望,到处宣扬他改革朝政的主张。可是,一住下来,走访了在朝为官的一些世交故旧,官宦之门,仍然灯红酒绿,宝马香车,明争暗斗。人们反而讥嘲他的救国主张。他心灰意冷,怅怅离开京都,回到江南,决意埋头读书,潜心研究学问,著述以教世人。
他记着河东君的邀请,如约来到绛云楼。
河东君见到他,异常高兴。谈到京都新闻和边关局势,他们空叹了一番,河东君陪他参观绛云楼,希望他这次能住在半野堂,在与郑成功为邻的书斋读书。可他却说他住惯了拂水山庄的耦耕堂,那儿清静。
随着绛云楼名声的播扬,也增加了钱谦益的压力和苦恼,求见的,求学的,探讨问题的,车水马龙,络绎不绝。人家慕名老远赶来,欲求一夕长谈,能让人家怏怏而去吗?欲求列于门墙,能不提携晚辈吗?宗羲既是他的学生,又是他的挚友,很理解他,若不是河东君相助,他是穷于应付的,何谈潜心著述。再者,与他同来的如许士子,半野堂怎么也住不下的,他一人留下,别人不感觉受到了冷遇吗?故而他执意要去拂水山庄。
这些他虽没说出口,河东君已明白了他的心意,她感激宗羲这么为他们着想,又感到十分过意不过,但恭敬不如从命,便派管家吕文思专程送宗羲和一些门生到拂水山庄,安排好食宿和书房。
十数日后,牧斋仍抽不出时间去探望他们,河东君只好前去。
河东君身着男装,潇洒俊逸,骑匹白马到了拂水山庄。黄宗羲正在山楼上给儒生们讲述他进京的见闻,忽然听到一阵“”的马蹄声,他们把目光齐刷刷投向院门。只见一匹白云似的骏骥,伫立门前。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欢呼:“牧公来了!”拥下山堂,奔向门口去迎接他们仰慕的文坛北斗。
他们目瞪口呆了,脚也不由自主地停在了原地。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不是皓发老翁,而是位倜傥青年,宗羲认出了她,迎上去施礼说:“不知柳夫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儒生们这才悟过来,原来她就是久闻大名的柳河东君!齐声附和着:“不知柳夫人光临,恕失远迎!”
河东君一洗闺阁脂粉之气,大大方方地走到他们面前,拱手致意说:“诸位学兄是我们的客人,今日就请称小弟作柳儒士吧!都属男子,谈话岂不更随便些!”
宗羲一脸憨诚地说:“行,行!以夫人之才识,是当之无愧的柳学士!”
河东君爽朗地笑了起来。
文士们从未见过这样大胆的女人,他们跟在她和黄宗羲后面,互相交换着惊诧的目光,走进了耦耕堂。
宾主落座后,河东君令阿秀献上特地为他们准备的茶点:玫瑰糕、青团子、海棠酥、芙蓉酥、松子糖,色彩斑斓,香味四溢。
河东君说:“牧翁正为一个史证在呕心沥血,抽不出时间来拜望诸君,实感抱歉,特派遣弟来做他的代表,诸位不会介意吧?”
虎丘大会上传出的宽宥阮大铖的动议来自钱牧斋,黄宗羲也有风闻。他是个正直的书生,一向不轻信,对牧翁仍然充满了崇敬之情。他立即代众人回答说:“不会,不会的!大家都是读书之人,深知做学问之艰难。”接着又说,“昨日学生拜会了稼轩兄,方知钱瞿两家义结秦晋,宗羲未能前去恭贺,请恕罪。”
稼轩是瞿式耜的字,他是钱谦益早年的学生。谦益任吏部右侍郎时,他任户部给事中,一同被温体仁排挤罢官回乡,后温体仁买通浪人张汉儒攻讦谦益,也把他一同告了,两人同时锒铛入狱,可谓难兄难弟,患难之交。现又把他的孙女儿许配给谦益的儿子。算是常熟县城和谦益交谊最深的一位。他为人正派,刚正不阿,对河东君亦极为恭敬,在他们两家结亲时,给钱府的回礼中,河东君的那份和陈夫人的相同,这是河东君引为安慰的。据河东君所知,黄宗羲自他父亲遇难后,家境不裕,为了继承父志,寻求救国道理,他很少把精力注意到世俗礼仪上,今日为何要说此事?她微笑着回答说:“太仲兄,些许小事,何足挂齿,那时你还在京都呢!”她转换话题,向着文士们说:“诸位远道来到虞山,接待不周,牧翁又不能抽很多时间陪诸君研讨学问,他深感愧疚,特令我来滥竽充数,向诸君求教。”
宗羲一向敬重河东君,连忙说:“哪里话!夫人乃当今女中豪杰,巾帼才人。能与夫人讨论学问,亦是我辈之幸!”他说着转身对着文友们说,“弟认为诸君亦有同感。”
大家不约而同地击掌表示赞同。
第四部分 人有悲欢离合第62节 群子荟萃绛云楼(3)
河东君为了解除大家的拘谨,带头夹起一块芙蓉酥说:“诸位不要客气,请随便用些茶点吧!还望诸君能视我为学友,爱谈什么则谈什么,爱吃什么则吃什么,无拘无束,岂不更好!诸君请勿见笑,说实话,我是做梦都想做个儒生啊!”
