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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话要说?”王似乎读出我的腹思。
四野的蛙鸣不知什么时候静寂了,慵懒的风也睡了,稠密的树叶一动不动。夏午的池塘里蒸腾出一层幽蓝的雾蔼,池塘水一平如镜,像一整块晶莹的翡翠。咚,凝固的池水破碎了,一只青蛙在团团荷叶间游弋,荷叶在波纹的推动下终于摇出几分清凉。
“臣猜测,也许,昆仑根本就不是一座山!”我的声音在空荡荡蜿蜒蛇行的长廊里回响,洪亮却掩盖不了尾音的颤怯。
王用饱满的目光望着我,那目光里的温煦鼓舞了我,我继续说:“之所以纬书上南西北东都有昆仑的踪影,那是因为昆仑原本就是会移动的物体。”
“会移动的物体?”王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沉吟良久,“是什么呢?”
“比如,比如……”我支吾着,腹中千头万绪似要在一刹那喷涌出来,“比如星槎③。”
王猛的睁开眼,深邃的眸子里荡漾着一层奕奕的波光。
“好个南西北东!好个星槎!”王突然爆发出一阵狂肆大笑,我在他莫明其妙的大笑里忐忑不安如芒在背。
王在亭子里来回急踱了几步,便倏的坐下。赐我一张他对面的宝座。侍者在王与我的杯盏里倒满了香气四溢的琼浆玉液,王与我举盏几回后,疲倦的脸上便有了几份红润。
“你愿意听朕讲一个古老的故事吗?”王的目光拉得又平又直,飘飘缈缈,御苑内的青山碧水斗折回廊在他恍惚的目光里黯淡下去……
“那是在一千多年前,古代的一个皇帝命令他的孙子两手托天,让另一个孙子按地,奋力分离天与地之间的牵引。终于除了昆仑天梯,天地间所有的通道都被隔断了。这个雄心壮志的皇帝又令他的一个孙子分管天上诸神的事物,另一个孙子分管地上神与人的事务,于是一种新的秩序开始形成……”王用意味深长的目光望着我。
我心里说,是的,我明白。这个被称作“绝地天通”的故事也记载在《山海经》里,这个古皇帝就是颛顼,他的两个大力士孙子一个叫重,一个叫黎。传说在绝地天通的一刻,礼崩乐坏了……很明显,这只是神话,王叙述这个故事又有何企图呢?
“我常常对一些司空见惯的事物心存困惑,”王抿了口酎清凉,“当我接手这个位置,神州天下就如同一副舆图一般舒展在我眼前。按理说,我只需继承先帝制定的法规沿袭周礼,就可换得海晏河清举世太平。可是我却无法回避内心的一些困惑。甚至对祖宗之法治国之道产生怀疑,比如古历,比如易卦,比如谶纬之说。我试图解释这些问题时,我便意识到两种潜伏的秩序在斗争在蔓延,影响到帝国的每一个角落。当我明白自己是站在一个两难的历史的高处,当我明白我的一念之差将对后世对帝国基业产生巨大影响时,我就陷入一种荒凉的境地:是孤独是无奈。我害怕,我一觉醒来,一种新的秩序席卷这个世界,就像一千多年前的绝地天通一样,礼崩乐坏。而我,帝国的继承者,对此却束手无策。矛盾的是,我内心又在隐隐期待这新秩序的到来,就像期待一场久违的大雨,这雨可能是一场甘霖,福祉天下,也可以是一场洪水,吞没一切……”
我呆呆的望着面前这个衰老的男人,遗忘了他的身份,他的位置。此时他在我眼里只是一个需要倾吐的独行者。他站得高,可以望见我们所不能企及的地方。他必须思索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是如此庞杂,我们无论在各自的专业范畴钻研多深,却只能窥见这个问题的一隅。管窥蠡测,所以我们才觉得好笑。
“所以,我决心研究我所继承的这种秩序的由来,发现一切的一切都与那个子虚乌有的昆仑有关。似乎是一夜之间,黄帝从虚空继承了他的发明技艺,这才有了舟、车、机械;神农从虚空继承了他的劳耕技能,这才有了百草、稼穑;扁鹊从虚空继承了针灸医术,这才有了三百六十五个穴位的特定组合与病症的精确对应。有些病症通常需要几个甚至十几个穴位的组合针炙才有疗效,可是你知道要从这365个穴位中摸索出对症的组合针炙术,需要试验多少次吗?”