有人轻声地笑了,室内的空气顿时活跃起来。一个操着浙南口音的青年说:“学生常研究闺阁诸名家诗作,得出一个结论,夫人之作乃闺秀之领袖。花非花,雾非雾,不足为夫人诗之轻盈;玉佩来,美人去,弦弹绿漪,不足为夫人诗之和丽;秋菊有佳色,兰香自然香,不足为夫人诗之芳韵;楚江巫峡半云雨,枕笔疏帘看弈棋,不足为夫人诗之清远;无情有恨何人见,月白霜轻欲坠时,不足为夫人诗之幽怨惆怅也!”他越说越激动,竟站了起来,“夫人之诗闲情淡致,风度翩然,尽洗铅华,独树素质,遗众独立,令粉黛无色也!”
河东君微微一笑,摇了摇头说:“仁兄所见差矣!柳是之为诗,并非以冠诸闺阁为满足,而是想与士子争一雌雄!我不信妇人非得不如男子!”她莞尔一笑,“诸位心里定在骂弟是个女狂徒吧?在诸君面前,我欲再为女人进行一点辩护:闺阁无才,并非天成,乃时势所使然,此应归罪于男子,是他们剥夺了女子学习和发挥才干的机运。我记得诸葛孔明在《诫子书》中的一句话,‘才须学也,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此乃获才之真理。倘若给女人和男人同等教育和阅历,巾帼中定会出现许多叫须眉汗颜之才人!”
文士中有的暗自偷笑,有人点首表示赞同。黄宗羲则非常认真地听着。
河东君呷了一口茶,又说:“男人为了怕女人超过自己,便想出一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紧箍紧箍,强加在女人身上!你有才吗?一定是无德的!我们的一些姐妹,一听到‘无德’二字,吓得立即退避三舍,宁可远离才,也不能让人指控无德。其实德才并不矛盾,完全可以融于一体。既然它能同时给予男子,为何不能同时赋予女人?无才便是德之论,是专门用以禁锢妇人才华之咒语。对否?诸君。”
宗羲是倾向河东君的看法的,他笑着回答说:“夫人之见也对也不对!”
“哦?此话怎讲?愿闻其详。”河东君不无惊讶地说。
“夫人之高见,学生颇有同感。不过,并非天下男子都不重才、爱才!学生就很钦佩夫人的才气胆识。夫人的几联诗,很难叫人忘记。”宗羲说到这儿,就吟唱起来:
下杜昔为走马地,
阿童今作斗鸡游。
小苑有香皆冉冉,
新花无梦不。
月幌歌阑寻尘尾,
风床书乱觅搔头。
洗罢新松觅沁雪,
行残旧写来禽。①
苏南口音的文士率先击掌赞道:“真乃如陈思所云:神光离合,乍阴乍阳也!”
一嘉兴儒生接着说:“夫人之拟古有如台馆易嵯峨,珠玉会萧瑟,读之尤令人悲悚!”
“夫人尺牍含咀英华,有六朝江鲍遗风!”
“‘初月不明庭户暗,流云重叠吐残星。’②此联得获唐诗之神韵也!”
他们对河东君的诗文赞不绝口。
宗羲说:“在座的均是男子,对夫人的才华一致交口称赞。由此可见,并非所有男子都承认‘女子无才便是德’之说,牧翁更不必说了,他曾私下对学生说过,他正在编的《初学集》中的《东山酬和集》里,夫人的一些诗作多是压倒群芳、独占鳌头的压卷之作!若开女科,夫人也会金榜题名。”
“哈哈哈……”河东君笑起来,“别恭维我了!不过,真的开了女科,我是敢去与你们男人争夺鳌头的!”她长叹一声摇了下头说,“真是异想天开!反正我这一世是见不到的。”说到这儿突然凄苦地一笑,“我也相信,你们男子中的一些才智之士,是不反对妇人有才华,我也权当诸君的溢美之词不是恭维话。那么,假如我去开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