“一百次,一千?哦不。”我意识到自己的荒谬,拼命摇头。
“一个数术家告诉我,从365个穴位里选取合适的5个穴位,需要实践四百七十七亿五千万次。”
我无从揣度这个数的大小,因为就我的工作而言,最大的数是二亿三万三千三百(里),这是天体的经长。
“这说明针灸之术不可能是远古时代的某位神医通过实践积累的方式所创造。”
“我听说针灸术最初是写在一本叫《黄帝灵枢经九针十二原》的书上。”
“不错。”王笑笑,“不光是针灸,你若是询问机械制造工匠,他的技艺发源于何代何人,最终也会追溯到与黄帝有关的一本书上,比如《阴符经》……”
《阴符经》?这不是九天玄女下凡赠给黄帝的那本奇书么?相传黄帝正是根据这本书上所记载的内容发明了指南车,走出蚩尤制造的迷雾,从而击败了蚩尤。
“那么,八卦易经呢?”王歪着头诘问我。
“这……”我狐疑了,众所周知易卦是文王被拘于商狱时一手创造的啊。
“你相信闭门造车吗?一个囚犯怎么能在斗室里远取近求仰观俯察呢?一个失去自由的人何从演绎大千世界的千变万化呢?”
我震呆了,大周天下敢如此评价文王发明易卦的功德,也恐怕只有他的的四代孙姬满了。
“你觉得我国使用的算盘设计合理吗?”王又突发其问。
“臣以为上下两挡各多出一子。”我庆幸自己昨晚刚刚琢磨过这个问题。
“可是,在一千五百年前礼崩乐坏的时代,今天仍在使用的算盘却是合理的设计。因为他们使用的是16进制。”王面无表情的说。
一颗火花在我浑浑噩噩的脑海里绽放,这颗火星拭亮了一大块死寂的黑暗。是啊,上挡每珠代表五,下挡每珠代表一,那么每位的计数什是十五,这也是十六进制的最大基数。即使是今天,16进制仍然在称量、占筮领域使用着,半斤八两的说法即源于此。
王不待我整理思绪,飞快的蹦出一句:“那么十字秤星呢?你了解它的含义吗?”
我摇摇头。
“《山海经》为什么采用南西北东的方位顺序而不是民间流行的东南西北的习惯顺序呢?”
我脑袋完全懵了,心中惟有感慨:各行各业都有一门行规,我们勘舆行内的规矩正是以南西北东的顺序描述地理,这规矩谁也不知道从何年何月定下的,却一直沿用至今,谁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妥,更不会想为什么会是这样。我痴痴的望着王,酎清凉美酒的幽香也无法唤回我的思绪。
“这一切均是源于河图洛书④。”王的声音轻飘飘的。
什么?我几乎没有听清,但当我明白过来我得到的只是一头雾水。
“十字秤星实际上就是洛书图案的核十字,至于《山海经》的叙事顺序:由内而外自南到东,也是按照洛书的解读规则进行。可惜,这门学问今天已经无从考究,那种智慧实在太过精深博厚,远非吾国学士可以推敲探求。”王缓缓的直起身子,衰老的骨节发出咯吱的摩擦音。他的双臂颓然下垂,浑浊的目光眺望远方,不觉间日已西斜,把他的影子拖曳得又长又淡。
“那是一门什么学问?”算盘,秤星,昆仑,黄帝,我的脑子被五花八门的念头与线索充填缠绕着,王峰回路转的思维让我如坠迷雾,连提出的问题都如此苍白无力。
“那,那不是人间的学问,它来自昆仑。它的力量即使是朕也无法抗拒。”王沉重的一字一顿,“我常常作梦,我的梦里澎满了阳光,暖洋洋的光。我在梦里是一个光秃秃赤条条的孩子,在无边的阳光里蹒跚学步。在光的普照下,我能体会到一个孩子被母亲抚摸的那种幸福,苏醒后却又生出令后背泛凉的后怕,是那种孱弱无助渴望呵护的卑怯……” 他的双眼沉重的闭成一线,似在千年不朽的冥思。
“你知道盛美人是怎么死的吗?”王突然抬眼问我,像是从他荒谬的梦境突然惊醒。
盛姬?我听说过那全国传得沸沸扬扬的宫廷谋杀案,姜皇后生的十七王子突然无疾夭折,王召集帝国最有经验的仵作、智士调查此事,一无所获。倒是巫士的卜辞轻易的揭开了真相:是盛姬放蛊害死了王子,且在盛姬的寝宫里找到了不祥的彘血。
“臣听说她是被方相士⑤以驱鬼术正法的。”
王的嘴角隐隐抽搐:“可是处死她的命令却是我下的。我坐在这么高的位置,却无法保护自己的宠妃,这是多么好笑的事啊。”
王命令处死盛姬,可又想保护她,岂非矛盾?我困惑的望着王。王的喉结微微颤抖,鼻翼不住翕动,干枯的眼眶里突然澎满了白花花的光。
“她被拖下去的时候两眼直直的望着我,在廷审她的时候她始终是一言不发的。其实,她只要稍稍为自己申辩一句,或是流下委屈的泪水,我也会心软大赦了她。我忘不了她大而澄澈的眼睛,那似水温柔的眼神,那綄纱溪边长大不谙世事的女子又怎么会制造阴毒的蛊呢?”
“陛下,臣听说蛊实际上就是毒药,是把许多毒虫放在封闭的器皿中,等最毒的把其他都击毙吞食,再以此虫提炼剧毒物质而成。⑥若是中毒而死,王子身躯必将有中毒的痕迹。”
“朕又何尝不知,可是在国人心中,蛊早已超越了毒药的概念,它可以是一个诅咒,一种无边巫术,一种夺命无声的鬼魅,你能向国人解释这一切么?她是为朕赴死啊,朕知道……”王的声调变得艰涩,“卜辞体现的是神的意志,神要她死,她不得不死。方相士用驱鬼术震碎了她的魂魄,她的鼻孔、眼眶、耳朵都渗出了洇洇的血,常人若受此刑早已因肝胆俱裂而面部扭曲惨不忍睹,而她的脸上却浮着一层皎洁的微笑,像一朵晶莹剔透的荷花,那么安祥。她的义无反顾不是为了神,而为了朕。她明白朕若是心有不忍特赦了她,朕便违悖了神的旨意,朕将无法持周礼绳治天下,那种秩序,牵一发而动天下,礼崩乐坏,洪水滔天,谁知道呢?她是一个瑶环瑜珥般的美人儿,更是一个冰雪聪明的可人儿,乃朕一辈子的疼痛。”
我看到一颗珠圆玉润的泪珠从王突兀的颧骨滚落,在地上绽放成一朵透亮的水晶花。
从王的濩泽行宫归来,照旧有一大群人围上来询问我被召见的各个细节。我疲惫无力的挥挥手,躲进自己的厢房,一头栽倒在床铺上,闷头大睡。脑袋像开了战场,短兵相交声战车错毂声喧嚣一宿。王所描述的那个世界真的存在吗?1500年前绝地天通礼崩乐坏的传说又暗示什么呢?旧的秩序就是在那个时代建立并影响至今吗?比如日渐势微的十六进制,比如众说纷纭的河图洛书。帝国开国百年以来政通人和,天下太平,王又在担忧什么呢?王作为这个世界最有权势的人,却无法保护一个自己心爱的女人,这是多么荒诞的事情啊。
八月甲子夜半,恰逢合朔与冬至,合乎历元要求,楚星官甘韦庭上书王,建议修改颛顼古历。王欣然同意。在新历颁布的这一天,王召开殿试大会。全镐京城麇集的学者智士济济一堂,分作两批在王左右坐定。王的左手侧入坐的是羡门、方士、谶纬师、巫觋、幻术师,王的右手侧入坐的是象术师、数术师、天文家、稷下学士、机械师、勘舆家。当我们这样入坐面面相觑,心底顿时明白些什么。那个流言传为异想天开思维混乱的周王这些天来他的所作所为的意义突然明朗起来。在蒲胥客栈,我、天文家、稷下学士、巫觋、方士作为帝国的顶尖人才拥簇在一块,从来没想到自己与对方有何不同。而今天,王把我们分为泾渭分明的两阵营,我才恍然大悟,那两种令王寝食不安互相斗争的秩序是什么,那两个梦一般来去无踪的故事与故事的主角又分别代表什么。
王只是用他清矍的目光扫视了堂前一眼,大殿就陡然静寂了。王说:“今天,我把大家召集在这里,是要解决最为困绕帝国的一个难题。今年宋国的旱蝗导致人民颗粒无收,偏逢去年劳师伐徐,国库粮仓亏空。救济不力,民不聊生,乃朕之大过。长江黄河隔三岔五的泛滥更是朕附腋之患。朕时常冥思苦想:若是有一种至高至妙的方法来预测来年的荒馑旱涝该多好。如此,帝国可以提前决策。若是荒年,则蓄积粮食;若是洪涝,则迁移人民到高地;若逢大旱,则